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倫常

字數:7085   加入書籤

A+A-


    勾晴樓向來是墀前之中有名的賞玩之地,不僅丹青書畫,更有各地前來的珍奇佳寶,皆置於樓中道道回廊與重重幽房內,直供人鑒賞選購。

    而出入樓內之人,也自當是墀前城中非富即貴。

    裴真意將信物交還給前門後,便將所謂“師妹”一道帶入了樓中。

    勾晴樓上簷角飛揚,紅線穿鈴間風輕搖曳,帶起了一陣陣潮音般遠近飄搖的窸窣鈴音。

    一時輕紗漫漫,鈴音緩緩。

    眼下即便走入了樓內,裴真意也沒有絲毫要將幕離取下的意思,一時便為紗幕籠了身形,同沉蔻一道站定在了三層畫樓之上的勾欄一側。

    “裴大人。”迂回雕廊的盡頭遙遙傳來一道聲音,那聲音由遠及近,隨著輕微的腳步聲一道朝這邊飄來:“倒是有些日子沒見了。”

    沉蔻帶了些興味地微微抬眼,不動聲色地自紗幕之內打量起了來人。

    那人隻是獨身前往,並未像其他高門大戶一般總是帶著許多侍從。入目則是袗衣華服,器宇非凡。

    但容貌雖正,卻到底還是比裴真意缺了七分昳麗仙姿。

    暗暗下了定論後,沉蔻就沒了興致。她靜默地站在一旁,又將目光落回到了裴真意身上。

    “聶大人,別來無恙。”裴真意站得離聶飲泉有足足五步開,兩人隔著這段距離遙遙互禮。

    先有傳聞後有親見,這些日子以來,聶飲泉也算是知道裴真意的毛病。是以她才並未帶任何人上到這廊中,也並未再向裴真意靠近。

    隻不過她方才聽聞裴真意身邊極近地帶了個女子,心下倒是一時有所詫異。隻不過在聽聞那是裴真意親口承認的師妹後,也就放下了幾分心。

    裴真意清絕出凡塵,脾性也冷而疏離,聶飲泉從前便有所聽聞,要想與這位裴大人有所接觸,便除非是財厚路廣的畫商。

    除去畫商,裴真意似乎從不與師門外的哪類世中人有過過多接觸。

    聶飲泉十分慶幸,自己至少有著這家勾晴樓。唯有如是,她才得以與普通世人有所分別,得以見到了這傳聞中色冠紅塵的朝中名家。

    “拍賣將自申時中始,”暖風微熱,聶飲泉將手中折扇抖了開,在頜下微微搖了搖,續道,“屆時墀前富貴人家悉將前來。在下會在此欄前為大人設紗幕屏障,必是周密,無人可犯。”

    “不才多有勞煩,還望主家寬容。”裴真意聽完,並沒有多說什麽,隻微微傾身行了個禮。

    縱使用著謙詞敬語,聶飲泉也難從她聲音裏聽出任何一絲的人情。仍舊是如高山冷瀑,深澗寒潭,讓人難以捉摸清楚。

    遙遙隔著五步之遠,聶飲泉看著眼前淺青紗幕之下迷蒙綽約的身影。

    那身影如鬆如竹,柔卻非弱,纖而挺拔。無端像是雲間霧凇,自有清煙繚繞,是讓人一眼便不可釋懷的人間絕景。

    而這就是朝中負了盛名的丹青大家,奚抱雲行三的弟子,才貌絕塵的裴真意。

    聶飲泉想著,心悅誠服。

    ----

    一場拍賣皆是書畫,不過以幾位墀前本地的新手開場,用雲遊至此的大家壓軸。

    裴真意的畫作放在最後,於是麵對那開頭,她也隻能等。

    新人畫作,無非風格平平,都還未脫出摹寫先人畫作的條框,少有趣意。

    裴真意看著台下那些十幅中五幅都十分相近的仕女風光圖,有些百無聊賴。

    她微微撩起了一角紗幕,看著勾欄前飄揚的厚紗簾,又看向那紗簾之上由紅絲牽引、在風中與輕紗同舞的細小金鈴。

    那金鈴飛揚卻又輕盈,在日光下跳躍,碰撞間玲瓏作響,將高台之下的嘈雜人聲都遠拋在後,漸漸模糊。

    裴真意看著,便將視線落到了與自己不過數拳之隔的沉蔻身上。輕軟紗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幕遮去了她身形,一時光影也並不留情,斜照在輕紗之上,讓裴真意無論如何去看,也仍舊什麽都看不見。

    於是這份百無聊賴便變得更加明顯,裴真意微微歎了口氣,視線又開始遊移不定。

    直到而後的畫作上了台,她目光微凝間蹙緊了眉,終於也有了些旁的反應。

    “怎麽了?”沉蔻看著站在欄邊的裴真意明顯在微顫,有些不解卻又擔心地靠近了一步,微微撩起了她一截紗幕,將手探了進去,握住了裴真意的手:“是否不適?可有哪裏難受?何以如此?”

