5、歲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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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要匯報軍務等事,蕭叡被留在了未央宮的側殿裏,待了大約小半個時辰。等到出來的時候,心腹李恂正在外麵等他。

    兩個人一起走下陛階。

    李恂一手按劍,跟在他身後,有些不安地道:“將軍此次陛見,天子的態度如何?”他仍然是軍中的稱呼。

    這樣一問,方才的情形便又浮現在蕭叡眼前,他默然片刻,隻淡淡道:“尚可。”

    確實是沒什麽可說的,誠然在十五歲之前他是天之驕子,祖父愛重,大臣擁戴,然而在生母被殺之後便一夕從雲端跌落。

    發配從軍,做的是最低等的斥候,九死一生才升到了將軍的位置。魏帝也好像忘了還有他這麽一個兒子,三年來不聞不問。

    還是在一年前與龜茲的戰爭中,偶遇敵方首領,他率領八百士兵將對方的數千精兵盡數殺退,更重傷了敵方首領,如此才令恰好在西北大營犒軍的魏帝重又看到了他,恢複了平原王的爵位。

    李恂道:“陛下春秋正盛,幾位殿下與您的年歲也差不了多少。且將軍離開洛陽數年,朝中的形勢早已翻覆,那幾人背後各自都有大臣支持,屬下覺得將軍不若暫時韜晦,以待時勢變化。”就是勸他暫且忍耐,不要因為仇恨衝昏了頭腦。

    蕭叡走下最後一級台階,舉目望向前方,先沒有說話,最後才微微頷首:“我知道。”

    兩個人都沒有提起薑皇後——太深切的仇恨,已經不需要用言語來表達。

    站立了片刻,繼續往前走,李恂的目光倏而定住,看著不遠處的纖秀身影,有些驚訝地道:“她怎麽在這兒?”

    “皇後的侄女,來認親的。”蕭叡語氣平靜。

    “那你……”李恂微微一怔,隨即看向他。

    從兩人拐過身後那條小道,阿妧的目光便一直落在蕭叡身上,顯然是在等他。小姑娘長得漂亮,嘴又甜,先前在未央宮的時候就很得帝後的喜歡。她跟他搭話,蕭叡也就和和氣氣地回她,一番交談下來,這女孩已然把他當作了可以親近的同輩。

    蕭叡看見她,腳步沒有什麽停頓,同時她也從對麵走過來,到了近前,麵上露出微笑,向他身旁的李恂道:“李大哥也在啊?”語氣裏帶著重逢的歡欣。

    知道她跟薑後的關係,李恂心下自然對她再無好感,不過也不會直白地顯露出來,而是仍舊溫和向她問候過,隨即按照侍衛的習慣站到遠處,等蕭叡跟阿妧說完話。

    洛陽的冬天並不很冷,阿妧卻有些畏寒,她穿著通身緊窄的曲裾,裏外裹了三重,外罩一層素白的軟帽披風,許是身量纖瘦,這樣的打扮也不顯厚重。邁著步子走過來的時候,整個人輕盈得像是一片雲朵。

    風有些大,她起先是戴著兜帽。帽沿上繡了一枝舒展萼梅,是白雲上的唯一點綴。

    見蕭叡隻著一身單薄的衣衫,阿妧便覺得自己穿得太誇張了些,抬手取下兜帽。從湖麵上掠過來的風恰好吹起了她鬢邊的一縷長發,正貼著右邊臉頰,阿妧伸手按住了,攏到耳後,微微偏頭,看著蕭叡。

    “風大,怎麽站在這兒?”聽起來像是關心似的寒暄,然而蕭叡卻沒有看她,而是將目光落在了阿妧身後的湖麵上。

    “我在等表哥啊。”阿妧麵帶微笑,雙目晶瑩地望著他。

    “嗯?”蕭叡的視線漫不經心地轉了轉,見四處都沒有什麽人,很冷清。

    阿妧從認識他的時候起就知道他性情淡漠,不算什麽好相與的人,不過他現下對自己的態度已是比在軍營的時候好上太多了,故而阿妧沒有在意他言語中的冷淡,而是繼續道:“先前不知道表哥身份,我還在想要如何報答表哥的救命之恩,還有這一路上表哥跟李大哥對我的照顧。”

    “你客氣了,舉手之勞而已。”

    “可是我覺得對我來說很重要啊。”阿妧認真地,同時又有點糾結,雙手交握著 ,在袖子裏絞擰了一會兒,“不過現在又有些不同了,表哥是平原王,我好像沒有什麽能夠報答你的……”她低頭想了一會兒,複揚起臉來,眨了眨眼,問道,“那表哥有什麽喜歡的嗎?”先不論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報答,她想著多多少少也要表示一下,送點什麽才好。

    ——你姑姑的命,給嗎?

