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夢中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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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雲翻湧,石板破碎的道路上,漂浮著巨大的紫水晶,在它們的中央,矗立著一顆鑽石形狀的邃紫色大水晶,而在那水晶台上,漂浮著一個小小的身影。
“阿寧。”
“葉子你們來了。”
我點點頭,牽著冉冉,仰頭看看那一抹妖冶的影兒。
“主人——”
這一聲十分淒厲,遙遠竟清晰,卻不是叫冉冉,而隻是哭嚎。
我匯起一束靈光。
“葉子——你幹什麽?!”
背後一個身影閃過,陶冉的惜夢挑起我的光束,穩穩一立,拉弓對著晶兒,準確地射了出去。箭停處,一聲厲號。
允兒有些驚訝,“陶冉?”
我拉住陶冉的手腕將她往回一扯。電光火石,抬起的汀雨蕭擋下了一個紫色的光團。
蘇顧將袖中的情九遞給冉冉。
我要閉關渡靈冉冉,情九就勢必不能顧及,於是交給蘇顧要他和大家合力煉化,使情九近一步接近化人,法術進階,直到足可吞下紫水晶夢。
冉冉接過,右手的百骨擎風杖握得緊了些,定定地看著紫水晶。
“去吧。”我抬手,送冉冉浮至半空,螢火心蝶繞起,冉冉腳尖一點,飛向晶兒,飄飄落在台子上。
“晶兒。”冉冉勉強笑一笑,“你真的不認識我了?”
一束紫色的光自紫水晶小小的身軀爆開,打向冉冉,冉冉閉一閉眼,舉起擎風杖,擋開,心疼而哀傷地看著紫水晶猙獰的笑。
“啊——”紫水晶仰起頭長嘯,十指的指甲立刻長長,幾乎要長過比冉冉的胳膊稍長的百骨擎風杖,怨毒的眼睛裏滿是仇恨,朝著雪冉撲過去。
雪冉卻是後閃,再閃。紫水晶一次次撲空,怒不可遏,終於一個假動作,在雪冉最後一次躲避時一塊碎水晶劃了出去。瞬間的,雪冉細瓷般的臉上,多出了數道血紅的痕跡,碎水晶不肯落下,將傷口,一直拉到耳邊。
我皺了皺眉,看著台子上定住腳,定定看著紫水晶的冉冉。
陶冉看看我,一個不耐煩的蹙眉,抽出一支沐月箭,已拉在弓上。
“陶冉!”我一驚,伸手欲抓住,然沐月離弦,快勝疾風,我離箭太近,巨大的力是我的突然反應所不能阻止的,於是沐月狠狠刮過我的掌心射了出去,軌跡絲毫未改。
“阿寧——”允兒被我們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也是一驚,過來奪過我的手,看著我與陶冉的對視,歎了口氣,“你們怎麽就湊在一起了……”
“冉冉!”茶墨驚驚的聲音忽然入耳,我們朝台子上看去。
隻見那支原本該穿透紫水晶右肩的箭,在被紫水晶發現驚恐地一聲大叫之時,堪堪被冉冉攥在手裏,箭力未消,冉冉順勢迅速地一個旋身翻離紫水晶身前,箭還在因沒有射到目標而拚命掙紮,冉冉費力地使了雙手死死抓住它,狠狠咬牙,隨著“啊”的一聲,掌間金光一刺,沐月哢地斷開,落地。
紫水晶看著她不解地愣住,一行眼淚不知為何的滑了下來。
冉冉看著我們,水靈靈的眼睛蒙了一層霧氣,咬著嘴唇,又緩緩放鬆,緋紅的嘴唇輕輕張合,我一愣——說的是,“不要”。
陶冉目光一淩,再拉一箭。
“陶冉——”我擋在弓前,直直看她,“停下。”
“葉寧你傻麽——你真的以為你的命很好揮霍?”
