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憶秦娥
字數:8822 加入書籤
虞兄道:“皇甫丞相非但有雄才壯誌,而且不棄糟糠,情深意重,令人欽佩。可惜少年好侶,情深愛極,反倒容易為人見嫉,施加黑手,還不如世間尋常夫妻,結發為好,琴瑟相和。”
另一人道:“虞兄說的不錯。尋常夫妻,從貧賤時,不離不棄,可共白首。那些等到功成名就、高中狀元時才曉得人好的女人,不過是貪戀富貴財色,與□□有何區別?我也不怕虞兄你笑話,三年前我放浪行骸,迷戀一妓,誓托終身,棄家中老妻不顧。有一日以裹足布令她浣洗,那□□皺眉道:‘此汙穢物,宜囑婢女。’完全不屑為之,掩鼻擲於地上。數月之後,我偶宿於家,見妻執我未洗之襪縫補。線不斷,以口齧之,不厭其穢。自此之後,我大徹大悟,與吾妻為好,誓言終身不入勾欄。”
他們對著皇甫雲來大誇特誇,自然將令氏也連帶著踩到了腳底下。令太傅昧地瞞天,大逆不道,乃天底下最為謅佞奸僻之人;令花見更是被貶低得連□□也不如。
皇甫思凝並不生氣。從前不會有人在她麵前說這種話;現在頭一回聽到,居然也沒有她想象中那麽不可接受。她早已親眼麵對了這世間最壞的結果,區區口舌之論,甚至不會令她多抬一下眼皮。
聽得久了,她想著自己幹脆出去表明身份算了。橫豎不會死,總比幹巴巴地耗在這裏強。
有人總算姍姍來遲。
柔歡進屋,拱手一拜道:“虞編修,焦禦史。”
皇甫思凝聽他們三人聊天,知道那陰冷聲音就是虞編修,另一人則是焦禦史。他們見柔歡一到,口風立轉,先是說了一回沈亦綺,痛罵皇甫雲來跋扈殘忍,追緬令太傅和藹可親,還不忘反反複複提起令蓮華驚采絕豔,芝蘭玉樹。
柔歡愁腸百結,好幾次語噎難言,潸然淚下。
皇甫思凝暗中搖了搖頭。不論柔歡究竟想做什麽,他都找錯了人。這最關鍵的一步都錯了,注定無事可成。
她心中慨歎,但畢竟與柔歡親近多年,心中更是很不好受。這時又有腳步聲接近,與之前幾人截然不同,十分沉悶,像是個球一顛一顛地移動過來。
“蘇兄!連你也來了!”
柔歡抹幹淚水,迎上前去。
蘇畫道:“怎麽,柔世兄是否不太歡迎我?”
柔歡道:“整席相待尚來不及,怎麽會將蘇兄往外趕?”
蘇畫與虞編修焦禦史也寒暄了幾句。他素來長袖善舞,八麵玲瓏,很快便掌握了談話的主導權,將這三人不知不覺就帶歪了。
“……諸位可知,我等現在大敵逼近,即將大禍臨頭了?”
柔歡奇道:“蘇兄此話怎講?”語氣疑惑清柔,好像下一秒就能拖出去賣掉。
蘇畫沉重道:“東邊。”
氣氛為之一凝。
方棫之東,是皓皓天國,煌煌儊月。
蘇畫道:“諸兄也知道,我軍在幾年前曾與儊月先鋒交戰過一次,雖然勝利,也是代價太大的慘勝。儊月皇帝雄心壯誌,小小方棫在他眼中,不過掌中之物,隨時探囊可取。現在是鄭丹二國牽製,戰線南北縱深太長,大軍無力西侵,才保得我國暫時安寧。待到鄭國破滅,丹國敗亡,儊月大軍離我們也就不遠了,那‘亡國奴’的名號,恐怕就得伴隨我等終生了。”
虞編修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問道:“蘇兄清明伶俐,將利害分析得這樣清楚,是否早就有一對策了?”
