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汝乃吾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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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飯桌,陶冉早就招呼眾人各吃各飯,說管我做甚。

    我看了看發現紫水晶不見了,問了句,晶兒呢。

    蕭然道:“方才被慕方拉了走了。”

    “哦,我去看看。”我便沒坐,轉身走了。

    陶冉起身過來,臉上表情很不對,似乎有些生氣,卻努力平複得不起波瀾,抱了胳膊,“我跟你去。”

    我看了看蕭然,又看看她,嗯了一聲,前麵走著。

    身後還聽冉冉在說,為什麽今天大家好像都不高興。

    陶冉同我步入後園,我看看她,“你在和蕭然慪氣?”

    她不答話,不久生硬地說了一句找慕方笙要些酒。

    我扯住她,陶冉不太高興地看過來。

    “陶冉,你該收斂一下小性子。”

    “你管我!論昨日事,難道是我的不是嗎?!”她甩開我的手,憤憤的。

    “蕭然固然顧忌要報師門恩情,不能此刻不接掌門,但是你該知道他豈會負了你,歸辰鼎那麽大,他不接掌門,難道還找不出其他好的嗎,大不了等個兩三年,總等得出個能接掌門的。”

    “我陶冉不是什麽聖女,他當我是那等等個百兒八十年也心甘情願無怨無悔的癡女子嗎,我憑什麽等他,他既然要和我在一處,這些事都解決不好,還拿在我耳邊說……明明什麽都沒想好,還要給我承諾!”

    承諾?我覺得有意思,蕭然居然給了陶冉什麽承諾,我笑一笑,“當初難道不是你非要和人家好,本來人家就是沒想好,所以才未決定和你在一起,誰能料到你用強迫的,現在卻怪人家沒想好。”

    “縱,縱然是我,也是他喜歡了我在先,難道,難道他就不應該先有些打算嗎?”陶冉的氣勢下去幾分,卻還是強撐著臉麵。

    “你先別要想得太遠,你當知道我們靈人是無法出去漠域的,他能進來也已經是天大的能耐,還不知道能不能出去。不過蕭然既然進來,他就一定做好了回不去的打算,默潯說,蕭然從師門出來,本來隻是因為需要曆練,他同時想恢複人世,於是去了妃月閣,知道來漠域凶險,也知道歸辰鼎要是知道掌門可能有去無回一定不會讓他去,但是他又無法狠下心換其他師兄弟去,於是也就沒有告訴師門,自己來了。所以說歸辰鼎還不知道他會回不去,還一直等著他,那麽他如果真回不去了,估計心裏總會壓抑著,歉疚著,在要不要害漠域救人世的問題上矛盾著,你又性子這麽難哄,你讓他這輩子怎麽開心陪你。

    我出去過漠域,隻是因為正好逢了巧合,自己又在人世曆過重生劫,但是此後就決計不能在站在人世陽光下。所以你和蕭然相守,自不可能在人世,也就是說你決然不可能出去,但是送蕭然進來的人卻有可能有辦法使他出去,要是真有那麽一天,你們就永世不要想著相見了。”

    陶冉怔了怔,“……你,說他可能出得去?……你倒從沒說過,他也沒說過……”

    “漠域的未來不知何去何從,若是漠域的劫無法過去,很可能漠域所有生靈,都要灰飛煙滅。而我們現在卻連這個劫是什麽都還不知道。劫至時,若渡不過,你沒了就真是沒了,但蕭然不是靈,所以也不會散得無影無蹤,是有機會活著的,再者真有這樣時候,你也必會想辦法把他推出去。”

    “……總之……就是都沒有好結果?留下蕭然,他不會釋然,不留蕭然,則無法相守,是這個意思不是?”

    “是,——所以才讓你收斂小性子啊。……但是若是大家能度過劫難,皆平安,就是他心裏對師門仍有些牽念,也沒什麽,能同生活在漠域,也是好的,隻是幻滅……”

    “漠域的劫要是靠幻滅,當真就沒戲了。”

    心猛地一抽,我一下子噎住,雖還不知這話有何依據,心卻瞬間冰涼,整個人也一下子失了溫度,仿若浸在冰水裏,失力,勉強開口,有些嘶啞地問,為什麽。

    陶冉急躁起來,冷笑著,“那東西早已失傳,今次聽你一說,我才知道大抵就是你那驚天動地的重生劫的緣故,你的半副內氣魂神一出去,衝擊了結界震了漠域,衝撞了一部分人的記憶,司元等居然概不知道幻滅是什麽,恐怕偌大個漠域,再無人記得這個東西。”

    我心裏再次劇烈搖晃,剛想說話,卻看見慕方笙和黛薰拉拉扯扯在不遠處,陶冉一把拉過我在花草後麵掩飾起來,大約是覺得,我們就算傷神,也不能明目張膽地站在路中間礙著人家“小情侶”,否則罪過。出乎意料的,卻……頗有些聽牆腳的意味。

    “死花生,你帶我去看的那是什麽書啊,”小黛薰一臉無聊,撅起小嘴瞪著慕方笙,“什麽情呀愛呀,好無聊呀!”