“想讓紫水晶醒過來,隻能靠雪冉自己去勝。”蘇顧沉靜的聲音格外的使人安心,陶冉咬咬牙看著他,他卻專注地看著台子,“時間不多了。”
陶冉再皺眉,看看台子上冉冉已轉回身與紫水晶對視著,而紫水晶緩過神,瞳仁紫光一閃,再次舉起十指,長長的指甲前凝出一片碎水晶,尖銳地,指向冉冉。
而冉冉隻是攥著百骨擎風杖,哀婉地望著紫水晶。
於是陶冉將箭頭狠狠握碎,無頭箭微微偏離原來的軌跡,朝著冉冉,離弦而去。
幾乎是瞬間的,箭影消失,同時冉冉往前一踉蹌跪倒下去。
紫水晶一嘯,身前碎水晶萬箭齊發。
冉冉卻恍恍惚惚未起身,試著對晶兒舉起武器,卻是又垂下手,閉起眼睛,一滴淚滑落,“你醒一醒……”
“莫雪冉!”我咬了咬牙,恨恨喊:“打敗她,你忍心你的晶兒一直如此入魔下去嗎?!出不了夢劫——莫雪冉!她要死了!”
猛地睜開眼睛,那句“她要死了”似一道閃電,劈向了她心裏的柔軟。
師父的無數次受傷,無數次消失,默潯的毒發,默潯的受傷,晶兒的沉睡……還有自己,她永遠忘不了她第一次死前對這個五彩斑斕的世界的不舍和從未如此強烈的愛,永遠忘不了她所愛的人受傷或瀕死時心裏刻骨的痛楚,她出生便沒有父母,是身邊的他們給了她家的溫暖,師父為了晶兒,與她七日努力,就是為了現在,而現在,她要親手放棄她的晶兒嗎?!愚蠢!
猛地起身,腳尖一點,躍起,白玉杖狠狠掄向漫天水晶。
哢——
幽藍的光在空中彌漫,紫色的碎水晶已皆化成煙霧,兩種色彩緩緩交融,螢火心蝶翩翩飛舞,染得天空,似銀河一般。
雪冉衣襟飄舞,輕盈下浮,眼睛裏的清冷不是冷漠而是堅定,不再柔軟,她已清楚,她要喚回晶兒。
“呀——”紫水晶眼底赤紅,漂浮的身軀猛然向冉冉飛衝了過來,就像那離弦的沐月。
冉冉靜靜立住,腳尖點在水晶台上,似飄未飄。
當紫水晶的指甲幾乎貼近了她的心口的那瞬間,百骨杖堅定地掄起,狠狠砸向紫水晶的臉,隻一刹那,紫水晶的身影就自冉冉胸前變化到了水晶台的另一側,她狼狽地擦掉嘴角的血,艱難地爬起來。
冉冉的眼睛一片清明,靜靜地保持著起初的姿勢,那幽藍的身影如同一株美麗的墨梅,淡淡地開在雪中。
“哈哈哈……嗬……”紫水晶看著她,突然笑起來,長長的指甲剝離掉落,笑著笑著哭起來,身子一失力跪倒在水晶上,豆大的淚珠滑過入魔般邪氣卻仍漂亮的小臉,啪嗒啪嗒的砸在冰冰涼的水晶台上,砸出一縷縷紫色的煙霧,她握起拳頭捶向自己的頭,哭得淒慘,“主人死了……可是我忘了……我在幹什麽我為什麽會忘了為什麽讓我忘了……為什麽……為什麽要讓主人死,為什麽把我困在這裏?!”一聲歇斯底裏的淒號,紫水晶抱住膝蓋,緩緩蜷縮。
冉冉走近,蹲下來,撫開她額角碎發,揉了揉她的頭頂,明亮而溫暖地笑起,“晶兒……你想見主人嗎?”