柔歡和焦禦史精神一振,道:“真的?”
蘇畫道:“對策不敢當,但確實是為國為民,為蒼生計。”
柔歡迫不及待道:“蘇兄是指……”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r />
蘇畫的目光緩緩逡巡眼前三人,被肥肉擠得隻剩下一條縫隙的眼睛陡然間精光暴漲。
“變法。”
包括皇甫思凝在內,眾人齊齊一呆。
虞編修駭笑道:“蘇兄,我還以為你能想出什麽神機妙算,沒料到你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所謂變法,就是毀棄祖宗規定,勞民費財,天崩地裂,不特無益而已。”
蘇畫道:“若能變法成功,我方棫至少可成虢氣候,有與儊月相持的底氣。”
之前虞編修是驚駭的笑,到了柔歡這裏,已經全都是無奈的笑容了。他道:“蘇兄,我知道你想守衛家園,保我方棫,但這話說得太可笑了。什麽虢之氣候?那彈丸小國,國主寶曆膽小如鼠,毫無骨氣,儊月秦王為了一局棋殺了他的太子,他一時激怒,倒向賀川,與儊月決裂。後來被大軍壓境,賀川新帝唯諾無能,寶曆又流涕伏地,自開國都泰平,滿朝文武迎出二三十裏,望塵俯伏,跪如仆隸。你難道想教我國變成那樣?”
焦禦史陰陽怪氣道:“這樣說來,虢國雖然最終破滅,皇室倒是很識時務,除了一個公主被殺,全都封了公侯,餘生盡享榮華。”
蘇畫道:“柔兄此言差矣。虢國雖然是一方小國,然而為儊月與賀川相交門戶,易守難攻,立國百年,從來秋毫無犯。國內金礦遍山,糧食充足,本是一張大好手牌,倘若行之有度,足可與儊月繼續相持。儊月雖然兵臨城下,但隻要國主寶曆固守,背靠賀川,那王博堯孤身而入,撐不了多長時間。寶曆不敢迎戰,自開城門,王公戰栗,難以自絕,這才將那大好江山眼睜睜拱手讓人。”
“哪怕虢皇室皆降,大軍占領京城,儊月之局照舊不穩。區區一個虢公主萬可,便給儊月惹出了多大的麻煩?”
虢公主萬可,這是虢國覆滅之後,唯一一個殉國的皇族。她非但自己不降,駙馬殉國之後,率府上親兵數十人下瓊州,結識義軍統帥,又以皇室名義招兵買馬,生生將堂堂儊月的兵馬大將軍王博堯打得毫無辦法,任他們來去數年,各地起義不斷。後來還是儊月的平西將軍鳳春山出馬,招安義軍將領,設下毒計,在元旦當日,將萬可絞於瓊州靈蛇廟前,以儆效尤。
據說萬可伏誅之前,曾揮筆寫下一首《憶秦娥》:
“上元節,泰平道上風和雪。風和雪,江山如舊,泰平人絕。
“百年短短興亡別,與君猶對當時月。當時月,照人燭淚,照人梅發。”
舊國淪亡,深恩負盡,讀之令人動容淚下。
平西將軍聞之,卻付以輕蔑一笑:“現在知道哭亡國,之前作甚麽去了?”
蘇畫的說法沒有什麽問題,同樣也沒有什麽用。
變法,新法。變政,新政。
身在京畿中心,沒有什麽人會比他們這群人更了解期間凶險可怕。
虞編修被蘇畫提起了興致,待要細細詢問變法節度,其中政策,蘇畫又正色婉拒。
虞編修冷笑了幾聲,與焦禦史一並拂袖而去。
蘇畫來回踱步,孤零零的身影映照在屏風上,就像一個圓滾滾的蹴鞠被人踢來踢去。
“皇甫小娘子,聽得這麽多,是不是也該出來了?”