    慕方笙蜜蜂一樣嗡在黛薰耳邊,“小黛,你看一看這樣的故事也沒什麽不好嘛,你從前不知道喜歡是什麽,那現在呢,現在呢?……你也該喜歡我了吧,我都陪你這麽久了,你看你要幹什麽我不都由著你……”

    黛薰眉毛一橫,往慕方笙處逼近了一步,踮起腳尖叉著腰,黑溜溜的大眼睛哼哼地瞅著慕方笙,慕方笙本能地被她逼退一步。

    “我又沒有抱著你的大腿求你對我怎樣,對我這麽好是你自願的不是,再說了,哪裏陪我久了,哪裏久了!”

    “……小黛你你……你不喜歡我,那你用在我這學的字起名字幹什麽,又學跳舞幹什麽?”

    “這又關你什麽事啦,我喜歡黛薰兩個字所以才叫黛薰,我想學跳舞是因為在你這裏待得太無聊……誰讓,我初初說要走,你關著門不讓我出去,還跟我吵架,我才把慕方府封了起來,也不讓你出去,但是我的結界法術不純熟,卻把自己也悶了那麽多天……我當然要找些漂亮的東西亮亮眼睛,而且我記憶裏……總記得一個漂亮的姐姐,跳得很好看,我一直很羨慕……”黛薰有些出神,我知她是想起了允兒,她卻甩甩腦袋,再次凶神惡煞,“”本來就都怪你嘛!“

    慕方笙嘴角抽了抽,”你……你你你居然還能理直氣壯著……“

    ”怎麽樣,怎麽樣,你怎麽樣啊!啊?啊——“小紫水晶得寸進尺,小小得意的更逼近慕方笙,卻不想腳下一絆,壓著慕方笙朝時候綠茵地摔去。聲音驟然上去八個度。

    ”啊!“

    叫得更慘的自然是紫水晶身下那個墊背的。

    陶冉看著一小雙這姿勢,唏噓了唏噓。

    這陽光,這花園,這金童玉女……嘖嘖。

    紫水晶愣怔怔地趴在慕方笙胸前,水溜溜的大眼睛小怔地瞪圓,嬌嫩的胳膊肘撐在慕方笙胸前,嬌小的身軀依舊與慕方笙貼合著,竟不曾起身。

    慕方笙也愣了愣,視線轟地與黛薰相撞,被紫水晶這雙少女稚氣的勾魂的杏眸一望,有如一道光直劈心底,大約頓時心顛了十幾顛。

    我與陶冉這個角度,選得十分恰當,正好能看見陽光的光暈是如何染在這二人身上,透過花藤枝條間隙看去,簡直是一幅畫。畫上,縷縷淡金的暖陽光暈透過花間,照暖了浮沉,籠在小園綠茵上,綠茵地上,青藍衫子的小少爺眉清目秀,身上壓著個嬌俏玲瓏,嬌小可愛的紫紅衣玲瓏裙小女孩,兩雙眼睛這樣的對望著,畫麵靜止,四周綠藤嬌花,色彩搭配十分合宜,自是一張賞心悅目的成雙風景。