紫水晶緩緩抬頭看向她,黑溜溜的大眼睛汪著水,咬咬嘴唇,點頭。
冉冉坐下來,浮起情九,一合指尖,燭火燃。
紫水晶呆呆地望著情九,緩緩伸出手指,向上點去。
啪——
指尖與九顏淚相觸,一聲脆響,清澈的九顏淚中暈出一抹星光,九顏淚裏那小小的飛鳥的影子帶著星光旋轉,旋轉,染開來……
空曠。
“主人——”
紫水晶站在茫茫一白的空間裏,驚恐的大喊。
雪冉的聲音柔和的響起——
“來吧,晶兒,我帶你來,看看我的記憶。”
迷茫中,仿佛有誰向她伸出了手。紫水晶猶豫地,將手伸了過去。
瞬間的,一片刺目光芒。
再睜眼,是漫天白雪。
“啊——”
這聲熟悉的喊叫猛地灼痛了紫水晶的記憶,她驚驚地回過身。
紛紛大雪如棉絮,厚厚的,阻擋了視線,掩蓋了一切,紫水晶不勝心急,不停地抬手想要揮開雪簾,看清楚後麵的一切。
跑近,再跑近。
終於……看清楚。
這裏是雪川結界外圍。
聲音的源頭,是一個約莫四五歲,身穿鬥篷的小女孩,青絲如潑墨,發間配了一線雪白的絨球,光潔的額前一抹銀色的環額,模樣玉雪可愛,柔和的眉眼。看起來穿著如此厚重,卻光著腳,右腳清瘦的腳踝上掛著三串層層分明的銀鈴,踩一步,一作響。
她的手裏抱著一塊水晶,十分著急地提著裙擺在跑,卻一個不小心撲在雪地裏,於是就有了那一聲尖叫。
一串又一串眼淚自紫水晶眼眶越出,她知道,小女孩不是因為摔倒了,才喊出聲。
果然,當小女孩咬著牙爬起來,她雪白的鬥篷上已染了一層隱隱約約的紅,身下的雪地裏灑下一串血點。
她懷裏的水晶尖尖的棱角上,沾染的是她的血跡。
“對不起啊……”小女孩忍住痛,咬一咬蒼白的嘴唇,強自笑起來,揉一揉水晶,聲音軟軟的:“不小心壓到你了,你、你疼不疼……”
“主人……”不遠的紫水晶哀痛地將她望著,拿雙手捂住濕漉漉眼睛,輕輕顫抖。她永遠都忘不掉,那是她所見過最明亮,最美麗,也最溫暖的笑容……
小女孩又死死按住傷口,卻死也不肯叫出聲,回身看看,又轉過臉,麵容上已是一片焦急,“快跑……我還沒有學開結界的法術,他們就要追上來了,我帶你找地方躲一躲,你一定不會有事的……”
果然,身後出現了兩個壯碩的影子,在小女孩再次提起裙擺開跑的時候舉著手裏的刀,凶惡地大喊站住。
他們是來搶神樹產下的水晶的。
小女孩懷裏的水晶,就是神樹的孩子。彼時神樹上剛剛掉下了凝聚了半生靈氣的紫水晶,樹體中樹靈分為生死兩靈,死靈駐守本體,生靈融入水晶。於是樹體沉睡,已無法再像從前那樣保護自己,更不用說保護水晶。而水晶方凝,如新生嬰兒,更不可能保護自己。於是免不了有人覬覦。
雖然珠寶一類在漠域可種並常見,比起人世妖世的亦是好上數倍,但是這樣的“上品”普遍了便也不值錢了,好在作裝飾都足十分好看,漠域民風純樸,拿它們作裝飾品已十分滿足。但是再好的寶物裏,都還是好的和不好的,所以說,漠域的寶物雖隨時可種,但其中上品卻不好種,隻因平民沒有合適的方法來護養,且靈力微淺,不足以使出這樣的法術,於是精品也就理所當然的值錢。就比如那神樹上的紫水晶。
但是大家知道,它是神樹,所以不去傷害它,並且它有保護自己的強大靈力,等閑人也不能靠近。隻是紫水晶樹為了凝靈,因在此期間樹體虛弱,無法再保護自己,於是便提起在雪川籠了一結界,以防止有人在此期間生事,然它沒想到的是,它產下的小水晶,自己跑了出去。
便有了一追一跑的這一幕。
紫水晶記得,那時的自己,心裏滔天的悔意。
“小姑娘,把水晶交出來!”
小女孩再次的摔在了雪地裏,兩個壯漢已經站在了麵前,就像兩堵厚實的牆。
小女孩爬起來,毫不畏懼地看著他們手裏的刀,將水晶抱緊,清澈的眼睛裏堅定的眼神讓兩個壯漢都是一凜,她按住傷口,努力大聲而清晰地開口:“你們既然知道這是神樹的果實,為什麽還要搶走它?身為漠域的子民,難道你們不應該保護漠域的聖物嗎?!”
一個壯漢手裏的刀緩緩放下,“小姑娘,我們要聖水晶,是要……”
另一個壯漢粗暴地打斷:“你跟她說?!跟她說——有什麽用!再磨蹭,我們老娘就去了!”
