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十二章 至誠之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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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吃飽喝足之後,還找服務員要來了飯盒,把剩下的飯菜打了幾個包,這才滿足的搖開了輪椅,似乎準備離開小餐館,喻傾城忍不住叫了一句:“前輩,不多坐一會兒嗎?”老人笑道:“不用啦,我還有事要去辦,你們年輕人自己聚聚吧。”他說著,已經將輪椅搖到了小店門口。

    雖然老人的舉動非常的無禮,近乎於無賴,但喻傾城看著他坐在輪椅之上的背影,卻再次從心底湧起了那種無言的孤寂感。回想著老人之前想要贈畫的舉動,她似乎終於確定了自己的某些想法。

    “想走?站住,你站住!鄉親們,給我攔住他!……”

    就在這時,小店老板終於聞訊趕來,一臉驚惶失措的望了喻傾城他們這桌“首長”一眼,隨後幾步就追到了老人的身後。

    小店外,也突然多了不少人,圍在旁邊一副看熱鬧的神色。那個叫李重福的村長一把就擰住了老人的輪椅扶手:“你這個酸儒,成天在外麵混吃混喝,今天居然敢對家訪的首長沒有禮貌?走,跟俺去派出所!”他說著,就要把輪椅往路上拖,還回頭對著喻傾城他們不住的道歉。

    “首長,不要和這個老東西一般見識。他就是個到處騙吃騙喝的窮光蛋,前不久剛來到俺們村的,不是村裏的人!首長家訪是訪的俺們村的人,千萬不要把這個老東西算進去啊……”

    “村長,別為難老人家了。”喻傾城見狀,連忙趕上前去分開了李重福,回頭又望了張永厚他們一眼。“連長,這老人好像真是位孤老,無依無靠的,不然不會這麽落魄。要不這麽著,你們先去家訪,我陪老人一起在外麵逛逛怎麽樣?”喻傾城的舉動,倒是讓一時有些尷尬的張永厚他們都鬆了一口氣。

    他們畢竟是解放軍裏的指戰員,如果在外麵欺侮孤寡老人肯定不行。喻傾城願意化解尷尬,這是他們求之不得的事情。

    “既然如此,就麻煩指導員了。村長,帶我們去家訪吧……”

    少時,張永厚等人跟著村長一起,被村民們前呼後擁的請到村子裏去了。喻傾城則推著老人的輪椅,慢慢的逛到了村子外麵。SC境內的山村,山巒居多,四周都是自然地貌,出了村子之後還能夠看見一些梯田,農塘,和城市,部隊裏的景色完全不一樣。喻傾城慢慢的走著,心情也隨之平靜了下來。

    雖然和輪椅上的這位老人並不熟識,但喻傾城似乎能夠感受得到,這果真是一位落魄的老學究。和練拳的手藝人一樣,現在也有許多鑽研學術的人同樣落魄,喻傾城出於本能,不想過於為難這個有著一絲酸腐氣息的老人。“前輩,村長說您不是本地人,您怎麽會到這種小村子裏來呢?”

    喻傾城把輪椅停在了一處小溪邊,坐在了麵前的草地上,頗有興趣的問了老人一句。

    “我年紀大了,人又成了殘疾,困在家裏做了一輩子的學問,臨到了,靜極思動,想出來轉轉。”老人望著麵前的喻傾城,顯得非常的坦然。“丫頭,能把我從輪椅上扶下來嗎?”

    喻傾城點了點頭,將老人從輪椅上扶了下來,同自己一起坐在了地上。老人微微的舒了一口氣,對喻傾城說道:“丫頭,你是練拳的吧?練拳的人,不應該投靠軍委啊,就像做學問的人不應該投靠政府一樣。”老人說著,眼神裏顯得有些落魄,喻傾城似乎從他的身上感覺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傷痛。

    “大爺,您以前也是政府的人吧?”

    “那是文化運動之前的事情了……”老人苦澀的搖了搖頭,“或許,你們叫我佑派,現行返革命份子更為貼切才是。”

    “原來如此麽。”喻傾城望了老人一眼,似乎又想起了自己的師父。“世間的事情,原本就不能用一杆尺子衡量。建國之後,的確是錯殺了許多的功臣,這並不是我們國人自己能夠抗拒的事情。前輩平時一定生活得非常的孤單吧,您這樣的人就好像失去雲彩的龍,掉落到溝壑裏麵,和蚯蚓為伍。”

    此時並沒有外人在身邊,喻傾城也終於說出了自己內心真實的感受。這位老人,的確是一位大儒,可惜時運不濟,落魄於晚年,所謂是薑子牙無誌隱釣溪,運敗時衰小人欺。因為隻有在大道可行的時代,這樣的大儒才能夠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像龍一樣的乘雲而起,受世間頂禮膜拜。

    因此對於這樣一位老人來說,哪怕他有求生糊口的能力,也不願意為了生活接受蚯蚓的施舍,反而寧願像個老無賴一樣在外麵騙吃騙喝,讓人去誤解,嘲諷。

    這是一種非常奇妙的心理,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隻可意會而不能言傳。

    但是喻傾城卻領悟到了,她並沒有像其他人一樣看輕麵前的老人。

    “嗬嗬,你這個丫頭,真有意思。”老人用手輕輕的拍了拍自己的腿,好像在突然遇上了一位知音之後,真正變得坦然起來。“丫頭啊,你是中國十四億人中,有機會重拾道德的人。”

