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石縫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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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發現我現在好像沒那麽討厭你了。”煙秀朝紅衣緩緩走了過去,“其實我一直想問你,為什麽你寧願捱苦受窮,也不願意選一條更容易走的路?”
煙秀不以為然道:“雖然你剛來到這裏的時候,低眉順眼,顯得懦弱無爭,可我看得出來你很倔強,骨子裏要強。我打賭你總有一天會和我們一樣,這些年我看得多了,無論最初多麽清高的人,最後都會和我們同流合汙,因為當別人穿著綾羅綢緞,而你隻有粗布麻衣的時候,當別人被奴仆前呼後擁而你隻能吃剩飯剩菜的時候,你自然而然地,會打從心底裏的感到卑微,你會想要力爭上遊,你會眼紅那些穿的比你漂亮的人,你會想要遊弋在所有的達官貴人之中,看著他們因為你的一顰一笑,或喜或怒或哀或樂。你終於向現實低頭,發現自己存在的意義就是如何操縱別人。所以在我們這裏走捷徑是一種最正常不過的方式。”
“嗯,人人都想做鮮花被保護起來,過得花團錦簇,沒有人願意做小草被踩在腳底下,這是人之常情。”紅衣道:“我從不認為你們選的道路是錯的,我的就一定是對的。反正,不管哪一條路,都苦。”
“此話何解?”煙秀問。
紅衣道:“我們大覃信佛的人多,常常說佛法無邊,普度眾生。我來了仙羅以後一直在想,明明達官貴人日子很好過,他們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甚至搞得我家破人亡,有什麽苦的?還想向菩薩祈求什麽?後來我想明白了。”
“眾生皆苦,所以佛法無邊。”紅衣坦然道,“當奴婢的有當奴婢的苦,挨打挨罵受罰受窮……當伎女有伎女的苦,麵上在笑心裏在哭。當夫人有夫人的苦,怕丈夫偏愛小妾,子女被奪家產;當小妾有當小妾的苦,這一輩子都低人一等,抬不起頭來。當官的有當官的苦,要恭維上峰,要駕馭下屬,一旦被卷進什麽官司裏,分分鍾丟了烏紗帽。連大王都有大王的苦……既然這世上根本不存在一馬平川的康莊大道,各人都有各人的苦衷,到死了都是殊途同歸,那我做好自己便是了。羨慕別人有何用?”
“花兒固然是美,可是禁不住風吹雨打!倒是小草——”紅衣指著石板邊上生出來的苔蘚道:“看!隻要一場雨,或者一點陽光,哪怕沒有太陽,他們也能從石板縫裏長出來,他們是很不起眼,也不漂亮,沒有文人騷客歌頌他們,可像他們那樣我覺得也沒什麽不好。”
“不抱怨世事艱難,不抱怨命運捉弄。”紅衣扯了扯嘴角,苦笑道:“大概,我是真的胸無大誌吧。”
煙秀不置可否,隻說:“好吧。我說服不了你,你也說服不了我。那咱們就走著瞧。希望你不忘初心,到最後也是這麽想的。”
人走後,紅衣找了塊幹的地方坐下,她站的太久,腿都麻了。
寶鏡突然不停地拍打著柴房的門喊道:“紅衣!紅衣!”
柴房的門被鎖的死死的,隻有底下留出大約一個掌心的空檔,用來遞送飯菜。
紅衣忙側身應道:“我在呐,我在。”
寶鏡啜泣道:“對不起,紅衣。真的對不起。我以為你走了,我以為連你也不理我了。”
紅衣把饅頭遞過去道:“你快吃點東西墊墊肚子吧!這饅頭我一直拿手捂著,還熱的呢……”
寶鏡一看就來氣:“這什麽鬼東西,我才不吃!我發過誓,我再也不會吃這種粗糙的東西。”
紅衣歎氣道:“我確實是……沒什麽好東西。”
寶鏡意識到自己失言,忙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跟你發脾氣,我是……”說著,又哽咽了兩聲,才道:“你是不是也覺得我無理取鬧?”
紅衣說:“是是非非的,我也說不好,我不太懂。”
“是啊,我跟你一個十歲的毛孩子計較什麽,你懂什麽!”寶鏡一邊哭一邊說:“可我就是不甘心,特別特別的不甘心,我費了那麽大力氣,綢繆了那麽多年,是,沒錯,二品大員身份不算低了,可那就是一個糟老頭子!老的都夠當我爺爺了,他們怎麽能這樣呢!”