於是兩個人便撲上去搶奪,而小女孩執拗地抱著水晶,死死不肯放手,任傷口漸漸撕裂。
紫水晶就是那時候出世的。
一道紫芒直衝天際,兩個壯漢“啊”淒號一聲跌坐在地,痛苦地捂住自己的眼睛,呻吟不止。
而小女孩蒼白地跌坐在地喘著粗氣,疼得皺起眉毛,懷裏卻多了一個毛茸茸軟綿綿的小肉球。小女孩看著它,眉頭漸漸舒了一半,邊大口喘氣,柔柔笑起來,“原來你是這個樣子……好、好可愛呀……嗬……”
而兩個壯漢刺瞎了眼睛,卻看不到發生了何事,隻當紫水晶依舊是水晶,咬咬牙,怒號一聲,估計著大概的方向再次撲上去。
小女孩已再沒有力氣,輕輕舒一口氣,蜷縮起身子死死護住小靈獸。
我會死嗎……但是小家夥一定會活著吧……
小女孩想著,有點傷心,又有些開心。
“啊——”
卻是一聲更淒厲的哀嚎,久久未感覺到有人撲上來,小女孩睜開眼睛,仰頭看向身前那個高挑而亭亭,不視正麵就已纖纖迷人的背影。
一襲白裙,唯淺藍顏色的裙角淡淡曳在地上,身上鬆鬆係著一薄薄的白色風衣,青絲未綰,柔順地全散開來,長已及膝。她的袖子一揮一落,兩個壯漢便趴倒在地,看著極疼,然而卻並沒有吐血,小女孩知道,她愛惜子民,不願意下殺手。
“師父!”她清澈的眼睛閃過驚喜的亮光,叫道。
女子回過身,青絲隨風微搖,觸及她清麗出塵,明豔絕色的容顏,她抬起纖纖玉指輕輕撥開未綰的頭發,額前吊著一青碧色水滴樣子的眉心墜,簡單,卻高貴而動人心魄。她的臉上輕輕浮起一抹好看而溫柔的笑容,一向清冷的容顏竟看得人心裏橫生溫暖,她蹲下身,揉了揉小女孩的頭發,將她抱起,卻聽得小女孩輕輕呻吟了半聲,一低頭,看到了小女孩的傷口,於是蹙起她好看的眉。
“冉冉,疼嗎?”她漂亮的眼睛裏是清澈的擔憂與關懷,聲音輕柔而溫和。
小女孩看著她,清澈的大眼睛彎了彎,咬住嘴唇搖搖頭,就乖乖靠在了她溫暖的懷裏。
女子水粉的嘴唇輕輕一彎,抬起手指觸了觸小女孩懷裏的小生物,那團軟糯的小東西剛睡醒一般動了動,頗有起床氣的生氣地晃了晃那絨球兒小尾巴,翻過身,肚皮朝上,動了動四隻一圈白的小短爪,扭了扭腰,緩緩睜開水溜溜的大眼睛,卻驚驚的被女子的笑容看愣了,明明沒有點妝,為什麽還這麽的好看……
“醒了?”女子挑挑眉,纖長的手指朝它落下來,它水靈靈的大眼睛驚恐地一閉,在她的手指點在它下來時一聲嚶嚀,極盡可愛。因緊張而弓起的背以及這突然落在額頭上的力,使得它似孩子們玩的小木馬一般搖晃起來。當它意識到女子隻是將手指輕輕點在它額前時,它緊閉的眼睛放鬆,試探性地睜開一隻眼睛,深紫色的水溜溜的眼珠轉了轉,又睜開了另一隻眼睛。這才完全看清楚女子愈深的笑容,聽清楚小女孩咯咯咯的笑聲。
那個時候她覺得,好溫暖呀。眼睛居然有些濕潤,但是小短爪根本擦不到眼睛,它“嚶”地一聲,小嘴成了個小三角,圓圓的水汪汪的大眼睛又可憐巴巴地大了一圈。
女子輕輕吻在它軟軟的毛茸茸的的臉上,笑起來,“果然可愛,怪不得那麽討我家冉冉喜歡。不過小靈獸,是不是該管一管你未來小主人的傷口?”