    紫水晶終於反應過來,爬起來,又伸手將慕方笙拉起來,左右看看他,大眼睛緊張地看著慕方笙,”你沒事吧,沒摔傷吧?“

    慕方笙臉上一片燒紅,摸摸頭發,”沒…沒事……“

    紫水晶吐吐舌頭,”好吧,這一次是黛薰過分了,嗯……我該怎麽樣來著?哦……對不起……“她可愛的小臉上出現了認認真真思考的神情,隨後嚴肅地站好,輕輕鞠了個躬。

    慕方笙被她一本正經的模樣逗樂,氣氛回轉,他繼續作他的蜜蜂,兩人這就又鬧去別的園子了。

    陶冉感慨,”還真是天生一對……“

    我也感慨,”還好。“

    ”什麽還好?“

    ”我看著晶兒這麽任性,還怕她養得跟你小時候一樣,嘖嘖,幸而,她懂得適可而止,也懂道歉,再任性隻是鬧著玩,最終還是關心朋友的……“

    ”你停住!“陶冉怒目看我,”你的意思是說,這些東西我沒有?“

    我好奇地打量了她,”怎麽,你竟有?“

    她哼了哼,抱起胳膊走了。我心道她可能是膩歪蕭然去了,但是夠嗆拉得下臉。

    ”師父!“

    身後忽然響起冉冉的聲音。我轉過身。

    默潯也在。我笑一笑。冉冉走過來,一雙水靈靈的眼睛裏閃著憂鬱,扯著我的袖角,輕輕看著我,”師父,你們說的……是不是真的?“

    我努力回想起我們說了什麽,又看看默潯,他的神情也有些不定。

    安慰地一笑,揉了揉冉冉的頭發,”不要擔心。“

    冉冉搖頭,回頭看著默潯,眼底憂鬱不減,”怎麽辦默潯……如果你回不去了,那麽就是靈穀重現了,你也見不到你娘親了……“

    默潯沉思著什麽,沒有動。冉冉從我身邊離開,走過去,牽住安默潯的手,默潯也打斷思緒,看著她。

    ”默潯……我知道,你的親人對你很重要,換我……我也會很想念他們……“冉冉目光閃了一下,忽而沉澱下來,變成信心而鼓勵的安靜,”一定能回去,不要擔心。“

    安默潯看著她真摯的眼睛,說要放自己離開卻緊緊握著自己的手指,心裏疼了疼,淺淺一笑,卻不知道說什麽。

    我搖了搖頭,頗無奈,安默潯最大的缺點,就是不太善於表達或關心他人,不過我並不擔心——同冉冉在一起,早晚他會學會的。

    走過去。

    ”元上。“安默潯突然向我開口,”你方說……漠域的劫……“

    我點個頭,”是真的。“我看冉冉有些事情想問,又向默潯一笑,”默潯可否幫我向允兒借個藥囊,冉冉方醒來,還需服些藥。“

    他看著我,終應了一聲,去了。

    我看著冉冉,笑得從容淡然,”我本不太想讓你們知道這些,但是既然你們已經知道了,那就知道了吧。冉冉,如果漠域大劫無法度過,你要隨默潯去往人世。“我沒有一絲把握,冉冉能夠活著,這番話不過是探一探冉冉的抉擇。雖然……早就知道她會做什麽樣的選擇,但是仍然要給她一個親口說出來的機會,再說萬一,我想錯了呢。

    ”不。“她卻果然答,”如果師父真的有辦法讓默潯回到人世,那一定要幫冉冉保他平安,但是我不能走,漠域是冉冉的家,天地之間,再也沒有比漠域更好的家,漠域或許比不上人世大,但是它是冉冉熱愛的地方,此一生,冉冉都不會離開漠域,更不會舍棄我的家人,冉冉同師父,與漠域共存亡。“那雙好看的眼睛裏沉靜而堅定。

    我撥開冉冉一縷亂發,”想好了,靈人一散,不複存在,沒有靈魂,沒有記憶,不能轉世,所有的痕跡,都將失卻。你隻有隻此一世。你不能期盼與默潯的再見,默潯已經修成,壽命遠遠長於一般人,在他很長的一生裏,也再不能等到你的轉世,人世很大,好女孩很多,他可能會喜歡上別人,但如果不會,他一定會一直一直思念著你,那很疼。“

    冉冉默了很久,最終抬起眸子,緩緩抱住了我,下巴貼在我肩上,手臂收緊,靜靜地,”師父,我舍不得默潯……但是我卻更不能丟下漠域,丟下你們,如果將來真的有那樣一天,那麽我一定會倍加珍惜現在,最後的最後,師父要幫默潯忘了冉冉,如果靈穀沒有找到,默潯仍孤身一人,又失了冉冉,會很難受,比冉冉離開他更加難受,我不想……“

    我抱住懷裏的小丫頭,拍拍她的背,有些後悔自己的問題,溫言道:”好啦,我家冉冉一向愛笑,怎麽碰到默潯的事就慌了神,忘了,結局還沒定呢,那個什麽破劫,我們能過了也說不定,是吧。“

