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 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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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長青站在客棧窗前,負手看著滿城霜凍,簷下一排青瓷碗已經全部凍住了。

    他解下背著的劍匣,輕輕推開,大雪劍陳在匣中,一泓月光似的。他靜靜看了一會兒,又緩緩將劍匣合上了,哢嚓一聲清響。

    孟長青忽然想,若是那一年沒有下山,如今的情形會不會很有不同?他或許還老實地跟在李道玄身旁修道,山中歲月深,不聞江湖事,其實挺好的。

    當初確實是年紀小,總覺得天下英雄出我輩,狂,真的狂,狂的沒邊了,初生牛犢敢撞虎,一劍在手,敢單挑道門金仙,那時候想什麽?想要做道門第一,想要名震天下,想要做一跺腳風雲抖三抖的大人物,如今想來,那時候行走天下,就靠一個念頭撐著,決不能丟李道玄的臉,死也不能。全靠這一口氣,刀山火海都能爬出來。

    如今算算,出名倒是挺出名的,不過不是什麽好名聲,什麽好也沒落著,李道玄的臉也被他丟得差不多了。

    若是從頭再來,他大概永遠不想要什麽虛名了,一輩子陪著李道玄在那座山頭修道,李道玄打他他都不下山。他心甘情願地給李道玄洗一輩子的衣裳,天天洗,夜夜洗,李道玄關他禁閉他就在山洞裏待著嗑瓜子,哪怕李道玄罰他抄個幾十年書他也樂意。

    孟長青望向窗外,宣陽城靜悄悄的,有老黃犬抖著腿小跑著掠過巷子,踹翻了兩隻空碗。他在等李道玄回來,也就是那一瞬間,他忽然想到,從前每次下山,李道玄是不是也像現在這樣在等著他回來。

    放鹿天太寬太廣,李道玄一個人住了幾百年,身邊也就他一個徒弟而已。

    孟長青在那一晚上想了很多,他一直忽略的,他視作理所當然的東西。

    李道玄是清晨回來的,那一夜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李清玄什麽也沒說,他懷中抱著個人。

    孟長青看著自己久違的身體,有些詫異,李道玄把身體放在床上,歸位的那一瞬間,他的五識全都回來了,一睜開眼,卻發現自己仍在李道玄懷中,李道玄沒有鬆手。

    “師父?”

    李道玄抓著他的胳膊,許久才問道:“有沒有不舒服?”

    孟長青起身,試了下,沒有任何的異樣,他對著李道玄搖頭,“沒有。”他在身體中察覺到熟悉的靈力,李道玄給這具身體渡過靈力,而且不少,他望著李道玄,忽然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李道玄緩緩鬆開了手。

    下一刻,孟長青退後兩步,撈起衣擺,對著李道玄跪下了。

    李道玄望了他一會兒,終於道:“做什麽?”

    “我對不住您。”

    李道玄默了許久,伸出手去,卻又頓在了空中,最終,他收回了手。他看著跪在地上的孟長青,“你沒有對不住我,你對不住的是你自己。”

    孟長青緩緩攥緊了手。

    李道玄望著他許久,終於道:“昨夜幻境中,看見的可是吳聆?”

    不知道過了多久,孟長青才吐出一句字來,“是。”

    “心中難受嗎?”

    孟長青搖頭,答非所問道:“沒後悔過。”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這四個字分量太重,李道玄卻沒有問,他隻是看著孟長青,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終於道:“若是我告訴你,當年江平城那人不是他,你會不會稍微好受些?”

    孟長青先是一愣,忽然抬頭看向李道玄,半晌才道:“什麽意思?”

    李道玄卻是沒了話,過了會兒,開口道:“出去吧。”又添了一句,“你魂魄剛歸位,不要到處跑,免得又傷了,你歇一陣子,三日後與我回玄武。”

    孟長青跪在原地大半天,終究是覺得說什麽都遲了,他起身退了出去,臨關門前,他看了李道玄,李道玄的神色與平時不大一樣,孟長青說不上來。他望過去的時候,李道玄正望著他,那眼神孟長青覺得似曾相識,卻又覺得有點陌生。

    孟長青出了門,沒想到卻看見了躲在一旁偷聽的薑姚,他一眼掃過去,薑姚立刻豎起食指讓孟長青不要發出動靜。

    孟長青一頓,平靜地關了門,示意薑姚跟他過來。

    兩人一下樓,孟長青問薑姚:“膽子挺大?還敢偷聽了,我沒開靈識的習慣,我師父一直有,他今日沒開,算是你走運了。”

    薑姚在李道玄麵前不敢造次,對著孟長青膽子就大了許久,他問孟長青,“吳聆是誰啊?”