    裴真意並沒有回答,而五步外站在另一節廊柱邊,一道看著拍賣會出神的聶飲泉也注意到了這異樣。

    “裴大人?”雖然她此刻並看不見裴真意的神情,卻也感受到了裴真意態度的變化。

    向來聽聞裴真意脾性古怪,有時甚至會在畫作拍賣的前一刻將全部畫作撤走、不再出售。而那些情況,通常隻會發生在一種前提下。

    朝中傳聞,裴真意痛恨荒淫。

    於是但凡與她同場的畫作中存有不雅之圖,那麽便是正中了死穴、自尋死路。

    那不雅並非是就說全然下作的春宮密戲,而即便有時隻是為博人眼球、作些噱頭而帶了些赤.裸春意,這位裴大人往往也忍無可忍。

    而眼下,聶飲泉終於也注意到了那拍賣會中正懸著的新畫。

    看著紗簾之外高懸的二女宵浴圖,聶飲泉麵色也局促了起來。

    那宵浴圖風情非常,堪稱春□□滴,已經儼然超出了僅為雅觀美感而裸露的範圍。而若僅論畫工,其實這也算得上是惟妙惟肖、活色生香,但多無奈,居然偏帶上了這樣的一筆。

    眼看著裴真意有拂袖便走的趨勢,聶飲泉急了。

    在裴真意有所動作之前,她當機立斷撩開了自己麵前那塊紗簾,對著台下便揚聲道:“這是誰的畫!?為何在此?撤走,立刻撤走!是誰自作主張用了此畫?把人給我趕出去!”

    她並不記得先前收錄時,有過這樣一幅畫。若是當真有,她又如何可能不發現、如何可能在此當著裴真意的麵公開展出?

    一時底下的人得了樓主這句話,便立刻就開始撤畫趕人。

    聶飲泉見狀,立刻便放下了手中紗簾,而後朝裴真意方向進了一步,拱手賠笑道:“裴大人,實在是意料之外,絕非我本意,還望見諒。”

    裴真意的麵色此刻若不是為麵紗與幕離所掩,或許當真能夠凍死什麽人。

    她沉默了許久,才斷續著吐出屏著的那口氣,音調極壓抑地問道:“聶大人,我當你是正經人家,才到此地販賣畫作。為何,你便要在我眼皮底下,宣賣此等下作之物?”

    那二女宵浴圖的樣貌,即便撤下,也仍舊還在裴真意的腦海中遲遲難以化去。

    僅僅是那一眼,也令她感到了足夠的全然窒息。

    她看到的隻是那一幅二女宵浴圖,但那一秒浮現在她眼前與神識之中的龐然巨物,卻遠不止如此。

    迷蒙琮琮的鈴聲似近似遠,鈴上紅絲仿佛在那一瞬將過往與現實牽連。透過眼前那畫,她看見了年少時深陷過、到如今也沒能全然脫出的,腥臭而糜爛的地獄。

    夢魘中惡鬼的尖笑與戲謔聲浮出水麵,猙獰的麵孔與赤.裸的妖鬼,在那一刻浮現至她眼前。

    肮髒的、冒犯的、令人難以忍受的腥風,那一刻似乎又從牢籠之外撲麵而來,讓裴真意想起了那從指尖傳入心內的刺痛與滾燙,讓她想起了在縱橫交錯的鐵欄之內窺見的、從年少到如今不可忘卻,深惡痛絕的一切。

    那是十八重的疾苦泥犁,是深陷於不可再低之處的泥沼,是即便身處光天之下也能讓人感到徹骨寒涼的肮髒烙印。

    裴真意掩藏在重重輕紗之後的麵色都微微泛白,揮之不去的靡靡聲音從深處浮來,繚繞在耳畔盤旋難散,與那遠遠近近的鈴音重合,仿佛是一隻暗處伸來的神魔之手,緊緊攫捏住了裴真意的心脈,讓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她克製不住想要哀哭、想要顫抖。