    蕭叡笑了一下,視線從湖麵上收回,落在那一張單純又美好的小臉上:“真的沒什麽,回去吧,不要想太多。”

    雖然有一點失落,但阿妧轉念又覺得,蕭叡這樣施恩不圖報,才是君子之風,心中好感更甚,於是甜甜一笑,對他道:“那我先回去了,改天再去拜會表哥。”

    “嗯。”

    等到女孩的背影漸漸遠去,最終消失在一處拐角,李恂上來道:“將軍現在是要出宮嗎?”

    “去公主府。”

    ……

    阿妧回到明宣殿,幾個宮裝的侍女快步迎上來,笑著道:“姑娘回來了,娘娘正在側殿等著您。”一個侍女走近,扶著阿妧手臂,邊走邊道,“奴婢們布置了一上午,姑娘也去看看合不合心意。”

    薑後沒有再另外為阿妧安排住處,而是直接將她留在了明宣殿中,就住在側殿,以示對她的親近與疼愛。

    阿妧隨著侍女們款款地走過去,跨過殿門的時候,看見一座巨幅的山水屏風立在殿中左側,薑後正站在屏風旁邊。她身旁是一個穿著鵝黃衫子的少女,看起來比阿妧大了兩三歲,身上有一種書卷氣,容顏秀麗,姿態端方。

    薑後自己沒有兒女,故而很是喜歡年輕女子的陪伴,這一點從明宣殿裏大多都是容貌清麗的少女可以看出來。葉緋兒就是這些侍女中最為出眾的一個,她本是罪臣之後,被罰沒入宮中,七八歲的時候就到了薑後的身邊,習詩書擅禮儀,漸漸出落得清麗脫俗,極受薑後的寵愛,命她做了明宣殿裏的女官,輔助薑後處理後宮事宜,身份隻在幾位尚宮嬤嬤之下。

    這些事在方才過來的時候侍女就已經告訴阿妧了,同時一個小侍女又向她道:“不過姑娘是娘娘的親侄女,照奴婢們看來,娘娘還是更寵愛姑娘一些。”

    阿妧笑了,她不過昨天才剛來到洛陽宮,以後會怎麽樣其實並不清楚,不過可以看出來姑姑的確是挺喜歡她的。

    薑後看見她進來,溫柔的臉上現出笑意,攜著阿妧在側殿內外走了一遭,最後在大榻上坐下,問她道:“都還喜歡嗎?有什麽需要的盡可以跟幾位嬤嬤說。這幾人你先使著,到時我再親自給你挑幾個伶俐些的婢女。”指了指侍立在一旁的幾個小宮女。

    阿妧自然沒有不滿意的,同時又有些受寵若驚,但到底是自己的親姑姑,也不會跟她生分,便接過替薑後捶腿的侍女。

    她會一些推拿,手上的力道頗令人感到舒適,薑後聽見她軟軟的聲音道:“姑姑已經很疼妧兒了,妧兒哪裏還好再有什麽要求,這樣下去,我都怕自個兒要被姑姑寵壞了。”

    薑後的手點一下她的額頭,笑著道:“那有什麽,你是皇後的侄女,就該被寵著,誰又敢多嘴多舌的。不說別的,單論這洛陽城裏的貴女,姑姑就不會讓你比誰低過一頭去。”

    姑侄兩個正在說話,女官葉緋兒拿了冬至節的安排文書來請薑後過目。

    薑後放下手中的茶盞,將文書展開,略略看了一遍,抬起頭向葉緋兒道:“還是跟往年一樣?”

    “是,”葉緋兒答道,“還是在未央正殿舉辦晚宴,將朝中有分量的大臣、宗親勳貴並他們的家眷一道請來,名單已經擬好,也請娘娘過目。宴前則是貴人們各自聚在一處賞玩,郎君們或是蹴鞠、或是賽馬,娘子們可以去望樓聯詩,或者為郎君們助興。這些都有章程。”

    阿妧聽這葉緋兒語氣不疾不徐,聲音亦十分動聽,兼姿態落落大方,顯然是處理慣了這類事務的。

    冬至從周朝起就是一個很熱鬧的節日,曰陰極之至,陽氣始生,有萬物複生之意,故而很受重視。

    薑後已主持了宮中的冬至大宴許多年,聽完了葉緋兒的回話,也沒有多問,隻微微頷首。

    阿妧卻覺得新奇,她畢竟沒有見識過宮裏過冬至節的排場。依偎在薑後的身邊,那雙靈動的眼在攤開著的折子上掃了一掃,隨即看向自己的姑姑。

    薑後見她好奇,不由笑了,想了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想對葉緋兒道:“兒郎們賽馬蹴鞠玩得酣暢,女郎們聚在一處除了聯詩閑談卻是無甚可玩的,幹看著也無趣,緋兒才情高,你為女郎們想幾個新奇的點子來。”