    “重拾道德……”喻傾城咀嚼著這四個字,心中一時有些五味雜陳。在社會上混了這麽多年,她能夠越來越清晰的感覺到道德這兩個字沉重的份量。擁有道德,並不是多麽光榮的事情,反而道德會讓一個人和現代社會格格不入,舉步維艱。因此追求真正的道德,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就像麵前的這位老人一樣。

    “孩子,我雖然隻是一個做學問的老儒而已,不過卻有自己的追求。難得你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把我當成一個老瘋子,咱們見麵也是緣分啊。你能陪我在這裏坐坐嗎?”老人用手掰了掰自己的腿,擺成了一個盤膝落坐的姿勢,喻傾城也點了點頭,同樣盤膝坐在了老人的對麵。

    喻傾城並沒有什麽高深的文化,所以老人也沒有和她暢談一些文學經典。

    不過他願意和喻傾城這樣無聲的交流。

    拳術,學術,達到最高的境界,本就有相通的地方。或者說,世界上任何一門藝術達到最高的境界,都有相通之處,隻看人如何去體會了。如果體會不到,那就證明水平不高,隻是個偽聖罷了。

    現代社會的偽聖,何其之多?因此才有知己難求,何以神交的說法。

    此時正值夏初的季節,午後的山巒地貌陽光和煦,風景怡人。暖風吹撫之下,溪水潺潺,鳥語花香,喻傾城曬著暖洋洋的太陽,不多時也陶醉在了這舒適的環境之中。而盤膝坐在她對麵的老人,也露著安詳的神色,雙目微閉,臉上掛著淡然的笑容,似乎是在打盹,又似乎是在凝神靜默。

    不知不覺間,一隻鳥兒唧唧喳喳的飛下來,落在了老人的頭上。喻傾城被吸引了注意力,準備過去趕走這隻打擾老人的鳥,但接下來卻發生了不可思議的一幕。

    因為這隻鳥在盤旋了幾圈之後,居然啼叫連聲,喚來了它的配偶;之後兩隻鳥兒相繼銜來了一些幹草,樹枝,開始在老人的頭上慢慢的忙碌,築巢!

    “天哪,這怎麽會……”

    喻傾城張了張嘴,驚訝得愣愣的坐在原地,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因為老人此時坐在喻傾城的對麵,似乎達到了一種無聲,無息,無色,無味,無覺的境界,完全與周圍的自然融合成了一個整體,以至於讓飛鳥走獸都無法察覺!兩隻鳥兒樂此不疲的來回飛翔,不出多久,已經在老人的頭上築起了一個圓圓的小窩。

    老人如今的狀態,這分明是潛心鑽研學術一輩子,達到了道法自然的地步,才能夠邁入的至上的境界!可以說麵前的這位老人,是真正的一位儒道聖人,和國家機關裏那些騙人的院士,教授,專家根本不在一個層次。

    喻傾城作夢都不會想到,這次來到部隊任職,隨連隊家訪,居然會在這小山村裏遇上這麽一位老人,或者說是老神仙!

    若是換了其他人,看見飛鳥在老人頭上築巢,最多驚訝一下,詫異一下,無法理解一下罷了。

    但喻傾城卻知道,這是一個人的修行到達了極致,超凡至聖的地步,才能夠擁有的一種氣質。但萬萬沒有想到,這樣的一位聖儒,在當今卻遭到了時代的鄙棄,以至於在晚年孤苦潦倒,喻傾城看著老人的樣子,心裏突然又湧起了那股莫名的悲哀。此時已經到了夕陽西下的時分,老人的身影也漸漸變得模糊了一點。

    “孩子,你不應該傷感才是啊……”

    似乎察覺到了喻傾城的情緒,老人漸漸從靜默中蘇醒了過來,讓徘徊在他頭上的兩隻鳥兒驟然驚覺,一下飛騰到了天空之上。老人有些抱歉的從頭上取下了那隻鳥巢,慘然笑道:“鳥兒啊,真是對不起。不過世間的事情,有盛就有衰,有因才有果。你們雖然失去了巢穴,但並不意味著失去了自己的家啊……”

    不多時,兩隻鳥兒慢慢的離去,消失在了夕陽之下。

    “……”喻傾城望著醒來的老人,也是微微的吐出了一口氣。“前輩,您好像也失去了自己的巢穴,好在天地間就是您的家。隻是作為一個人,依然要有一個棲身之所,哪怕您的心能夠超脫,但肉身依然淪落在凡塵之中,要吃,要住,要用錢。現在並不是大道可行的年代,也不是可以重拾道德的年代了。”

    和老人靜默了一個下午,雖然沒有什麽言語上的交流,但喻傾城感覺自己受益太深了,幾乎不能道計。

    其實到了當今,許多放在古代無法解釋的神話都能夠明了,哪怕修行到了神仙的地步,也隻是思想上的升華。人的肉身,永遠被束縛在凡塵之中,是不可能超脫的。釋迦摩尼想要超脫,但是釋迦摩尼死了;莊子說,相濡以沫,未若相望於江湖。所以莊子也死了。用直觀的思想來解釋,超脫就是飛升了,坐化了,涅槃了,死去了。

    所以喻傾城認為,哪怕心能夠飛於九天之上,但身體終究要回到巢穴之中,就像雲中的飛鳥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