    聶飲泉眼看著那畫已經撤下,人也已經趕出,而過了許久,裴真意仍舊還是站在原地顫抖。

    那一道同來的女子則始終關切地立在一旁,自紗幕之中伸出的那隻手纖細盈盈,探入了裴真意的幕離之中,久久交握。

    聶飲泉知道,此間自己也並不宜久留,裴真意恐怕也很難會還想繼續看見自己。於是她微微道一聲“失禮”,恭敬而誠懇地施了一禮,便退出了這三層的勾欄台邊。

    一時紗幕輕揚,風過留痕。

    琮琮玲瓏的鈴音仍在環繞,揮之不去的夢魘依舊鮮活。裴真意緊緊攥著沉蔻遞來的那隻手,顫抖的吐息聲顯得沉重而痛苦。

    沉蔻並不知道這是怎麽了,不知道究竟是什麽龐然的痛苦,能將這個向來恬淡的清冷之人壓至如此。

    她什麽也不知道,從來便是這樣,但如今這一刻,她卻比任何人都渴望著想要知道這人間、想要看透這人間。

    她想要明白,裴真意為何而苦痛至此。

    ——可她終究不明白。

    “裴真意。”

    她極輕地喚了一聲,被裴真意緊緊握著的手微微動了動。

    裴真意並沒有回答,見她移動,便僵硬地鬆開了指節,放下了沉蔻的手。

    ——許是這幅模樣,嚇到這個初見人間的無暇玉了。

    裴真意腦中紛亂,卻還是這樣想著。她下意識退開了一步,想要離沉蔻遠些。

    但被放開了的沉蔻卻並沒有絲毫想要拉開距離。她見裴真意後退一步,便立即摘下了自己的幕離,將麵紗揉作一團捏入指間,隨後撩撥開裴真意身前的紗幕,站到了她眼前。

    “裴真意。”她看著眼前人清絕眼梢之上的水光,攥緊了手中薄紗。

    那就是眼淚嗎?她從未擁有過,也從未見過。原本她是該好奇的,但在如今當真見到時,她卻隻感到了一陣轟撞入心脈的窒息。

    “不要哭啊。”她歎息著伸出蔻色指尖,勾去了裴真意眼角的那點薄淚。

    “我知道人間不止有華燈明堂,也不僅是快意新奇。”沉蔻的麵色映著穿紗而來的日光,仍舊是初見時候那樣的妖冶,讓人入眼便知非人間物。

    “真意,是什麽樣的險惡傷到了你?”她的聲音很輕,如歎又如吹,是裴真意從未聽說過的惑人音色,無可匹敵。

    那聲音驅開了繚繞的尖笑,推遠了苦毒的謔諷,也將那遠遠近近纏繞耳邊的鈴音都模糊。

    “不論那是何等的險惡,從前我不知道。我隻悔恨自己沒有多一些神通,不能夠去更了解這人間。我不知道是什麽讓你流淚,也不知道是什麽讓你痛苦。真意,但我想知道,也想感受。隻有在那之後,我才能告訴你——那沒有什麽,那都沒有什麽。”

    “有我陪著你,以後我都陪著你。不論誰讓你遭遇什麽險惡,以後我都願為你斬斷。裴真意,我不要你難過。”她再度輕歎一聲,終於還是伸出了雙手,抱住了眼前人瘦削的肩頭:“……不要哭啊。”

    被抱住的那一刻,裴真意並沒有想到,這塊無暇玉竟有這樣的勇氣。

    那勇氣讓她拋卻了一切阻攔、卸下了一切妨礙,踏入塵土又探入紗簾,抱住了一個混亂疾苦的自己。

    她分明是這世上最懵懂的美妙之物,幹淨又皎潔、無知而無垢,卻願為了自己的一點眼淚,墜入肮髒的人間。

    這是她見過最有勇氣而又無緣由的傾慕,也是她此刻最想要抓住、卻又懼於玷汙的心意。

    她到底沒有見過險惡,也未曾體味過人間。而有朝一日,當她如同自己一般風塵滿麵,如今的意緒,她是否還會當真?

    作者有話要說:  沉蔻:那自然是最真的真,裴真意的真。

    裴真意(恍惚):啊。人間不值得。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