紅衣有點難過:“我還記得我第一次見你那天,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你傷感的說你人生中最重要的就是這一天了,所以我理解你,你想把自己留著送到一個合心意的人手裏,可是寶鏡啊……行首大人和煙秀說的也沒錯,就算讓你逃過這一次,還有下一次,如果下一次那個人還是不和你心意,你照舊拒絕嗎?我們這樣的人有權利拒絕嗎?”紅衣無奈道,“總有這一天的。”
“事不關己,你當然說的輕鬆。”寶鏡尖刻道,“你怎麽不去!”
旋即想起適才梅窗扇她那一耳光,到現在麵上都火辣辣的,好像自己一些很齷齪的心思被人看穿了,忙不迭地道歉:“紅衣啊,你別跟我計較,我現在就好比一頭困獸,我跟你發脾氣也是因為你是我在整個雲韶府最親近的人,我沒有可以相信的人,即便是張福如,我也信不過她。我是把你當自己人,才會那麽口無遮攔。你——不會往心裏去吧?”
寶鏡從柴房的底端伸出一隻手來,喚道:“紅衣,紅衣!”
紅衣也握住她的手,寶鏡才鬆了口氣道:“你還在,你沒走,我就知道你不會真的生我的氣……”說完,寶鏡埋頭嗚咽起來,泣不成聲,“你別丟下我,紅衣。我害怕。”
“你知道嗎……真的不是我好高騖遠。”
“我小的時候,大家就跟我說我和別人不一樣,我娘懷我的時候夢見一麵閃閃發光的鏡子。那鏡子的光照射到我娘的肚子上,後來我娘就生了我。村裏的大巫說,我這樣的命將來是大富大貴的命。我娘開心極了!可我們家實在太窮,窮的我那兩個雙胞胎妹妹養不起,隻得放進竹籃裏,讓她們順著河漂走,我那兩個妹妹玉團子似的可愛,可惜,沒有吃的,沒有奶水,隻有聽天由命。我娘盼有人能將她們撿走,可我沿著河堤走了好遠,我聽到我那兩個妹妹的哭聲,然而一個波浪過來,把籃子掀翻,她倆都淹死了。沒有好心人,老天爺也沒開恩,我衝進河裏去,差點兒連我自個兒都淹死了也沒能把她倆撈上來。那時候我就想,我不能再過這種日子了,我要是還待在村子裏,遲早晚被我爹賣給哪個人換兩斤豬肉,不管我的命是不是大富大貴的命,我都必須掌握我自己的命運,所以遇到行首大人,我毫不猶豫的就跟她來到這裏,我要是不出來做,我壓根連一點點機會都沒有。還談什麽大富大貴!我把所有的賭注都壓在這一晚上。我以為世子他……”
紅衣一怔:“你的目標是世子?”
寶鏡忙改口:“或者大君們的其中一個,不管是燕山君還是光海君,隻要他們之中任何一個肯要我,我就和普通的□□不一樣,我不是那種人人唾手可得的。以後,我就不必再去費心討好每一個人,不必整天想著一步一步往上爬,不必去看行首大人的臉色,不必擔心有了上頓沒下頓,不必擔心我如果失勢了,你和張福如連朋友都不和我做。”
“你怎麽會這麽想呢!”紅衣握緊她的手,“我一個奴婢,你都不介意和我做朋友呢,我怎麽可能會拋下你!大家都是苦命人,談不上誰瞧不上誰,你這麽說,也忒太小瞧我了。”
紅衣沒告訴寶鏡,和尚和道士還說自己是青鸞命格呢。要不要這麽諷刺?什麽明月入懷,寶鏡金光,結果全淪落到支院裏來了!
真是太可笑了。
紅衣捏著寶鏡的手,寶鏡發現紅衣幹了兩年粗活,手比她剛來的時候粗糙了許多,她的肩膀微微一抖,心底一陣露怯。
紅衣道:“我不知道該怎麽勸你,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幫你,如果真的有命運的話,我們熬過了今晚,你明天就去向行首大人好好道歉,以後咱們用心學藝好嗎?再也不能像今天這樣左支右絀了!等你有一技傍身,以後可以做個樂工,不用怕沒飯吃,也不用擔心遭受這些。”
紅衣背靠著柴門坐在那裏,雨滴答滴答的下著,沒有人來找她們,雨聲和寶鏡的哭泣聲交織在一起,紅衣打從心底裏難過,畢竟,誰好好的沒事跑來做□□呢?麵上風光有什麽用?總不及自己和愛人開闊天空來的自在、適意。
紅衣一直守著門,到了半夜實在熬不住,眼皮子打架,腦袋擱在膝蓋上打了個盹兒,一覺醒來,迷迷糊糊的,想起柴房裏還有無助又可憐的寶鏡,忙喊了兩聲,卻發現柴房的門被人打開了,寶鏡不知所蹤。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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