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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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長青第一次見著李道玄的時候,他才八歲。那時候他還不叫孟長青,叫孟孤。

    那時候他還沒去過玄武,在長白宗門修仙學道。長白宗是與玄武並列的仙門,崇尚入世證道,與玄武的理念截然不同。

    長白宗位於鍾鳴鼎食的祁連山,大小道觀連綿數百裏,比八百裏秦川山脈更波瀾壯闊,二十八主觀對應天上二十八星宿,齊聚天下氣運。

    每一個長白道觀主殿都供奉著一尊真武大帝像。孟長青自有記憶以來,便生活在祁連山上,每日學完經書講義後,他師兄會讓他提著一壺脂油,去給真武大帝像麵前的燈盞續上新油,等到敲了暮鼓,他便可以回屋休息,這種日子在他七歲之前重複了無數遍。

    孟長青很小的時候便知道自己和其他師兄弟不一樣,他不用和別的師兄弟一樣日日修習道術,也不用熬那些令師兄們痛苦不堪的考核,更不用下山遊曆,甚至連字也可不學,他唯一需要幹的,便是給真武大帝續上燈油。

    長白宗開設學堂,足歲的弟子會入學堂修習道術,孟長青沒進去過。有一日,他實在忍不住,自己偷偷溜了進去,那授課的師伯望著他眼神頗為異樣,拈著胡須,說了一個名字。

    孟觀之。

    孟長青後來才知道,這是他的生父,曾是長白宗最耀眼的後起之秀,十六歲時於紫微大殿神女像前親筆題詩:吾笑帝子多嫵媚,月宮留枕待我來。離開前,又將佩劍掛在神女像前,說:可憐長身無所贈,此劍才斬老黃龍。據傳,紫微山的女冠追殺了他十多年,多年後,孟觀之身死道消,紫微山的女冠前來祭拜,卻得知此人無墳無碑,紫衣女冠仰頭對月,久久無言。

    孟長青之前從未聽過這名字。

    孟長青六歲時,長白宗內門來了一個道長,將他領進了長白內門。

    他的生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在長白的玉清大殿中,他第一次見到了長白的掌教真人吳洞庭,也第一次見到了長白大師兄吳聆。

    吳聆彼時不過十二歲,耳聾目盲,坐在師父身旁,嶄新的道袍幹淨利落,像年畫上的小童子。孟長青不停地扯著自己破了個洞的袖子,跪在殿中,連頭都不敢抬。

    一旁的中年道士上前一步,對著吳洞庭道:“掌教,人帶來了。”

    吳洞庭打量了孟長青一會兒,許久才道:“帶下去吧。”

    “是。”

    孟長青偷偷抬頭看了一眼,那耳聾目盲的小師兄似乎是察覺到什麽,露出個笑容,一時春風拂檻。孟長青忙低下頭不敢再看。

    孟長青原以為入了內門,他便可以和師兄弟們一起學道術,降妖除魔,下山遊曆,卻沒想到一入內門,他不僅沒有學上道術,反而處處都受人欺淩。六七歲的孩子哪裏懂得什麽人情世故,別人讓他幹什麽,他便去幹什麽,隻為交一兩個朋友,卻次次都被人捉弄笑話。

    山中唯一對他好的便是那位耳聾目盲的小師兄吳聆。吳聆彼時十二歲,字聞之,是長白掌教吳洞庭的關門弟子,少時遭了災禍,雙耳失聰,眼睛也瞎了,說什麽話都要慢騰騰地打上一會兒手語。若是他在場,便會時時刻刻地拉著孟長青的手,別的師兄弟瞧見了,便不會再過來欺淩他。

    一日,孟長青又被師兄責罰了,跪在玉清殿腳下,百無聊賴地玩著衣服上的破洞。

    忽然麵前多了個人,他抬頭看去,發現是那位叫吳聆的小師兄,吳聆雙目失明,走路全靠靈識,這年紀能控製靈識,隻說明他天賦異稟。孟長青原以為他是路過,卻不料吳聆在他麵前停住了腳步。

    吳聆伸手在道袍袖子裏摸了會兒,拿出個幹淨的荷葉包裹,遞過去的時候,還是溫的。

    孟長青一天沒吃東西,打開荷葉看了眼,發現是幾塊紅糖糕。

    吳聆拉過他的手,在手心輕輕寫道:“吃吧。”

    孟長青不識字,沒有懂,吳聆歎了口氣,摸了下他的腦袋,拿起一塊糖糕做了個吃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的動作,然後遞給孟長青。