它才記起了一切,靈獸出生在誰的懷裏就是認準了誰,是要認主人的。它趕緊收回眼淚,大義凜然地點點頭,費力地將身子一拱,將額頭抵到了小女孩傷口出。一片淡淡的紫色光芒升起又散盡,小女孩的傷口已經愈合。它頗有成就感地笑起來,翻過身,親了親小女孩粉嫩的小臉。
“冉冉——”這時,又顯出了兩個人影,一個是男子,穿著青衫,另一個是女子,邃藍的衣服,兩個人都長得挺好看,臉上有些擔憂,那藍衣女子走過來,溫柔的臉上秀眉皺起,摸了摸小女孩的小臉,小女孩笑著道了聲允兒姑姑我沒事。那個男子看著小女孩流血就叫了出來,複轉過身怒視地上那兩個疼得打滾的壯漢,冷冷地看著其中一個人手裏的刀,一腳踩上去,刀便粉碎,壯漢一摸,隻剩刀柄了?忙驚恐一叫扔了刀柄,摸索著拽過他哥,叫著:“哥——哥!他們,他們!”
小靈獸悠閑地趴在小女孩懷裏好奇的,嚶嚶地看著這一切,心想他們可真厲害。
他哥哥大口喘著粗氣,將手從眼睛上拿下來,掙紮著站起來,表情十分猙獰地指了一圈道:“老子眼睛已經沒了,看來家人也救不了了,那就和你們同歸於盡!”
男子嫌惡地一笑,抱拳手臂,“同歸於盡?就你?憑你也讓葉子沒來得及梳頭就跑出來,這榮幸已經夠了——”手臂一揮,壯漢便倒吊了起來,驚恐地亂號,男子便大大方方嘲笑出來。
仍趴在地上的那個抖了抖,顫聲問:“敢……敢問諸位是……”
男子剛要說話,白衣女子抬手阻止住他,將小女孩交到藍衣姑娘手裏,輕盈地往前邁了兩步,半跪下身,抬手掃過那人眼睛。
那壯漢一聲疑叫,竟緩緩睜開眼睛,然後猛地睜大,看著麵前距離十分近的絕麗容顏。
女子意味不明的一笑,“你好,我是葉寧。”
壯漢的眼睛突然的不能再大,驚恐地往後摔坐,爬一般退了退,男子手一收,為兄長的那個也掉下來,兩個人馬上一個頭磕在地上,顫抖起來,“小、小民參見元使尊主……元上,元上……小民,小民不是,不是有意……”
“是嗎。”女子臉上笑容消失,站起身,清冷的表情叫人疑惑方才的笑是不是個幻境,聲音也不複溫柔,似乎凝了一層寒冰,聽者打顫,明明衣衫家常,並不華貴逼人,卻格外讓人不敢靠近,“那你們且說說,為什麽偷紫水晶,為什麽追欺我的弟子,又為什麽,要跟本使同歸於盡?”
“小民不敢!不敢!”
冷冷的天,兄弟兩個身上竟是一層汗,道:“家中……家中老娘病重,我兄弟兩個,在世上就隻有這一個親人了……”七尺漢子竟哭起來,“元上——你知道啊,靈人一沒,就煙消雲散是真的沒了……我兄弟二人,平日裏隻忙賣肉,從來也沒好好陪陪她,隻想著,再多爭取一年壽都好啊……聽說靈物能延靈人性命,所以才,才……”
“我可以放了你們,但是不能幫你們。”女子再次開口,一樣的清冷,“你們該知,偷竊聖物是重罪。”
兩個人不住磕頭,痛哭流涕,求著幫幫他們。
小女孩拽了拽女子衣角,女子看向她,小女孩道:“師父,他們搶走紫水晶,算竊賊,那,冉冉拚命保護小水晶,算不算功臣呢?”
女子不置可否地一笑,“冉冉想做什麽?”