皇甫思凝理了理發鬢,沒有被人捉住偷聽牆角的羞赧,從屏風後款款走出,微笑道:“蘇畫,又見麵了。”
蘇畫又是搖頭又是歎息。
皇甫思凝問道:“你這是在作甚麽?”
蘇畫道:“若是柔公子能有您這樣的心性,恐怕吳將軍早就將令公子的下落告訴他了罷?”
&nbs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p;皇甫思凝瞪大了眼睛,語氣錯愕,道:“令公子?表兄?你知道他的下落?”
蘇畫的眼睛都被肉擠成一條黑線,誰也分辨不出其間神采。他道:“我不知道,不過有人知道。”
皇甫思凝上前了一步,顫抖道:“誰知道?你告訴我,究竟誰知道表兄現在的下落?蘇畫,我這輩子從未求過人,可是今天……”
蘇畫饒有興趣道:“皇甫小娘子今天難道要來求我?你難道是冒充的不成?”
皇甫思凝雙眉顰蹙,雙手捧心,離他更近,然後抬腳一踢!
一個肉圓滴溜溜地滾了出去。
蘇畫好半天才從地上爬起來,喘著粗氣,道:“皇甫小娘子果然還是皇甫小娘子。”
皇甫思凝默然許久,方道:“今非昔比。”
短短四字,道盡無數刀光劍影,情天恨海。
蘇畫搖頭,道:“皇甫小娘子,今非昔比,此話不錯。但您是誰的女兒,這是一目了然的事情。您或許不將這個姓氏當一回事,但這世間之大,有多少人仰相君大人鼻息,就有多少人對他恨之入骨。後者比前者還要難纏,一個在明麵上,另一個卻是躲藏在暗裏,蟄伏以待時機。”
皇甫思凝道:“你想說什麽?”
蘇畫道:“我就是個一無是處的紈絝子弟,但沾了京兆府尹兒子的光,譬如我想要做甚麽事情,我想要知道甚麽事情,有的是人哭著喊著過來告訴我。更何況是您?我相信您隻要透出一點苗頭,不知道多少人願意撲上來舔您的腳趾。”
蘇畫最後勾勒的場景,細想著實有點惡心。皇甫思凝輕笑道:“你若是個一無是處的紈絝子弟,那禦林軍裏也全都隻是繡花枕頭了。”
蘇畫道:“誰說不是呢?”
皇甫思凝想起一些不太好的回憶,歎了口氣。
蘇畫目光沉鬱,道:“變法一途,不成功,便成仁。”
皇甫思凝挑了挑眉,道:“你我相識多年,我還是第一次發覺你有如此節操。原是我看錯了你。”
蘇畫道:“皇甫小娘子此言差矣。我雖想變法,卻不想死。”
皇甫思凝道:“哦?”
蘇畫輕聲道:“柔世兄重情重義,冰心玉壺,我一直很是欽佩。”
皇甫思凝的神情陡然一厲,道:“你是挑中了柔歡給你當替死鬼?”
她的語氣裏已有淡淡寒意。蘇畫渾身一個激靈,笑道:“皇甫小娘子,替死鬼一說從何而起?”
皇甫思凝搖了搖頭,道:“你想耍心機耍到他身上,可是挑錯目標了。柔歡雖然輕信天真,但他有個好父親。柔尚書和我家那個便宜父親不同,在柔歡身上下的心力恐怕比京兆府尹在你兄長身上下的還要多。”
蘇畫道:“柔世兄君子謙謙,柔而不弱,我怎麽敢算計到他身上?”
皇甫思凝道:“那兩個小人且不提,沈亦綺怎麽也被你攪和進來了?”
蘇畫苦笑道:“皇甫小娘子實在是太看得起我。他那樣的青年才俊,與我素不相能,豈會信我虛談?”
皇甫思凝略一思忖,道:“這地方的主人……是沈亦綺?是他招了你們這群狐朋狗友,計劃進諫變法之事?”