    孟長青道:“長白宗一個弟子,前些年死了,不過魂魄隻散了一半,另一半不知道在哪兒。”他補了一句,“我曾是他爐鼎,順道再說一句,他是我殺的。”

    薑姚聽得愣了一下,問道:“什麽是爐鼎?”

    孟長青道:“就是斷袖。”

    “斷袖不是很窮的意思嗎?”

    孟長青發現哄孩子還真是麻煩,他對著薑姚道:“對對對,我們都很窮。”他摸了下薑姚的腦袋,眯眼笑道:“說說,還偷聽了什麽啊?”

    薑姚瑟縮了下,“聽到江平城,江平城是哪兒啊?”

    孟長青對著他道:“是個南方的城,外頭有條江平河,前些年全城的人都死了。”他補了一句,“半數以上是我殺的,包括我義父義母。”

    薑姚驚呆了,“為、為什麽?”

    孟長青想了一會兒,挑了下眉,道:“大概是因為我比較惡毒吧。”

    薑姚一聽這語氣,知道孟長青又在逗自己,伸手推了他一把,“道長!”

    孟長青被他差點推樓下去,薑姚忙又拉他,兩人站在了樓梯上,孟長青驚魂未定,“我遲早有天得給你嚇死。”

    薑姚摸了摸孟長青的手肘,“啊不疼不疼。”四下看了眼,忽然湊近了孟長青道:“道長,我跟你說個事兒,我沒有偷聽,真人回來的時候,我看見真人的手在流血,我嚇傻眼了,下意識就跟上去了,我真沒想偷聽你們說話。”

    孟長青揉著肘子的手一頓,擰眉道:“你說我師父受傷了?”

    薑姚也擰起眉頭,“我也沒看得太清楚,我就看見真人手臂上似乎有血。”

    “不會,我師父是道門唯一一位金仙,天下道門能過他三招的人屈指可數,我說的是有史以來,能傷他的我還沒見過,你看錯了吧?”

    薑姚看了孟長青一會兒,低聲道:“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真的是血,紅的。”

    孟長青忽然頓住了。

    玄武的道袍絕不可能有紅色。

    孟長青站在房門口打算敲門的時候,心不斷沉下去,他剛抬起手,又停在了空中,半天也沒敲下去。昨晚李道玄出去了一夜,天亮才回來,這中間隔得有些長了,發生了什麽誰也不知道,興許是真的出了事兒。

    說實話,孟長青到現在都沒想明白昨晚李道玄勃然大怒的原因,李道玄一生澄淨,稱得上是光風霽月,和孟長青這種心裏全是肮髒東西的人不一樣,照道理說他不該有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但從昨晚的情形來看,其中怕是有故事。

    昨晚他才沒有跟上去是因為,很明顯,這事兒李道玄不願意他知道。既然如此,孟長青什麽也不會問,什麽也不會聽,但他怎麽也沒想到,李道玄會受傷。如果早知道李道玄會受傷,他一定會跟上去,大不了到時候銷毀記憶。不過如今說這些都遲了。

    孟長青站在門口半晌,忽然他轉身往外走。

    孟長青出門買了藥,用自己的血做引,回來煎好了,擺了一碗放在桌子上,然後他看著那碗藥,陷入了沉思。

    先不說這藥對李道玄這樣的仙人有沒有用,李道玄會不會喝這碗藥都是個問題,孟長青實在是不敢開口,如今藥都煎好了,他就坐在這兒看著,連端進去都不敢。若是端進去了,李道玄看出來裏頭有血,他要怎麽回?可若是不放血,普通藥材對李道玄這種道門仙人根本沒有用,喝了也白喝。

    孟長青眼見著那碗藥涼了,歎了口氣,又割開手腕放了碗血,煎了碗新的。他覺得自己有病,終於,他一咬牙,一把端起那碗新煎的藥往李道玄的房間走,大不了就挨頓批,又不是沒挨過,實在不行他就跪在李道玄跟前哭,哭得李道玄不好意思罵他。

    孟長青自從發現李道玄對自己還有師徒情誼,就徹底不打算要臉了。

    他隻有這麽一個師父,這是他在世上唯一的親人,別說臉了,命他都能給李道玄。

    一敲門,門竟然是虛掩的,一推就開,孟長青試著喊了一聲,“師父?”他頓了下,“師父,是我,我進來了?”

