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少年與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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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氏似乎不太喜歡這大宅子,對府中的喜慶情緒反應淡淡,而下人已習慣了她的不勾言笑。
大家對大老爺未歸這件事也不敢多加議論。雖然他們也好奇往年都是“相敬如賓”“和美典範”怎麽今年就例外了。
知道內情的老人都清楚東昌侯府原本是看不上靠女人上位的壽安鄉伯府的,奈何當時貴妃盛寵,迫切想給娘家添助力,哄著帝王指婚,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否則依大少奶奶的出身人品又怎會是個區區知州夫人?她這麽多年始終意難平。
因為主人的緣故,這宜蘭園也格外安靜,雖然婢仆眾多,卻無一絲雜音。
天色暗下來的時候,房舍間響起噠噠的腳步聲,一個圓領藍衫的倜儻公子從書房進來:“母親,您看到我那個竹子筆筒了嗎,竟然沒帶回來不成?”
這房子陳設簡單,他一邊問一邊走到了桌子邊。一眼,立即被紙上那端秀的小字吸引了。
“凍雲,遠山,荒村,夜煙……”他原本思量頗久,覺得總不盡意,如今這一改“遙想春城會,好柳隔河看”如此天然,如此簡單,偏偏又說不出的韻味。
柳,春日柳,朦朧曼妙不就在那一隔嗎?水與柳本是絕配,還有那以近化遠的一隔,層次與空間也一下出來了。說到底何處無河何處無柳,這本是尋常之景,隻是難為對方怎麽想到的。這下子搭上前兩句從畫麵到意境都合了。
大奶奶陳氏被兩個丫鬟攙扶著走出來,穿著寬鬆的秋香團花大襖,頭發上騰著些水汽,她慢慢靠在躺椅上,由丫鬟給她膝蓋上鋪上龍須方巾褥,放上銀絲琺琅小碳盒,這才慢悠悠道:“做什麽大呼小叫的。別以為回來老宅就可以放鬆了,我可是會死死盯住你的。”
她說完,發現兒子沒有反應,懶洋洋翻起眼皮,笑道:“柏仁?可不是累傻了,你剛尋什麽呢?”
史柏仁卻扭頭問丫鬟:“琴書姐,剛才誰來過?”
“三少奶奶來過,那不是禮物?三少奶奶雖說出身寒微,但是挺懂事的。”琴書打開梳妝匣子給陳氏攏頭發“人也好看,行事大方,不比京城裏有些小姐差,若叫人帶著見見世麵,可是了不得呢。”
史柏仁有些意外,他聽說過一耳朵病秧子三叔成婚的事,但根本不曾放在心上。他把她帶來的禮盒打開看,發現裏頭放著一盒子自製的胭脂,一副新繡的燈罩子,還有整個鬆樹根摳的筆筒,根脈自成底角,紋理自然古樸有趣,當即忍不住拿起來把玩。陳氏也看到了,指指琴書:“那個燈罩子做得挺費功夫的,也難為她肯花心思,放到屋裏去吧。哎,柏仁,問你話呢,剛尋什麽呢。”
“哦,母親,我不尋了。這個送給我吧。”
“喜歡就拿去,什麽大不了的。”陳氏不在乎的揮了揮手,卻在眼睛的餘光裏看到兒子寶貝似的捧起來,又是一笑:“真是不長進。聽著,過年期間自然熱鬧的很,那些不長眼的下人隻會一味討你的好,我把話說清楚了,你若敢仗著老祖母溺愛,貪玩耍,荒廢了功課,看我不請戒尺抽你。”
史柏仁大兔子一樣的乖巧:“不敢不敢,母親大人隻管放心。對了,我用不用去拜見三嬸啊?”
陳氏看他躍躍欲試,嗤了一聲。“慌什麽,要見也不是這個時間。那三院裏病氣衝天,她又是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新婦,又得伺候病人,你急吼吼的趕過去,倒是跟她生事呢。”
史柏仁聞言有些掃興,陳氏嗔他:“總是興興頭頭的,明兒你得先去拜見族老,今兒早些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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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大少奶奶回來,芸芸原本以為會多些熱鬧,不料大少奶奶竟是格外貞靜的性子,平日或做針線或誦詩書或督導兩位少爺做學問,除了請安,外事一概不聞,這真是叫芸芸意外。她原本為改詩文一折提心頗久,一連數日沒有動靜,便晃過去了。
中間也有史柏仁過來,跟許薺一起讀書,芸芸很開心,特意親手做了芙蓉榛仁酥,柳葉小肉包給兩位吃。
史柏仁是個溫馴的男孩子,帶著書生藍巾,穿玉色錦衣,十六七歲,身段還帶著少年的瘦弱。他看著許薺寫字,拿了點心,跟芸芸道謝,笑問:“許小公子這書本的扉頁上,有恭祝鵬程萬裏蟾宮折桂的字樣,是嬸娘您寫的吧?”
芸芸看了看,指著那“愚姐謹送”的字樣,笑道:“可不是嘛,叫你這芝蘭玉樹見笑了。”
史柏仁忙笑道:“哪裏,嬸娘過謙了,我是看許公子寫字,筆法筆鋒是有些功夫的,必然被內行人指點過,小公子卻說是嬸娘您開的蒙。”
“小時候父親跟學寫的,早些年還時常寫呢,後來家道不行,琴棋書畫就換成了柴米鹽茶。”芸芸回憶起往事,麵上有些惆悵,但隨即就收斂了,笑道:“如今還有拿筆的機會,我已經很開心了。”
史柏仁麵上有些唏噓。這是個青春爛漫看著規矩卻想法很多的少年,美麗而略微有些才華還命運不濟的女子總是能格外引出很多人的憐惜。正處在容易想多的年紀的他轉瞬間已腦補出了李清照,朱淑真,魚玄機等等等等美麗有才卻命運不幸的女子。
這社會上識文斷字的女人是稀缺產物,有一分會被誇張成三分,若她還長得漂亮,那更了不得,足夠誇張成十分了。小小的史柏仁看芸芸恰處於這種狀態。隻是芸芸卻不認同,她對小爺那同情而沉惋的眼光隻覺得好笑:你個小孩子又懂我什麽呢?