    “是。”葉緋兒躬身,略沉思了片刻,“天氣太冷,娘子們身子嬌弱,不若還是在屋子裏。且她們大多能書善畫,不如就應個景兒,各自畫一幅歲朝圖,不擅丹青的就負責在畫上題字,如此兩兩合作。等到郎君們比賽完畢,也來女郎們這邊品鑒一下,評出個高低次序來。”

    薑後聽著覺得不算複雜,而且也覺雅致有趣,遂點點頭,將文書放回到案子上,向阿妧道:“妧兒呢,會畫歲朝嗎?要不要也跟洛陽城的姑娘們比上一比?”

    阿妧不知道這是要她出風頭的意思,歲朝她也曾畫過幾幅,不過她的畫技不算頂好,故而也不怎麽好意思在人前展示。

    她對薑後道:“我是想跟姐姐妹妹們一處玩的,不過要認真跟人比較起來,我卻有些怕丟醜。”阿妧說著,看向一旁的葉緋兒,“不過若是兩兩合作的話,侄女能不能跟緋兒姐姐一起?我剛才過來的時候就聽人說緋兒姐姐詩書芳華,又才情絕高,有她在的話我就不怕了。”

    薑後道:“緋兒最擅詩書,於丹青一道卻不很精通,怕是幫不了你。”見她有些失望,拍拍她的手道,“姑姑給你出個主意吧,趁著冬至還沒到,你先畫上一幅,拿去請你表哥指點一下。”

    阿妧有些驚奇:“表哥也會丹青?”

    不怪她有此一問,自阿妧識得蕭叡的時候起,見他整日甲胄在身,劍不離手,很自然地就把他當做了一個純粹的武將。

    “豈止是會,你表哥自幼進學,天分極高,於繪畫上猶有悟性,能畫一手絕妙的人物,就連當時被稱為畫聖的賀大家都盛讚過的。”薑後的語氣裏也含著讚歎。

    阿妧聽著心裏也隱約有了些許的向往。她跪坐著,側身靠在幾案上,一隻手捧著臉,眉眼彎彎地道:“那我這幾天準備一下,回頭去向表哥請教。”

    薑後點點頭,神色溫柔。

    ……

    接下來的幾天,阿妧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明宣殿的書房裏。

    歲朝圖是每逢年歲更迭時恭賀新年所畫的一種圖畫,因為雅俗共賞,所以畫上多是寓意吉祥的花木等內容,簡單易為。但要畫的出彩卻也不是很容易,故而阿妧還是費了一番心思的。

    這一天下午的時候,侍女將完成的圖畫卷起裝好,交給阿妧。

    來到正殿,薑後正在跟幾位嬪妃商議後宮裏的事。知道她要去蕭叡那裏,薑後喚她近前,抬手替她攏了攏白狐裘的領。

    恰好侍女捧了幾盤子鮮花過來,其中一個白玉瓷的盤子裏整齊擺著各種顏色的牡丹,都是暖房裏種植出來的,卻也和時令的別無二致。

    薑後先取了一朵小巧的、花瓣上還帶著露珠的雲粉,親自簪在阿妧的鬢邊。小姑娘的臉上很幹淨,沒有什麽脂粉,卻是肌膚盈潤,自有一種容光。

    接下來侍女才將剩下的花分給幾位嬪妃們挑選,妃子們一人一朵,皆都簪上了,向薑後道謝,又誇讚阿妧豐姿秀麗,皇後娘娘好福氣。

    臨到要動身,阿妧心裏卻有些沒底了。她依偎在薑後的身邊,小聲地道:“姑姑,你說表哥會願意教我嗎?”

    薑後伸手撫了撫阿妧光潔的臉頰,眼神中帶著鼓勵,柔聲道:“我的妧兒這麽美,哪個男子會舍得拒絕你?”

    阿妧羞澀地垂下眼睫,隨後起身,向薑後告退。

    ……

    蕭叡自回宮後便負責統領宮中禁衛,一早出去巡視,天將暮時方歸。

    殿中的黃門出來跪迎,等到起身,一個中官疾步上前,追上他的腳步,在他身側道:“殿下,薑姑娘下午的時候前來拜訪,已經等了快兩個時辰。”

    蕭叡聞言,腳步頓住,一手按在身側的佩刀上。

    中官察他神色,又補充了一句:“這會兒人正在花廳裏。”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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