    孟長青推門進去,大白天,屋子裏竟是一片昏暗,李道玄不在。

    孟長青愣住了,心頭莫名一慌,放下藥,立刻出門問薑姚,薑姚也一臉茫然。

    街上人來人往,孟長青怕人認出自己,用法術換了一下自己的樣貌,上街找人。

    他忽然意識到,這是他第一次找李道玄,從前都是李道玄找他。

    正在街上找著呢,忽然,一隻幹枯的手從巷子裏伸出來,拉了一把孟長青的袖子,孟長青扭頭看去,那人立刻露出求饒神情,孟長青猛地皺眉,“是你?”

    這不是謝長留給女兒做的那人偶嗎?開出心竅的那隻。

    那人偶如今的樣貌,可是和之前的全然不一樣,之前那是翩翩佳公子,現在看去,耄耋老人差不多,衣服也破破爛爛的,眼珠子仔細看看都能看出龍眼核的形狀來。

    孟長青還沒出手呢,那人偶委屈得不行,扯著孟長青的袖子直嗚咽。

    孟長青嘴角直抽,半晌才道:“你對著我哭做什麽?我問你,我師父呢?”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那人偶還沒答話,一枚魂符忽然抵在了他咽喉,孟長青厲聲質問道:“我問你,我師父怎麽受傷的?”

    人偶哭得更凶了,害怕得直抖。

    孟長青反應了一會兒,忽然發現這人偶靈力散的太多,沒法說話了,他抬手一指點過去。

    “小生冤枉啊,小生、小生哪裏傷得了扶象真人?真人那傷是舊疾!不關小生的事兒啊!”那人偶說著話,忽然啪一下給孟長青跪下了,張口便嚎道:“道長你手下留情!小生是被逼的啊!那邪門的道士拿捏著我的一半命魂,小生才不得不對他言聽計從!所作所為都並非出自小生本意啊!道長您相信我啊!”

    孟長青嘴角抽了下,伸手將人拎起來,沒拎起來,“你哭什麽?!”孟長青抵著魂符擰著眉,“不許哭!再哭我放鬼火燒你啊!”

    說書人仍是死死地抓著孟長青的大腿,被孟長青嚇回去了,憋了半晌,忽然一嗓子嚎了出來,“道長!小生真的一心向善從未有害人之心啊,若是小生有絲毫歹意讓我天打五雷轟!道長,您放心,小生一定不會把您和扶象真人上床的事兒說出去的!若是說出去!小生我不得好死!我魂飛魄散!我天打雷劈!”說書人死死抱著孟長青,哇哇亂叫。

    孟長青猛地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你胡說什麽?!辱我師門你找死啊!”

    說書人被嚇了一大跳,孟長青臉色確實一瞬間駭人無比,他瑟縮地抬手,拿袖子小心地抹了下眼淚,“啊?”

    孟長青手中那張魂符已經快燒起來了,冷然道:“我念你是個人傀,是謝長留對幼女的思念所化,本性不惡,才對你手下留情,你編排我的事兒我當你不懂事,扯上我師父,信不信我讓你從頭再修兩百年?”

    說書人嚇懵了,連哭都忘記了,忙小雞啄米似的點頭,靈力散的太快,一點頭,棉花碎屑撲簌著往外掉。

    孟長青問他,“我師父呢?”

    說書人道:“我、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昨晚他們打的時候我躲起來了,對對對了,”那人偶似乎極為害怕,“那邪門的道士讓我給您帶樣東西,不然他就燒了我命魂,道長,您,您能不能看一看啊?就看一眼就成。”那人偶都快哭了。

    孟長青擰眉:“什麽東西?”

    說書人真的哭出了聲,嚇的,“道長,小生真的沒有編排您和扶象真人,昨晚那鏡子裏,扶象、扶象真人他……他……”他說著話,怎麽都不敢繼續往下說,從兜裏顫抖地摸出麵鏡子。

    孟長青盯著他半晌,抬手一把撈過鏡子,低頭看了眼。

    半炷香後,孟長青手中猛地用力,那麵鏡子寸寸碎開,殺氣瞬間席卷整條巷子,背後大雪劍雷鳴不止,許久,他才緩緩搖了下頭,“這不可能。”他抬眸望著那說書人,瞳中金色綻出來,“不可能。”

    說書人已經徹底嚇懵了,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那道士說,若是道長不信,真的假的,道長一驗便知。”

    說書人看著孟長青,動了動嘴唇,最後七個字,已經瀕臨徹底聽不見的邊緣。

    “李道玄,對您有情。”

    大概是說多了書,道多了人間兒女情長,那棉花心竅的說書人說這七個字的時候,不自覺地帶了些許憐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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