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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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長青在剛開始修道的時候,常在書上看到一句話,大意是說這人世是苦海,無邊無涯,解脫的法子便是大道,修士一心問道,塵世的煩惱便會煙消雲散。父母手足、妻子兒女,不過是大道上的浮塵,你與他們的緣分若是一寸,便不要求一尺。
太上忘情,這四個字懸在玄武山崖上八千多年,曆經鬥轉星移,依舊一字千鈞。
那是比黃祖還要更早的人間,不知道是哪位修士,一筆一劃在山崖上鑿出這四個字。說明自古以來,修士便知道追求大境界的人沾不得這些東西,所以有黃祖慧劍斷情,佛陀殺妻證道。
孟長青望著那艱難地背著書生的娼女,街上不知道何時空曠了下去,隻剩下那一對男女。
一聲驚堂木響起來,有如平地一聲雷。
眼前的場景忽然散去。
娼妓不見了,書生不見了,高樓不見了,鍾鼓琴瑟也不見了,隻有一方空曠天地,白麵說書人捏著驚堂木坐在堂前,麵前擺著一本故事集注。
原來這一幕幕鬼境不過是人偶說書。
孟長青問那白麵木偶道:“狀元郎,那娼女與那書生後來呢?謝長留可曾找回他女兒?宣陽那鬼火燒城又是怎麽一回事?”
白麵說書人看著孟長青,微微一笑,搖頭晃腦道:“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孟長青一把抓住了那白麵說書人拍驚堂木的手,他如今三四歲模樣,抬頭的時候一雙眼卻凶相畢露。
白麵說書人隻得歎了口氣,道:“怕了你了。”他望著孟長青,說完這一句,竟是露出個笑臉來。
孟長青眉頭微微一跳。
白麵說書人將書上那半冊書合上,道:“再後來,那娼妓與那書生情投意合,娼妓被賣給千裏之外的一戶人家做妾,兩人當晚約定私奔,被人抓了回來,宣陽城這地界多皮肉生意,最重規矩。娼樓於是打斷了娼妓與那書生的腿,把兩人關到了吳巷,娼妓怕情郎被打死,偷偷放走了他,並將自己全部積蓄交給他,讓他去上京趕考,書生離開前,答應自己一定會考上功名回來娶她。好一個癡情郎。
那娼妓為了不做妾,寧死不屈,拿刀子刮爛了自己的臉,娼樓老板大怒,剜去她的雙眼和膝蓋骨,將她拖到吳巷中逼她做最便宜的皮肉買賣,她夜夜唱歌,高高興興,一滴眼淚都不掉,”說著那白麵說書人便學著那娼妓唱道:“有得幾多姝麗,擬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談何容易,爭如這多情,占得人間。”
依稀間,可見小姑娘蒙著麵紗倚著窗唱歌,手裏攥著細紅綢子。
“後來呢?”孟長青按住了說書人的驚堂木。
說書人望著孟長青,笑,“再後來,她那情郎真的金榜題名,另娶了公卿之女,自此平步青雲,再也沒有踏入吳城半步,那娼妓得知了這消息,當晚一頭紮入吳巷的井中,丟了魂、斷了命。”
說書人說著重重拍了下驚堂木,“世間好物不牢靠,彩雲易散琉璃脆。”他望著孟長青,“可是如此?”
那聲驚堂木響有如驚雷,回蕩不絕。
李道玄伸手拉過了孟長青,將人拉到了自己的身後。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說書人在李道玄的注視下氣焰一下子低下去,弱弱道:“那姑娘福薄,注定是個享不了福的命。那謝長留本是開陽山清水觀一金身散仙,大道通天他不走,命裏無時硬強求。兩人父女一場,說難聽點便是孽緣。”
世上有個說法,說子女是父母的討債鬼,走這一遭,便是為了催債。說書人撫掌輕歎。
“那娼女死後,吳巷鬧鬼,娼樓請來修士降妖伏魔,前前後後百餘人慘死吳巷,最終,娼樓請到了開陽山清水觀不世出的高人。謝長留來到娼樓,幫病重的娼妓驅邪,走到吳巷那口井邊時,枝頭杜鵑忽然泣血,井中白骨如小兒夜啼。”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
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說書人說到這兒,手中不知何時多了把折扇,他刷一下把折扇打開,眼前的景象瞬間變了,“那娼妓幼時傷了頭,前塵往事皆忘幹淨了,因怨化鬼,六親不認,孟道長應該熟悉吧?”說著他看了眼孟長青,“那娼妓成了女刹。”
眼前出現一副畫麵,是長身負劍的謝長留望著那口井,那畫麵隻是閃了一瞬,隨即消失不見。
白麵說書人折扇一指,眼前出現一大片亂葬崗。