“師父,漠神邸獎罰分明,功臣當獎,冉冉要討獎——希望師父,救救他們的母親。冉冉沒有母親,可是有師父,還有大家,但是他們隻有一個母親了,再說,他瞎了眼睛,已經有懲罰了……”
女子摸摸她的小臉蛋,笑起來,“好。”竟沒有絲毫猶豫,不曾考慮。
那時它看著她們,仿佛看到了以後的溫暖。
卻沒想到,其實並不全是它想的那樣。
它跟著小女孩同白衣女子一行回到漠神邸,並跟他們一起生活了兩年——這兩年,是它記憶裏最開心的日子。它漸漸知道,小女孩叫莫雪冉,她同自己一樣,沒有父母親人,但是她的師父——當年的白衣女子葉寧,對於雪冉卻既是師父,有時候卻又像長姐——其實說亦師亦母也並非不可,隻是葉寧的容顏不老,心亦不老,且四萬歲在漠域其實並不老,叫作母親看著太年輕,但雪冉對她倒確有對母親的依戀。葉寧是漠域的元使,有著極高的地位與威望,她管理漠域方法獨特,竟能夠讓子民既怕敬她,又親如一家。她看起來清清冷冷不易靠近,但麵對她願意表現的人,其實也是溫暖而率真,她喜歡逗紫水晶,在紫水晶心裏,她是瀟灑而近乎完美的,她有一段不願提及的過往,那是漠神邸不願提起的滄桑,因為有這段過往,她不願意讓漠神邸任何一個人重複她的曆史,所以即使她會讓雪冉摔倒了自己爬起來,但是必要時還是出手幫她。
葉寧身邊的大祭司,就是當年邃藍衣服的女子,叫作冰允,當然,相當一部分人喜歡叫她冰允兒,親昵些就直呼允兒,她來自北境冰幕邊緣,她一向是如水溫柔,她本有一頭柔白而漂亮的頭發,但是這頭發象征了她的高貴,太過紮眼,並且這頭發總是提醒著她那段記憶,於是便被她隱藏,她的過往與葉寧緊緊糾纏在一起,她是葉寧最好的搭檔更是姐妹,小雪冉第一次見她叫的是姑姑,此後便難以改口,於是就時而喊姑姑時而喊師叔,也沒有人拘她。
至於當年青衫的男子,他是茶墨,葉寧第一個弟子,它小主人的大師兄,但是卻從來不叫葉寧師父,俊逸的臉上總是掛著吊兒郎當的笑,與其說葉寧與他是師徒,倒不如說是“兄弟”,他對葉寧的心思執著而總是說不出口,一遇到朋友尤其是葉寧的事情就格外容易衝動,葉寧總是皮笑肉不笑地叫他作茶葉渣子,他欣然接受。小雪冉性格極好,放眼整個漠域,大概隻有茶墨能讓她作出一副生氣的樣子。
他們都是神樂的持有者,地位甚高,與其說允兒茶墨都是侍奉元使,倒不如說他們都是漠神邸的主子——即使茶墨是個弟子,卻也沒有人奇怪,就像,元使的朋友來順便做了弟子,人們就仍隻看他是元使的朋友。而雪冉生下來就有一樣神樂叫作雪音螺,因此也格外不凡,大家寵愛她,所以她不僅是漠神邸最小的弟子,更像是漠神邸的小公主。
至於紫水晶自己,它作為神樹唯一的孩子,漠域唯一一隻神獸,所以它的存在也極其特殊,在高高的地位上,享受著大家的愛。
那兩年,他們幾人日日都在一起,主人帶著它蕩秋千玩遊戲,葉寧三人便在身後談笑,每天都笑得好開心。
可是地位越高,不得已越多。在紫水晶離開神樹的兩年裏,紫水晶因分了太多靈力給生靈,在靈力最衰時遠離了樹靈,又要維持結界,所以漸漸衰弱。葉寧需要考慮漠域,考慮神樹,考慮長老們的意見,她必須送紫水晶回到雪川。
小雪冉沒有哭鬧,她知道結局已定,卻說先不要告訴它,什麽也沒有說,隻是在最後一天,讓葉寧三人帶著她和紫水晶去吃了很多好吃的,玩了好多從來沒有玩過的東西,極盡開心。然後在入眠前,抱著紫水晶,她柔軟的頭發貼在它耳邊,她溫溫柔柔地告訴它一切。
紫水晶回想起來,其實很感激,那一年漠神邸事務節典格外的多,它那時連開口都不能,不過是一隻會撒嬌的小靈寵,可是漠神邸身份最尊貴的人們,卻能為了一個小小的靈寵放棄一天的忙碌,出來為它做最好的歡送。這說明他們從未當它是寵物,而是家人。
它終究心甘情願地回去了,紫水晶樹需要至少十年的回複,才能重新繁盛。接下來十年,它想好了自己一個人過。