    孟長青忽然一把抓過糖糕,大口地往嘴裏塞,狼吞虎咽極為狼狽,嘴裏都快塞不下了,他還在塞,倒是沒掉眼淚。

    吳聆在他手心慢騰騰寫道:“吳聆,字聞過。”

    孟長青起初不懂,後來才知道這是小師兄的名字。吳聆他在長白唯一的友伴,在他受罰時,隻有吳聆會偷偷過來塞給他一點吃的,有時是糖糕,又是白麵饅頭,他會默默聽孟長青和他說話,即便什麽也聽不見,他仍是安安靜靜地聽著,聽完後伸出手輕輕摸摸孟長青的腦袋,無聲地歎一口氣。

    孟長青不懂,自己為何會這麽不惹人喜歡,他小心謹慎地不犯任何錯,可長白的弟子依舊不喜歡他。

    直到有一日,他被幾位師兄哄著去了山裏,幾位師兄讓他抬頭看,他抬頭看去,一籮筐的蛇倒了下來,青花翻著肚白,他瘋了似的叫喊起來,邊哭邊喊“師兄救我!”那幾個長白弟子原來已經走了,聞聲一頓。

    終於,一個長白弟子回過身,衝上前來,把他身上的蛇扯了下去,他雙眼猩紅,手顫抖著,青筋都綻了出來,“小畜生。”他忽然一把將孟長青扯了起來,略顯猙獰地吼了一聲,“叫什麽叫?”

    孟長青驚恐極了,卻仍是緊緊地抓著他不放,“師兄!師兄!”

    那長白弟子忽然流下淚來,猛地抬手擦了把眼淚,想抬手甩孟長青一個耳光卻又沒抽下去,他把人用力地抱了起來,踢開了爬上來的蛇,泄憤似的,直到所有蛇都被踩死了,他才停止了抽搐。

    孟長青緊緊地抱著他不放,嘴裏喊著“師兄!師兄!”

    一到沒有蛇的地方,那長白弟子便將孟長青從自己身上扯下來,瞧他還望著自己,上去就是一腳,“滾!”

    其餘幾個師兄弟上前一步,“懷風!”

    名叫謝懷風的長白弟子似乎非常痛苦,死死地盯著孟長青,終於,他一把扯了師兄弟的肩,“走!”他紅著眼,臨走前掃了眼膝蜷縮在地上的孟長青,沒再說一句話。

    孟長青被謝懷風那一腳踹得幾乎直不起腰來,遠去的幾個長白弟子在說著什麽,孟長青又聽見了那個名字。

    孟觀之。

    那是孟長青第二次聽見這個名字。長白弟子雖眾,卻幾乎沒人提到這個名字,仿佛是個禁忌,又像是長白眾人極力抹去的什麽不光彩的東西。

    孟長青隱隱約約意識到了什麽,從那次起,他便再也沒有試著在長白交朋友。

    他依舊沒有入學堂,撿了本師弟不要的書,偷偷去問廚房的廚子。那廚子不是修仙者,認識的字不多,偶爾空閑便教孟長青一兩個。吳聆也會教他,不過吳聆耳聾目盲,教得很費力,孟長青學得更費力,孟長青怕他嫌自己笨,便沒再讓吳聆教。

    那本書學完了,孟長青便再也沒有學過別的字。沒到兩個月,廚子下山了,說是家裏給娶了媳婦,打算回家鄉做點小買賣,不當廚子了,臨走前,送了孟長青一條土狗。

    孟長青把這隻土狗養在了後院,又給取了名字,叫孟觀之。他已經知道這個叫孟觀之不是好人,叛出師門,殺了許多同門師兄弟,仙門眾人對之恨之入骨,他還知道,這個叫孟觀之的男人貌似是自己的爹,總之不管他是誰,不是個好東西。

    他把狗取名叫孟觀之,仿佛劃清了於此人的界限,一時間恍若新生。狗什麽也不知道,歡實地在孟長青腳邊轉悠,親昵地蹭著他,孟長青低下身把它抱起來,摸摸它的腦袋,略拗口地念了一句,“孟觀之。”

    狗叫了一聲,“汪!”眼睛水汪汪的。

    孟長青搓了搓他的腦袋,偷偷把他藏在了後院。

    他雖不喜孟觀之,可孟觀之是孟觀之,狗是狗。

    孟長青一日從廚房幫完忙回來,沒看見孟觀子像往常一樣跑上來,推門進去,聞到一股甜膩的肉香味,一群師兄弟坐在堂前圍著鍋吃東西,吃的滿嘴都是油,其中幾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個人還看向孟長青,又像是沒看見似的自顧自笑鬧聊天,一旁扔著些啃過的骨頭,七零八落的。

    “這狗肉真香!這腿你嚐嚐!”