“謝長留看查看了女刹的記憶,當場怔住,三個月後,吳城一婦女路過亂葬崗,瞧見一劍修淌過野草,渾身鮮血。”白麵說書人說著話,手指著那亂葬崗其中一個墳道:“這是吳城的阿三,被斬下雙手雙腳,裝入水缸灌水而死,妻子起床燒火做飯,揭開缸蓋,隻瞧見一雙死不瞑目的眼。”
折扇指向另一座墳,“這個是吳城的黃春,死時身上兩百多個窟窿,舌頭與肝髒不翼而飛,吊死在自家閣樓。”
“撐船的那船夫。”
“掌舵的那武夫。”
“趕車的那馬夫。”
“渡口的那看守。”
“這個,這個,這個,全是死於非命。”折扇一一指過幾個墳塋,最後落在一塊半拱的墳頭,“這一個當年已經是風燭殘年,跪在地上,被人活活擰斷了頭。”
空中飄著點點飛光,像是打鐵時飛濺出來的那種橙紅色星火,飛蝗似的聚集在這片墳塋中,被折扇一揮,迅速散開。
白麵說書人往前走,折扇繼續指,“這一片是宣陽人氏。”
“這是那娼樓的老板。”
“這是錢家的打手。”
“這是娼樓的女鴇。”
“這是那姓錢的財主。”
“這是那位錢夫人。”
他緩緩指著,最終折扇落在一塊碑上,敲了下,“這是那位金榜題名的書生。”折扇打在石板上,輕輕一聲響。
漫山遍野的墳堆中,有一小簇土堆,立著塊簡陋的碑,碑上麵刻著個名字,瞧著再普通不過。
白麵說書人低聲道:“忘了說,謝長留找上這書生時,兩人還坐在堂前喝了會兒茶,院子外頭有人在唱戲。待到謝長留說明來意,書生這才痛哭起來,說自己是愛著那娼妓的,從未忘記了她,又說了許多,慢慢從懷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中掏出條紅綢子,說是那娼妓紮頭發的帶子,他一直帶在身上,說著說著他便流下眼淚來。謝長留看了他許久,終於道,既然如此,她在院子裏唱了一個時辰,你沒有聽出來?那書生便不說話了,拔腿便逃。”
白麵說書人說到這兒笑了聲,敲了敲那座墳塋,似乎覺得頗沒意思。
孟長青望著那墳塋沒說話,才問了一句,“那鬼火燒城是怎麽一回事?”
“你說那場火?”說書人收了折扇,頗有幾分娓娓道來的意思,“我記得,那一日是上元節,清平街上兩百多家娼樓連帶著吳巷同時起火,販賣娼妓做皮肉買賣的生意人都在樓裏麵高歌宴飲,一場火燒了七天七夜,死了八百多個人,除了娼妓,一個都沒逃出去,死得那叫一個幹幹淨淨,宣陽城此後百年沒人敢做皮肉生意,眾人都說,這是遭了天譴。”說到“天譴”兩個字的時候,他看了眼孟長青,似乎等著他追問。
孟長青問道:“那謝長留呢,他是怎麽死的?”
“也是燒死的啊!”說書人收了扇子,“那一日鬼火燒城,他坐在娼樓裏喝茶,壓根就沒想走,一條街全是鬼哭狼嚎,上千魂魄招搖直上,怨氣衝天,上陽關十六州上空的雲一齊湧向宣陽城,宣陽城門口那塊埋著兩萬塊碎骨的降魔碑被連根拔起,連盤根錯節的地脈都被抽了出來。”說著說書人隨手在空中一劃,“謝長留是自殺,上陽關位於十六州龍頭處,底下壓著條真龍大脈,謝長留命星隕落,直接將龍頭斬了下來,宣陽城這百年來氣運一衰再衰,連宣陽江都幹了。”
說書人扭過頭對著孟長青笑道:“這才是天譴,仙人殞命,宣陽城百年來未落一滴雨,未生一顆草,若非長白宗修士采靈補運,如今這怕是已經成了死城。”說書人終於敲了下驚堂木。
這故事說完了,是真的說完了。
世間好物不牢靠,彩雲易散琉璃脆。
一個男人確實不能愛你兩百多年,父親可以。
所以謝長留成了惡鬼,彌留人世二百餘年。
孟長青聞聲久久無言,終於,他扭頭看了眼身旁的李道玄。
李道玄麵色如常,與其說悲憫,倒不如說是淡漠了。
說書人撫著紙扇,忽然歎道:“想想也可憐。”還有半句話又咽了回去,他搖了下頭,見孟長青望著自己,他溫和地笑了下。瞧李道玄也望著自己,氣焰又弱下去,拱手道:“真人,書說完了,我、我可以走了嗎?”
孟長青刷一下看向李道玄,臉上全是詫異。
說書人對著李道玄畢恭畢敬地行禮,“小生吳城一人偶,名喚狀元郎,承謝長留思念幼女,幻出心竅,今日奉扶象真人之命來此說書,故事已經說完了,若是兩位愛聽,能賺的半捧眼淚,便是小生有幸。還望真人放我一馬,人偶生出七竅著實不容易。”說著他擠出兩滴眼淚來,又抹了下眼睛,“小生隻是說書而已,小生指天發誓,小生從未幹過任何傷天害理的事,從前不敢,往後也不敢,殺人放火之流,那更是萬萬不敢的。除此之外,小生平日裏書的錢都會分給小乞兒,看到小孩跌倒了也會去扶,從來沒在背後嚼誰的舌根,撿到了錢都會交到官署……”
人偶自顧自說著,越說越離譜,一抬頭,眼前已經是空空蕩蕩,“唉!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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