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霧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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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穿林,濃金浮水。
眼前人的眼底浮著細碎的光色,裴真意靜靜地看著,原本下意識要拉開距離的原則都一時暫退天外。
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裴真意所見過所有媛女名淑圖裏的絕妙眼型,都及不上眼前人一絲,甚至就連這人眼梢的那一滴清露,都是比不上的。
到底是工於丹青、筆墨為生,裴真意對這樣不似人間的美有種下意識的傾靠感。她微微闔了闔眼,屏住呼吸。
皆言說妖可噬人三魂,吞人七魄,裴真意沒有見過妖物,但單憑這一點,她也認為眼前這人道行不淺。
想著,裴真意終於回過了神,錯開視線,朝澗水裏的沉蔻伸出手。
“上來罷。人在水裏會著涼。”
沉蔻極緩地眨了眨眼,翕了翕唇,卻並沒有聲音。她像是在嚐試如何發音,又像是在盡力適應說話,半晌後才迷迷蒙蒙軟著牙說了一句:“我不是人。”
她回答得很自然,聲音出口時飄搖得像是扶了風,無端帶著一股妖冶氣。而當裴真意回過神去理解時,卻又發覺她說出口的話耿直又好笑。
裴真意沒有笑,她木著臉盯了沉蔻片刻,最終微微歎了一口氣:“你既說你不是人,那該是何物?”
人的容貌,人的言語,人的行止,就算她出身非人,眼下卻也該說是個人了。
“不是人,是妖啊。”沉蔻眸光如絲地掃了裴真意一眼,將手搭在了她手心裏,濕漉漉又纖細的身子徹底從水麵下浮出,帶著水汽向裴真意靠來。
“你不驚訝麽。”沉蔻看著裴真意脫下外袍搭在自己身上的動作,心裏有些無趣。她蔻色的指尖撚著身上的衣料,追問道:“妖物凶猛,又非你族類,見到我這樣子,你不該害怕嗎?”
裴真意抬眸看了她一眼,並沒有回答。
怕什麽呢?裴真意自認除卻險惡紅塵,她什麽也不畏懼,什麽也不會怕。
左右世事一場大夢,向使一朝聞道,那夕也可死。
若說怕,裴真意隻怕這一輩子裏會被再卷入塵世肮髒的漩渦、被晦暗的人間撕碎。
於是隻要避開那可怖的人間,當眼前隻存山水時,就萬物都不會可怕。
連妖也不。
“沒有什麽好懼怕。”
裴真意說著,欠著身係好了沉蔻身上的最後一個衣帶。
所幸今日入山林時穿戴得多,裴真意脫去一件外袍,裏邊的衣服也仍舊算得上可以見人,隻是苦了眼前這位,就無鞋可穿了。
沉蔻卻好像並不在意,她好奇地伸手撣了撣腿上的衣料,雙手撐著山石麵像是要起來,但下一秒就沒了動作,轉而朝裴真意伸出手,樣子像是要抱。
裴真意一動不動,站在原地牽著馬看她:“作何?”
“我不會走路。”沉蔻坐在山石上,仍舊朝裴真意招了招纖細白皙、指尖染蔻的手,模樣媚態迷離:“我方化形,從前隻知水下事,如今便不知要這雙腿該何用,是一時站不起來的。”
她的模樣太過妖冶,行止也輕浮惑人,讓人很輕易就想到傳說中前朝禍國的妖姬,又或是此間朝中風月場上最負盛名的那花魁。
但無論是妖姬還是花魁,或許認真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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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真意看著沉蔻惑意十足的樣子,麵色並沒有任何起伏,反而隻在眼底添了三分晦暗。
越是春意迷離,越是風月之中,她就不可抑製地越發抗拒。即便沉蔻並非是人,如此行徑隻是出於妖物天性,而不是出於肮髒的欲念或迂回的心思,裴真意也仍舊難以接受。
這般模樣到底太過於輕浮,一時生涯深處的黯淡記憶呼嘯而來,重疊著眼前人的絕色,瞬息間遮蔽了裴真意的雙眼。
她深吸一口氣,背過身去。
“若是站不起來,日後你就無法生還。我存活於世間尚且自顧不暇,就更無心去看顧一個站也站不起來的人。”
裴真意背對沉蔻說著,沒有絲毫要去抱她的意思。
沉蔻聞言眼中浮上一層茫然,她不懂裴真意所說的“生還”或“存活”為何意。
——若說生或存,她此刻不是正生存著嗎?而若說死或滅,沉蔻並不相信若是她今日站不起來,難道還就能死了不成。
她不懂,卻還是下意識按著裴真意的話做。她坐在山石上,雙手撐著滑溜溜的石麵,衣袍下細白而沾著蔻色的足趾尖動了動,像是想要落地。
像人一樣站起來,眼下於她而言並不是件易事。這一雙纖細又修長的腿該怎麽用,她也隻能靠本能。
身後窸窸窣窣了很久,裴真意垂著眼睫去聽,卻等了半晌也沒聽見別的響動。
或許是自己太過嚴苛了。她到底也不過是初見世事,或許自己也懵懂。
想著,身後人那雙毫無瑕質的眼睛又在神思中一閃而過。裴真意心軟了軟,終究還是歎了口氣,回過身去。
這一回身,窸窸窣窣的聲音就停了。裴真意看見沉蔻已經從山石上下來了,正直挺挺地跪在她麵前,白皙的手扶著一旁的矮石,蔻色上沾染了些鬆枝土屑。
裴真意甫一回頭,沉蔻就仰起了臉,兩人一時對視間,裴真意清晰看見了沉蔻眼裏繚繞的為難意味。
跪的姿勢還挺標準。
“……”裴真意無言地看了她片刻,沉蔻也沒有再動。數秒過去,裴真意才妥協般地彎了腰,穩穩地扣住沉蔻膝彎,將她抱了起來。
這是第一次無間的親密接觸,裴真意將沉蔻抱起、雙腿都離地後,才發覺她輕得離譜。
常聞楚腰纖細可作掌上舞,裴真意心思微動,有意無意間便撚了撚懷中人的腰。
倒是果真極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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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虧了這份輕盈,眼下多載了個人,馬似乎倒也並不覺得吃力。
馬蹄一深一淺地踩踏在山間路上,裴真意把沉蔻圈在懷裏,拉著韁繩,沿著開拓好的來路朝山穀林地之外走去。
裴真意不願顛磕到馬袋裏的碗碟瓶罐,於是馬行的速度就很緩。
而這樣的緩慢之中,沉蔻終於也漸漸適應了起來。
她說話不再需要試探著張口,而是立刻就能發聲:“你說你叫真意,那我以後便叫你真意可好?”