    冉冉重重點頭,不久放開手臂。嘴角勾起一個柔美的弧度,琉璃般清透的眼睛帶著一點複雜的笑意望著我,”是啊,我怎麽忘了呢,結局,還是未知的。我們一定能渡過去……書上說,好人終有好報,大家都不是壞人,漠域決不會有那樣的結果……師父又那樣厲害,定能保得漠域。“

    我想說什麽,最終沒說,笑了笑,揉揉冉冉頭發,點點頭。

    晚。

    明月如鉤,彎得十分清淺。

    砰——

    我神色不動,唯眼珠滑到了眼角,無語地斜過去。我方才正坐在廊欄上望月亮,好好的發著我的呆,某人又來招惹我。

    兩壇子酒摔在了不遠的石桌上,陶冉往石凳上一坐,抬起一條腿頗不道德地屈膝踩在了另一石凳上,抱起一個小壇子,看向我,”陪我喝酒。“

    我漠視。又發了半天呆,最後打了個哈欠,懶懶地飛起飄過去,坐了石凳,”你又喝什麽酒,怎麽,還是拉不下臉和蕭然講和?“

    ”誰要和他講和,我不過是和他玩玩兒,誰有在意他。“她抓起塞在壇子口的紅蓋扔掉,仰起頭就喝。

    我一隻手支著額角,另一隻手去拎起另一個壇子,提溜著聞了聞,”唔……這酒不錯,很少見,後勁可能不小,果然慕方府有錢。輕輕飲了一口,酒香甜洌,梅枝雪水般,滑下喉嚨,餘香滿口。滿意地又飲幾口。

    ……

    兩壇酒下去,陶冉又去搬來兩壇,兩頰紅潤,雙眼朦朧,暈乎乎地坐下來,卻一個沒坐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懶懶地迷糊著,醉眼朦朧間見她這副死樣子,登時笑了出來,笑得醉氣四溢。

    她眼皮半垂著,望向我,卻是對不準焦,煩躁地一抬袖子一把將我也扯了下來,見我摔了,得意地哼了兩哼,又搬起壇子仰頭灌下。

    然後放下壇子長長呼了口氣,沉默良久。

    “葉寧啊……”

    “嗯。”

    “你知道,”她打了個酒嗝,迷糊著眼睛抬起手指比劃了一下子,又放下去,“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人會為了我去死,從來……嗯,從來沒想過。”

    “你說蕭然吧……”

    “你別,別給我提他……”她煩煩地一抬手,“都是因為他……明明說好了,得陪著我,暗裏卻還惦記著走……果然天下烏鴉一般黑……外邊的人……都,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我挑挑眉毛,這還不讓我提他,難道你自己嘴裏說的不是他麽。

    “蕭然……我們從此就清了……”陶冉咯咯笑著,舉起小壇子,“以後我回北境過我的日子,嗯……你們繼續走你們的路……這多好,什麽也不用再管,也不用憂什麽走不走了……”

    我撐著眼皮頗有些累,抬眼忽然見了一抹影子掠過。伸手敲暈了陶冉順便奪了她的酒壇。

    那影子飄了過來。

    “你都跟她說了些個什麽。”我支著額角看著蹲下來的那身影。

    他望著陶冉,有些歉然,“我告訴她,她可以同我分開,我必須回去。”

    我想笑地一仰頭倒幹淨剩下的酒底子,暈乎乎地伸手在蕭然肩前推了一把,笑,“傻不傻,你怎麽回得去。”

    “……有希望,我就不能放棄。歸辰鼎,於蕭然不僅是門派的意義,更是家。……我的父母喪生於一場饑荒,是師父收留了我,授我武功,養我長大,同門中師兄弟,盡同家人無異。此恩深不能述,蕭然注定要為歸辰付出己有。現在無人可挑起門派,我不能一去無返。”

    我唔了唔,“嗯,不錯。你說了你的事情,隻是可惜陶冉沒聽見,沒法答給你什麽。那麽我替她給你講講,”我頗隨便地略抬了抬手指指陶冉,“她的事吧。”