給這兩人磨了一大匣子墨,讓他倆寫完,寫完就給他們吃親手熬製的芝麻冰糖葫蘆。史柏仁現在已經開始寫應試文章,芸芸很開心許薺能跟他一起進益。
臨到他回宜蘭園,芸芸拿了個錦囊出來,笑道:“聽聞大少奶奶回來以後,因為旅途勞頓,身子總是不爽快,畏寒體重,這是用惠草幹和萱草葉做的,安枕助眠,你捎帶過去吧。”
史柏仁躬身一禮:“代家母謝過嬸娘一片關懷之心。”
芸芸看著那清瘦文雅的少年慢慢遠去,覺得他有禮貌又有風度,還透著一股書卷氣,跟自己以前的父親是同一個路數,心中十分喜歡,笑著一推薺哥兒“你看,這才是讀書人該有的樣子。你可要好好努力。”
薺哥兒卻眨眨眼睛道:“不學,我想學夏大哥那樣。”
芸芸聽到下人窸窸窣窣的笑聲:瞧瞧,果然小門小戶沒見識,貴公子不學,要學長工。芸芸有點臉紅,有點氣惱,抓抓他的頭發:“盡胡說。忘了得快快出息找爹爹了?”
薺哥兒把頭搖的跟撥浪鼓一樣:“不敢忘,不敢忘。”卻又不甘心的問:“可我覺得夏大哥那樣的也挺好啊,你不喜歡嗎?”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頑童問者無心,芸芸聽者有意,許薺幼稚的話卻像一道雷劈在她心裏,五髒暴跳,連臉皮都要燒起來。你喜歡那樣的嗎,你不喜歡嗎?這問題她怎麽敢深入的想。措不及防間,腦海裏又闖入那梅花明月下的一幕,那熾熱與甜蜜的吻的滋味,芸芸的身體都要酥了,她急忙甩甩頭丟掉這個念頭,覺得又羞恥又渴盼。
他本是風華正茂好二郎,她是規格小婦女紅妝,本該是毫不相幹,卻偏偏隱約相連,越是禁忌,越是有趣,越是誘人癡想。
“姐姐?姐姐?你想什麽呢?”薺哥兒拉住她衣襟。芸芸急忙回神:“我在想等會兒做點什麽給你姐夫吃。”
“姐姐對姐夫真好。”
芸芸更是羞愧,臉皮都燙起來,覺得自己簡直是道德敗壞的壞人。
“我剛才跟史公子說了我想去知州府或者書院跟他一起讀書的事。”
芸芸意外,嗔許薺多事,這麽重要的事肯定要親自準備了禮物由她拜會陳氏商量決定,哪能口頭一句這麽隨意?許薺卻很得意:“史少爺說我聰明,還說我乖巧,一處讀書比他一個人更有意思”芸芸這才不說什麽了。
自被許薺一問紮心,芸芸就心神恍惚,到了吃晚飯的光景,先是擺錯了碟子,又是撞到了酒杯,給薺哥兒夾的花生米掉在了地上,給史雲長剝魚,小根魚刺竟然沒有剔除幹淨。她急忙道歉,站起身來,裙擺又絆倒了圓凳子,咕嚕嚕漆紅雕花海棠式椅子滾在地毯上,芸芸更加局促,史雲長道:“你這是怎麽了,裙子裏藏貓了?”
芸芸一下子紅了腮幫,勉強笑道:“沒事,就是有點緊張。”
那晚以後,夏明存竟然都沒有出現,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躲著她。芸芸原本料想了種種可能,包括他打死不認,他耍無賴,再或者他狠上一把,直接把自己抗走私奔,但卻完全沒想到這種結果,她很緊張很忐忑,卻藏著些竊喜和期待……然而他直接玩起了捉迷藏,一下子把她冷了下來,徒留她自己想也不是忘也不是,百抓撓心。明明你都親我了,這人,混球!芸芸幾乎要委屈上了。
她一腔心事卻得藏得嚴嚴實實壓得密不透風,把自己塞得滿滿當當東搖西晃,怎能不出岔子?第幾天那憋悶和紛亂玄想一直在發酵,今兒又被許薺一撩,終於繃不住了。
史雲長想了一想,道:“你在擔心祭祖進祠堂?那可真沒什麽好緊張的,到時候由大奶奶領著呢,你隻管跟著照做就是,其實也就是那高門樓看起來唬人一些。”
芸芸趁機下台,忙不迭的點頭。
臨到傍晚時分,她還是按捺不住了,拿出一壺酒,想了想又搬出兩壺,放在紅漆大托盤上叫小泥鰍端過去:“這陣子大家都辛苦了,都分著喝了吧。”芸芸特意交代一句:“你那夏大哥不喝黃酒,不用給他。”
平日才不會這樣,奈何越是關注什麽越是要藏著什麽,芸芸話音出口自己都覺得自己可笑。
小泥鰍嘿嘿笑:“那您放心,夏大哥喝不到,他被打發去安排祭祖事宜了,祠堂周圍的房舍都要打掃了預備少奶奶小主子們休息呢,老太太說他仔細,認真,所以派他去盯著。已經去了三天了……”
芸芸咕咚咽了口吐沫,手指不由捏緊了帕子,原來是這樣,呀,好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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