“不妥。”裴真意牽著韁繩,越過沉蔻的肩頭看路,果斷回絕:“我名真意,姓氏為裴,你若執意要喚我,便同普通世人一樣,叫我一聲裴大人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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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嗤。”沉蔻笑了,她微微朝後仰了仰,於是一時冰如蛛絲的發就挨蹭在了裴真意臉頰上。
“我又不是什麽‘普通世人’。”沉蔻忽然伸出手,扣住了裴真意握繩的手背。
她身上的溫度很涼,皮膚又滑如凝脂。這接觸突如其來。裴真意一時沒能及時反應,還以為是什麽冰涼的水跡沾濕了她的手背。
沉蔻沒等她反應,抓著她的手繼續說:“你既知我來曆不明,又不曉我分毫底細,如此初見乍逢的關係,你也肯像這樣抱我在懷裏、還要把我帶出這博山澗中。”
她頓了頓,尖而瑩潤的指尖敲了敲裴真意微溫的手背:“——裴大人,你是不是效仿風流意,也對我一見傾心?”
裴真意聽她這樣說,沉默片刻後很淡地笑了一聲。
疏風過林,萬葉窸窣。一時馬蹄踏草的聲音都在風裏模糊,隻剩下眼前在草尖上跳躍斑駁的金芒光影。
“如你所言,你亦不知我來曆如何,也不曉我半點底細,”她幾乎是原封不動地將沉蔻的話反問了回去,“不過萍水之緣,你倒也肯被我抱在懷裏,也願隨我離開孕育你的博山澗中。”
“——你是否亦暗懷風月心,於我一見鍾情?”
林風裏衣袍翻浮,發絲飛揚。沉蔻微微側著臉,一眼便看見了此間日光之下,身後人清絕麵龐上淺淺的笑意。
這是她化而為人時所見的第一眼人間。而這人是她所見人間裏,從今伊始、到老為終裏,最絕的絕色。
“沒錯。”沉蔻這樣想著,便也就這樣說。她並不像裴真意那樣心思迂回繁多,徑直便承認道:“你是我所見過,最令我無端傾心的人間。”
話出口後,兩人都不再有聲音。
沉蔻說出了自己想說的,其他一概無知無覺。她鬆開了扣著裴真意手背的指尖,微微向後傾倒,毫無防備又十分大方地直接靠在了裴真意懷裏。
而令裴真意自己都感到意外地,她並沒有下意識去推開。
裴真意握著韁繩的手忽然緊了緊,一時連關節都微微泛出了白色。她看著眼前人光下白皙得剔透的耳廓,半晌才輕如歎息般說了一句:“不論如何,眼下路途遙遠。你先歇息。”
風色正好,光影絕佳。這句話的音調輕又淺,沉蔻卻忽然間想起了先前於澗邊山石之上,裴真意說過的那句話。
她說“自顧不暇”,說“無心看顧”,不願去抱自己。但如今,她卻把自己抱在懷裏,說“路途遙遠,你先歇息”。
倒是口是心非,可見也必定是對我一見鍾情。
這樣想著,沉蔻也就漸漸彎翹起了唇角,靠在了身後人的臂彎裏,合上了眼睫。
林間的疏風很快模糊了草葉上二人的影子,日光漸盛,也模糊了風中裴真意的聲音。
“談何我是你所見中最為傾心的人間意。可你哪裏又見過……什麽是人間?”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不是誌怪文,沉蔻的設定雖然是非人,但她化形了,壽命和習慣就都和人差不多,基本上就是人了。
我不會多給筆墨去寫她為什麽是妖、為什麽成人,我隻會盡量去描寫,這個最開始對人情世故是一張白紙的非人,最終怎樣融入了人間、看透了世俗,卻並不迷茫墮落,而是超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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