    於是我勉強清醒,清水敘述,不添油加醋,不偏私誰誰,將陶冉同我從兒時的那些陳芝麻爛穀子事情翻了一遍下來。

    蕭然頗驚,眼裏的負疚也越來越深,就那樣的看著我。

    我有些暈,感慨著能醉倒我的酒,居然在慕方笙這個凡人府中也找得到。想著還要去看看蘇顧,閉起眼睛使勁搖了搖頭,站起來。晃了晃穩住。

    “我說這一些,不是因為想讓你愧疚,想讓你憐憫她,我們從來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因為從來未覺得自己可憐。我隻是覺得你該了解她,她對門派沒有你那麽深的執念,怨念倒有。且你要斷,就斷幹淨,待真的有把握離開漠域,真的狠下心,再斷幹淨,決絕地走,讓她徹底沒有念想。不要明明還要晃在漠域,明明分開的話還並不決絕,既斷不了她的念,又藕斷絲連,沒的白傷了她。她的傷心雖然不值錢,但你也要不起。陶冉說得對,你喜歡她,就不該一直逃避,逃避一套打算,你既然逃避了打算,她吻你的那一天,你就應該推開她。但是你沒有。自然了,控製不住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但是不代表這就不是個錯誤。

    你為她舍過命,於是她喜歡了你,很草率,所以你們之間缺乏了解,但是你現在該能理解她。她天生不願意為道義束縛,而你卻正好相反。不像默潯同冉冉,如果什麽天地大義需要默潯舍命,冉冉一定不會阻攔,可能還會一起把命搭上,但是陶冉不一樣,她本非冷情,但是不會輕易表現,她由心而來。你不能知,她所受的束縛,是怎樣剝奪了她的曾經。”

    看著蕭然抱起陶冉,隱隱約約的視線裏,覺得有些紮眼,笑了笑,拍了拍蕭然肩膀,走了。

    蘇顧房間。

    實在記不得是怎麽挪了進來,趴在桌上就險些睡著,強撐著倒了口水喝,解了藥囊含了棵草藥,頓時清醒不少。挪到蘇顧榻邊,發現他居然仍未有醒,隻是好像睡得不太安穩,眉心蹙起。

    伸出手指想撫平他的眉,隻是視線出奇的晃,居然對不準焦。

    忽然隱約地聽誰喚了一聲“莫怡”,手一停,覺得這個名字十分相熟,卻怎麽也想不起來在何處聽過。是誰呢……

    又一聲的莫怡。

    我對這個聲音有些不知所措。看看蘇顧還未醒,眉卻蹙得愈厲害,我氣憤地瞪著自己的手腕子,不知盯了多久,可能是很久,忽然猛地被抓住。

    “寧兒。”

    那一雙眸子帶著些剛醒過來的惺忪,似笑非笑。

    我迷迷糊糊地傻笑著放下手腕,直接趴在了他胸前,接著迷迷瞪瞪地望著他。

    他看著我這個樣子,沉默著一會,喚我的聲音顯得頗壓抑。

    “寧兒……”

    “我在……”我頂著冒煙的雙頰,腦子裏越來越混沌,摸索著抓住他的手,感覺相對很是清涼,頗舒服。點點頭,“你安心睡,我一直在。”

    然後就天昏地暗。

    ……

    待我再次醒來,自己已經莫名其妙地睡在榻上,蘇顧人卻不見了。

    頭疼地坐起來,大腦一片空白,如同一張纖墨不染的白紙,卻突然躍進來兩滴朱紅的墨跡,紮眼,居然是毫不相幹的兩個字。莫怡。

    我呆了呆。我記得她是誰。

    莫怡。

    “寧兒。”

    抬眼,是蘇顧開門進來。

    我安靜地看著他走近,安靜地看著他坐在我身邊。輕輕笑一笑,抬起手指觸及他的臉,“我就說,睡一整天很好,你看,臉色終於是正常了。”

    蘇顧望著我,一雙眸子深得看不見底,抬手攥住我的手指,依舊貼在他臉上,也笑一笑,“的確,醒來看見的第一個人,是我家寧兒,很好。”

    這聲“我家”叫的我心裏著實有些甜。但是……

    “蘇顧,我問你一個問題。”我放下手,溫溫和和看著他。

    “什麽問題?”

    “你告訴我,莫怡是誰?”

    他果然怔住。

    定定地看著我良久。我也不懼與他對視。

    “她是靈穀的元使,我的故人。”他忽然啟唇。

    “……就是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你說的,故人?”我記得,記得的。那一天我舊症發作,醒來後第一個見到的是他,他恢複了我的容顏,看了我很久。那一天,蘇顧說:“隻是想起一個故人。”又說,“姑娘的容貌和我先前所說的故人,很像。”

    “是。”蘇顧點頭。

    “隻是故人嗎?”我自認為自己並不是很小心眼,不是什麽事都要懷疑嫉妒,我還沒有時間去懷疑那麽多,我隻是想知道。因為蘇顧對這個“故人”,的確頗有些說不上來的特別,而且睡夢中提起一個女子的名字,並不是蘇顧會做出來的事情,尤其,如果這個女子同他隻是朋友。