    “不錯!確實不錯!”

    孟長青手中的抹布掉在了地上,啪的一聲,耳邊什麽聲音都沒有了,隻剩下越來越響的笑聲,眼中金色霧氣冒上來。

    孟長青沒學過道術,可身在長白這種仙門大宗,怎麽可能忍得住真的不碰修仙,他平時留意聽師兄弟們聊天,常聽他們愁眉苦臉地探討些複雜的道術,一來二去,雖沒有正經學過,卻啃了點皮毛。

    他打傷了人,滿屋子都是橫竄的金色靈力,他兩隻眼睛都被染成了金色。

    “找!找師伯去!入魔了!他入魔了!”眾人逃竄了出去。

    等孟長青回過神來的時候,眼前已經是一片狼藉,他像是終於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麽,極為驚恐地往後退了一步,重重摔在地上,臉色刷白,“不……不,不是我,我沒有!不是我!”手抓著個什麽油膩的東西,他扭頭看了眼,發現是那鍋打翻的狗肉,他的手正好抓在燙熟的狗頭上,狗的眼睛隻剩下幹癟的兩個坑,似乎正望著他。“啊!”他驚懼地喊了一聲,一把將那狗頭用力地扔了出去,低頭劇烈地嘔吐起來,幾乎連酸水都吐了出來。

    被扯到大殿時,孟長青整個人都是抖著,他還在吐,什麽都吐不出來了,可喉嚨裏依舊有惡心感,嘴裏不停地說著“不、我沒有,不是我!”眼睛幹澀無比,像是幹枯的井,冒不上一滴水。跪在眾人麵前,他吐得撕心裂肺,漸漸地喉嚨裏泛上了血腥味,血開始往外冒。

    “果然,果然!”那上前查看的中年道士一掰起孟長青的下巴,便看見了孟長青那雙猩紅的雙眼,臉色瞬間變得極為難看,他回頭看向座上的吳洞庭,“禍害!真是禍害!我當日便說了,不能收他!”

    吳聆是吳洞庭的關門弟子,聽聞動靜,從內室走了出來,感覺跪著的人似乎是孟長青,臉色一白,忙替他向吳洞庭求情,手飛速比劃著,情急之下,喉嚨裏都發出了幾個音節,“師、師父……”他從小耳聾目盲,說話控製不住聲調,極為尖銳高昂,幾乎聽不清他在講什麽,“饒、饒過,饒過師弟……”

    那中年道士是吳洞庭的師弟,名叫吳鶴樓,輩分極高。他一見吳聆,神色剛剛緩和,結果一聽吳聆在幫孟長青求情,不知是想到什麽,臉色極為難看。抬頭見吳洞庭不說話,他猛地喝道:“師兄!他留不得了!你瞧瞧這雙眼睛!同樣的錯我們已經犯了一遍,難道今日要犯第二次嗎?”見吳洞庭無動於衷,他喝道,“若不是他,清陽夫妻不會死,師兄!他是個禍害!”

    吳洞庭終於拍案道:“那你是要我殺了他?!”

    吳鶴樓被吳洞庭震住了,他從未見過掌教師兄這般震怒,一時攥緊了手不再說話,心中卻是悲慟。造孽!全是造孽!

    屋子裏靜了下來,連吳聆都不敢再發出聲響,不知過了多久,吳鶴樓才終於低聲道:“師兄,他是孟觀之的兒子,我見著他,便像是見著了孟觀之,你我二人當年對孟觀之也算是疼愛至極,傾囊相授,清陽夫妻更是將心肺掏出來給他,可換來的是什麽?”

    吳洞庭看著地上煞白著臉不停嘔血的孟長青,終於露出疲倦神色。

    “不要、不要殺我。”孟長青忽然像是察覺到什麽,驚恐地看著麵前的幾個人,“掌教師祖,不要殺我,不要殺我,我知道錯了,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血依舊從嘴中湧出來,“我知道錯了,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他對著吳洞庭不停地磕頭,額頭血肉模糊,他仍是在磕,“掌教師祖,我不敢了!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耳朵一陣轟鳴,他也聽不清麵前的人說了些什麽,隻感覺到有人來拖自己,他以為是要殺自己,劇烈掙紮起來,一雙眼已經猩紅地能滴出血來,體內像是有什麽東西在不停地流竄,越來越燙,五髒六腑都在燒。

    他感覺自己快死了,燒成了灰,連吐出來的血都滾燙無比,“掌教師祖,我知錯了!我不敢了!”他扭過頭朝著吳聆求救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聞過師兄,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敢了!我知道錯了!”