倘若是真的,那沈亦綺交友的眼神實在差得夠嗆。
柔歡人如其名,虞編修和焦禦史兩麵三刀,蘇畫……蘇畫究竟有多少能耐,還真是個謎團。
蘇畫不置可否。
皇甫思凝覷不清他神情,故意道:“朝堂之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政,是你們一群大男人之間的事情,你怎麽把我一個小小弱女子也牽扯了進來?”
蘇畫道:“沈少卿一向眼高於頂,好逞強稱能,言必談為人間開太平,怎麽會和那些屠狗輩牽扯在一起?”
皇甫思凝驀然瞪大了眼睛。
“有意提出變法的人是——令蓮華?”
蘇畫緩緩道:“皇甫小娘子,您是令公子在世唯一的血親了。”
皇甫思凝道:“吳將軍不會主動告訴你。你在他身邊,不對,是在柔歡身邊安插了眼線?他知道多少?你又知道多少?”
蘇畫道:“我什麽都不知道。至於柔世兄……”
他輕輕笑了一下,皇甫思凝狐疑地看他。
蘇畫道:“若非令公子如此謹慎,也不會從相君大人的天羅地網裏逃出去。”
皇甫思凝皺著眉,道:“此話為時過早。”
蘇畫眸光微爍,道:“皇甫小娘子此話怎講?”
皇甫思凝捏了捏眉心,忽而一笑,道:“張夜華和此事有沒有關係?”
蘇畫知道她這般笑法意味不好,坦誠道:“這個我不敢講。不過那一夜令公子能從宮中脫逃,確實有內官舍身助力。”
皇甫思凝無聲歎息。張夜華入宮之前,朝虀暮鹽,貧困潦倒,曾受令太傅一飯之恩,一直感念在心。他心地純善,升為掌酒內官之後,不愛占田霸地,不圖升官發財,在老家開設了十幾家善堂,與窮恤寡,矜貧救厄。打死她也不信他會做出那麽傷天害理的事情。
當眾受戮,示辱天下。不但要他命,還要奪他名。
很像是她家親愛的父親喜歡用的法子。
蘇畫道:“皇甫小娘子勿要歎息。”
皇甫思凝扯了扯嘴角,道:“在世人看來,我恐怕根本不配為此一歎罷。”
蘇畫道:“世人皆知,您身上流著誰家血。”
皇甫思凝想起那幾人方才談話,苦笑道:“其實沈亦綺說得一點都不錯。我父親連沾了令氏一滴血的人都不肯放過,盡殺婦孺無辜;可現在的活人裏頭,和令氏關聯最大的人就是他。按照他的標準,最該死的人就是他和我。”
蘇畫默然片刻,方道:“他……他是傷心令公子遭遇,憂慮過度,口不擇言。皇甫小娘子不要放在心上。”
皇甫思凝道:“他與令蓮華從小就不對頭,在書院的時候也經常針鋒相對,分庭抗禮。但我知道,在內心深處,他們二人一直惺惺相惜,引以為知己。沈亦綺氣極悲痛,說出那些話也是人之常情。”
蘇畫陪笑道:“皇甫小娘子能夠想開就好。”
皇甫思凝勾起微笑,道:“我不想開的話,那一夜早就隨外祖一起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阿若的地雷~~
xxx
*焦禦史終生不入勾欄的故事化自《蟲鳴漫錄》;
*虢公主萬可的《憶秦娥》化自劉辰翁《憶秦娥》。一般如果沒有化用作者的話,引用詩句就不做標注了,否則工程太大,我,我懶(┑( ̄Д  ̄)┍;
*儊月和寶曆故事及注釋散見於同係列的《玉簪折》,在此也不多注啦~
ps:被編編無情地否決了,文案上不能以亂倫做噱頭, 所以我把偽姊妹刪了_(:3」∠)_ 這倆並不是真的亂倫,反正大家繼續看文的話就明白啦~
ps的ps:終於有妹子慧眼如炬,點出來文名的另一層含義了哈哈哈,mua~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