    “不是。”蘇顧居然這般坦誠且鎮定,“莫怡,”他停一停,看著我的眼睛變得深沉,如同深黑色的漩渦,讓人無法跳脫。“吾妻。”

    這一刻我呆住。心先一跳一跳地驚痛起來。

    我還沒有來得及想象哪些可能,所以沒有絲毫的準備,蘇顧的話讓我措手不及甚至慌亂,是,慌亂。一瞬間,大腦空白。然後很亂。久違的感覺,但是絲毫沒有新鮮或親切感,我很不喜歡這樣的感覺,接下來蘇顧的話統統沒聽見。呆愣了不知多久,我開始胡思亂想。我覺得,莫怡既然同我像,那麽她長得一定是不難看的,或者,更好看一些,的確配得上蘇顧的。那……是因為她同我,不,我同她像,所以蘇顧才會從初見不久,就喜……

    “寧兒。”

    “嗯?”他這一喚嚇著了我,終於從空洞與無助的神情裏掙紮出來,眼神仍有些不知所措地望著他。

    蘇顧忽然將我拉進他的懷抱,聲音低低響在耳邊——

    “你就是莫怡,寧兒,你就是我的妻。”

    他的,妻……

    我的臉貼在他胸前,愣愣地,好久,我隱約聽到自己問他,這是什麽意思。

    他輕輕歎了口氣,把我從懷裏拉起,看著我,“寧兒,其實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訴你。重生劫,還有莫怡。但是我原本打算等你自己看到。”

    於是他告訴我,一切的一切。

    他說,初遇莫怡,是因為逍遙草。那一年人間百年奇寒,下界曆劫卻保留了神識的他前往隸屬地界的靈穀尋求藥草,即使討厭,莫怡仍將草給了他。他自知道透露了自己未滅神識的信息定會招來天罰,但是他本無所謂天罰——活得的確太久了,不知為何就沒什麽起伏了。然而居然沒有任何所謂天罰,於是他有些不懂莫怡,明明她看起來如此的不喜他,他們之間也沒什麽關係,她又是個稱職的元使,卻為什麽不去揭發他。

    後來,他成功以逍遙草救治了一域百姓,前往靈穀感謝莫怡,然而莫怡卻並不在穀。返回途中,他倒是遇到了莫怡。她正抱著滿懷的逍遙草與幾袋草種,站在他麵前。一身月白素衣代替了一襲邃藍色祭衣,竟然再一次的讓他看住了。他問了許多,莫怡便答,此季節逍遙草已凋零得差不多,因把早時晾好的逍遙草給了他,靈穀便暫時缺了此藥草,於是她前往南疆負責晾藥的靈穀支部族,取些藥草。又因為想看看他是否真的好好利用了逍遙草,且人界秩序不允許法術打亂,於是她就破例出穀,未施移形,先步去人界,再飛往南疆。

    他有些感動。

    後來,他同莫怡經常因一些貌似並非刻意的事情職責相遇,因二人性格相投,於是慢慢結下了知己情義。

    再後來,莫怡就成了蘇顧的妻。

    莫怡性格冷清,對他卻頗夾暖意,但是有些話,他們還是都並不善於說。然而彼此卻都清楚,就像雖然莫怡不說,但是蘇顧知道她畏懼孤獨,也知道,她想要個孩子。

    於是他們真的有了一個孩子。本來這是一件何其幸福的事,但是……一切都因為莫怡隻是隻罪魂。

    蘇顧從前情講至結局,我聽得很認真,然而腦中除了隱隱作痛卻沒有任何其它感覺,對這份往事半點熟悉感都無。

    蘇顧仿佛早就料到,看著我笑一笑,“我不告訴你,隻是因為不想讓你誤會。重生劫裏的記憶帶有無形的封印,不由專門秘術開啟,你單聽我來說,決計想不起來半點事情,就像在聽他人故事一樣。既然如此,我向你提起莫怡,你倒十分可能憎我負心,打我出去也不定。”

    我平平靜靜一笑,“隻因為這個?”

    “……那是你的劫。我無意讓你痛苦。”

    我認真地望著蘇顧,緩緩抬手抱住他的脖頸,把臉靠在他肩上。

    窗子還開著,滑進來的清風微涼,緩緩撫過臉上,淌進心裏,涼得清爽,讓人寧靜。

    “我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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