    吳聆聽不見,卻感覺到靈力的波動,立刻對著吳洞庭跪下,手比劃的速度更快了,他猛地低頭伏地,“師、師父……”

    吳鶴樓望著跪在地上的吳聆,終於忍無可忍,“你明知他害死你爹娘!為何待他至此?!”

    吳聆仰起頭,他聽不見,可那一瞬間卻仿佛感知到了什麽,緩緩抬手做了幾個手勢,“與他無關,不是他的錯,他什麽都不知道。”

    吳鶴樓見狀,忽的仰麵,似是喟歎似是沉痛,竟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孟長青腦海中轟鳴一片,也聽不清麵前的人說了些什麽,一隻手拖著他,他不知道自己要被拖去哪兒,隻驚恐地覺得自己會死,這念頭讓他整個人都慌了,一時求饒聲極為淒厲,“師祖,饒了我,我知錯了,我不敢了,聞之師兄!救救我!不要殺我!”

    那少年修士拽不動他,瞧他還在神誌不清地磕頭求饒,一時也無話可說。說來也巧,這修士便是上回放蛇咬孟長青的謝懷風,他也沒想到孟長青會變成這副模樣。這些日子,門中弟子欺淩孟長青,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們這群師兄弟的父母當年都死在了那場災禍中,罪魁禍首死了,無數無辜的人也死了,可獨獨孟長青還活著。為什麽活下來的偏偏會是他?誰讓他活著,活該!

    謝懷風看著漸漸開始抽搐的孟長青,青筋跳了下,也不知是想些什麽。這小畜生真是不知死活,修仙者最忌諱的便是入魔,入魔說明此人心術不正,輕則逐出師門,重則奪其性命,即便僥幸逃脫懲戒,入魔本身也足以致命,修士入魔的結局大多數是魂魄錯亂,變得又瘋又傻,還不如死了幹脆。

    掌教真人命他將孟長青送到元清殿,已經留了情麵,能不能捱過去便看這小畜生的造化,謝懷風原想就讓這小畜生瘋了算了,可青筋都綻出來了,仍是沒把人丟出去,罵了句髒話,終於將人連抓帶拽往元清大殿拖去,好不容易到了半路,孟長青忽然從他手中掙了出去,他一個沒留神,沒抓住。

    “孟孤!”

    孟長青瞧見了剛剛謝懷風的眼神,以為他是要殺自己,拚了命地掙紮出去,忽然腳下一空,整個人滾下了台階。謝懷風見狀睜大了眼,下意識捏訣護住孟長青,可情急之下竟是沒捏出來,“孟孤!來人!出人命了!”他猛地吼了起來。

    孟長青撞著了個台階中央的白玉板,停了下來,劇痛之下,他反而清醒了些,哆哆嗦嗦地爬起來,也不知道該往哪裏跑。他實在是太害怕了,他怕自己死,更怕自己變成怪物。

    他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在這山上,他除了吳聆外沒有朋友,這山上的長白弟子都憎惡著他,他無處可逃,無處可去,唯一能想到的便是那尊真武大帝,那尊道像。他在長白外門的時候,雖也不受喜歡,但日子平靜,每一日他會提著脂油去給真武大帝續油,那是他除了吳聆外唯一親近的人。如今,吳聆也救不了他了,便隻剩下了真武大帝。

    謝懷風壓根沒想到,自己會找不見孟長青,時值傍晚,天色昏暗,孟長青似乎是躲起來了,他隻在欄杆後頭發現一大灘血,心道這小畜生不是死了吧?沒見過這麽上趕著送死的。他臉色一陰,心道:你自己找死,怨不得我不救你!

    長白弟子問謝懷風,“師兄?還找嗎?”

    “找個屁!”謝懷風起身,撈了燈自己回屋了。

    天黑,又加之重傷,孟長青以為自己跑到了真武大殿,卻沒發現自己跑錯了地方。他推門進去,遠遠看見長白二十四位真人道像前站了個人,天青道袍,袖口兩道劍紋,卷騰的輕煙中,男人眉目酷似真武大帝。

    孟長青走了過去,跪在了他的腳邊,終於哭出了聲,他說:“帶我走吧。”

    昏死過去前,孟長青感覺到一隻手輕輕撫著他的頭發,他體內那股燒灼著五內的火逐漸熄滅,“求求你,帶我走吧。”他抓住了麵前的人的袖子,聲音越發低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ps:本文反派智商擔當上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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