雪冉是葉寧的弟子,太小,法術未強,甚至不足以保護自己,亦沒有能力照顧自己和紫水晶,那時若讓她隨紫水晶一同前往雪川,必定是有風險的,於是葉寧等留下了她。又因為神樹修補靈氣的時間裏,不能有人打擾,所以她也無法進入雪川去看望紫水晶。
於是紫水晶的那幾年,隻是整日臥在樹頂,不語,不笑,深深思念著她的家人們,望著咫尺卻遙遠的結界之外,感受著漫長的寂寞和孤獨。它想,主人為什麽不來看我。
好幾次,它明明在結界外看到了它熟悉的影子,但是瘋跑過去,卻又無人了。後來它才知道,那是葉寧想盡辦法帶雪冉湊近結界的結果。
在雪冉滿十歲那年,她拚命修煉的法術已經都有了成就,她的靈力是漠域最清鼎的,同雪川的氣息一模一樣。
也是那一年,漠神邸的長老們商量的話題裏有了雪川。雪川養育神樹,內有無數精靈與寒性藥草,無疑是個聖地,然卻從來沒有靈巫守護,那是因為紫水晶神樹就是雪川的守護著,但是自從它的靈分兩部,就失去了自主的能力,它的活的靈魂已經在樹外,於是本體就不能同人一樣,會辨認壞人打他出去,不能再那麽好的守護雪川。紫水晶又小,無人指導修煉,很多時候,也不足以確保雪川安全。而近期神樹的靈氣即將匯聚到正常水平,結界也就可以入人,所以長老們考慮要給雪川選個靈巫,討論結果是,雪冉最合適。
葉寧沉默。雪冉卻自薦——她不願師父為難,她想要守護故鄉,為她愛的漠域獻力,而最重要的,她從未忘了孤獨的晶兒,從來沒有停止過心疼。她舍不得師父,可是不舍隻是她自己的情緒,她從來不是個以自己的心情自私決定事情的孩子,她想,師父在漠神邸有那麽多人為伴,晶兒卻要孤身一人,於是她選擇了去陪晶兒。
那一天,紫水晶像從前一樣默默趴在樹枝上看雪花時,突然在鵝毛大雪中看到了一個有些熟悉的纖纖身影,那個幽藍的身影熟悉而親切,握著的是葉寧的百骨擎風杖,頂著風雪前行,腳步無比堅定。
紫水晶圓圓的眼睛在幹澀了那麽久以後又一次蓄滿了飽滿晶瑩的眼淚,看著那個長高長開的女孩慢慢走近,它嚶嚶哭起來,一個不穩從樹上栽了下來,身子周圍卻是一片溫軟。原來是雪冉,那熟悉的溫暖的懷抱,她身上淺淺的桃花同墨梅混合的氣味,它終於顯露了這個年紀該有的本性,小爪擠往臉邊,縮成一個團兒,在雪冉懷裏微微顫抖,眼淚染濕了雪冉藍色的風衣。雪冉撫一撫懷裏紫色的團子,攏緊了它,柔和的聲音響起,“晶兒別怕,我來了,以後都不走了,我陪著你。”
它卻哭得更厲害。
雪冉把它舉起來,看著它水汪汪的大眼睛柔美地笑起來,親了親它胖嘟嘟毛茸茸的小臉,又把它收回懷裏,“沉了呢。晶兒,我允許你哭這一次,但是以後要記住,不要哭。”
不要哭。它記住了。抽抽嗒嗒地點頭。
雪冉抱著它坐在神樹下,輕輕撫摸著它,告訴它這幾年自己做了什麽,漠神邸發生了什麽,她其實來看過它,又為什麽不能見它。
紫水晶再一次想哭。雪冉還那麽小,她甚至不知道它可以說話,可是她拚命修煉,帶著麵對永遠風雪與寂寞的決心,隻為陪伴著它這隻小靈寵。
那一天它第一次說話。
“主人,晶兒想你了……”
至今還記得雪冉的震驚與歡喜。
雪川自那日飄起暖雪。
葉寧十分厭惡自己曆史中的人及事,可是自己卻又不得不因責任對雪冉作出以使命為由的同樣的事,但是她從來不懼威脅,從來不肯無助,自寫了一堆安排放在大殿,若無其事地拉著允兒和茶墨來雪川陪她的小冉冉小住。
久別重逢是歡喜的。那種快樂和激動,紫水晶至今刻骨銘心。雖然還是要別離,但是自此,他們可以來看它了。
一直到雪冉十六歲,整整十年裏,有六年是它與她相依為命。六年,可以很短,但是也很長,六年足以改變一個人,但是它和雪冉都沒有變,她們是彼此最親近的人。
(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