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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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半的夏風從鬢下撫過,在單薄的肩角上掠起一陣漣漪似的涼意。

    吳議揉了揉生疼的腦門,這身子果真是不濟了,這麽昏昏沉沉下去,這輩子指不定就真的交代在了這個無人問津的小院。

    驚夢之餘,這具身體原本的記憶也漸漸浮現在腦海裏。

    這一年,是總章二年。

    就在這一年,唐的疆域達到了建朝來的最巔峰,從雪嶺到汪洋,從天頂到幽穀,連綿縱橫數千萬裏的每一寸土地都朝向西邊那座佇立的長安城。

    這一年,唐高宗還是英明神武、殺伐決斷的睿智君王,而武則天還是母儀天下、安居後宮的一國之母,泱泱中華還是萬邦來賀、舉世無雙的絕代盛世。

    這一年的繁華壯麗穿越千年的風雨而毫不褪色,依舊內斂而深沉地向後世麵昭示著自己如夢似幻的榮耀與英靈。

    而相比於風光無限的偉大帝國,這原主的生平卻簡單得像一張沒有瑕疵的白紙,還沒有來得及著下隻言片語的筆墨,就已在病魘的侵蝕下失去了原本該有的模樣。

    他就如一株自生自滅的野草,在這座蕭索的別院漠然地迎接死亡的降臨,正房的那一位甚至懶得騰出手來收拾他,時不時在菩薩麵前掐弄著佛珠,暗自盤算著這個倒黴催的庶子是不是到了該上路的時候了。

    次日,江氏便又譴了吳九來。

    “哎喲,少爺,怎麽起這麽早。”吳九沒料到和他撞個正著,皮肉僵硬地扯出個笑容,“夫人老念叨你的身體,你這也實在是太不愛惜安康了,要是出了院子受了風寒,旁人還要說夫人苛待你這個庶子了呢。”

    說著,佝僂的老腰往門口一挺,作勢要攔住準備出門的吳議。

    一個奴才,也敢如此在小主子麵前如此裝腔作勢,原主在家裏的地位可見一斑。

    吳議睡了長長一覺,精神頭也養足了,昨日的恙色一掃而空,淡淡地回視吳九一眼,透出一股截然不同往日的冷意。

    “母慈子孝是天道人倫,母親既然如此關懷我這個做兒子的,我又豈能不在堂前盡孝?你今天把我攔在此處,難道是想陷我於不孝不仁之境?”

    吳九萬萬倒沒料到小少爺還有還嘴的一日,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在涼風裏傻愣了片刻,一時竟也挑不出他話裏的錯處,隻得訕訕道:“小少爺此言差矣,所謂福至心靈,凡事未必要親力親為,隻要您有孝心,夫人自然感知得到。”

    “既然福至心靈,你又何必替夫人走這一趟?”吳議冷哼一聲,神色肅然,“你的意思,是夫人虛情假意,對我這個繼子,虛與委蛇了?”

    吳九本來就是個狐假虎威的紙老虎,被吳議劈頭蓋臉地反問兩句,早就站不住手腳了,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少爺可是病糊塗了,這種話豈能亂說……”

    “我看我還沒病糊塗了,你倒先老糊塗了!”吳議笑意愈深,愈顯得那雙病火森然的雙眼深邃清寒,“主子說話,什麽時候輪得到奴才指手畫腳了?”

    在吳九眼裏,吳議不過是隻早已失勢的小病貓,何曾想過這隻人畜無害的小東西也有雷霆動怒的時候?

    ——甚至幾乎要被那股淩人之上的氣勢壓得大氣亂喘,隻有嘴上還哆嗦著不依不饒:“少爺大了,也對會老奴耍威風了,老奴,老奴這就去稟告夫人,看來少爺是嫌膩老奴了!”

    豈止嫌膩,吳議巴不得他即刻就滾。

    “那就不送了。”

    “哦?他當真這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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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p;吳九搗蒜似的點著頭,把吳議的一言一行都添油加醋地複述了一遍,恨恨道:“老奴在吳家待了幾十年,太爺在的時候就在眼前伺候了,如今那一位要擺少爺架子,老奴怕是不敢再留了!”

    如今正是仲夏的天氣,花園裏的紫薇正開得得勢,粉薄的花瓣累在枝頭,壓得樹底欲燃欲烈的一叢山茶都失了三分顏色。

    江氏頗為憐惜地拈過那株山茶,放在手心撥弄了兩下:“如今的花匠可真是有心,紫薇喜陽,山茶喜陰,他就把山茶種在紫薇底下,好叫這兩種不同時令的花一齊開放。”

    吳九左右沒猜透主子的意思,隻好跟著賠笑:“那也是夫人慧眼識珠,不然這花匠哪裏有施展功夫的地方呢!”

    “山茶開得再好,畢竟也是仗著紫薇的陰涼。”江氏放下掌心的花枝,輕輕撣了撣手心的粉末,“到底是個不合時宜的東西,總不能長久的。”

    言罷,微微歎了口氣,瞧向吳九:“你覺得那花匠工巧嗎?我反倒覺得那花匠違逆倫常,心思太過,叫人看了就生厭。”

    吳九立即乖覺道:“夫人不喜歡花匠,叫人辭去就行了,不喜歡這山茶,老奴就替您,拔了去。”

    說著,便要伸手去挖那株礙眼的山茶。

    “不必了。”江氏嘴角含笑,眼裏卻是一派懨色,“辭了花匠,人家必然要議論我待下刻薄,除了這花,不知道的又以為我性情乖張,我叫你時常去瞧瞧那個不懂事的孩子,你看,這倒好,他反倒當我拘著他了。”

    “夫人的意思是……”

    “他愛出門活動,也是好事情。”江氏懶怠地打了個嗬欠,日頭還大著,她賞玩了半日,也膩歪了。

    吳九見狀,伸手虛扶住她雪白的一截臂膀,聽她垂首低聲道:“他這麽半死不活地熬著,我這個做娘的看了也怪心疼的,但畢竟我是嫡母,他是庶子,做多錯多,你明白嗎?”

    “老奴明白,明白了!”吳九到底是個老人精,江氏略一提點,他也明白了其中的關竅。

    那病秧子總是要死的,他越是囂張挑釁,江氏越得隱忍避讓。

    又不是好吃好喝地養著他,他還不信,就憑那二兩骨肉,還能在這人世間苟活多久。

    “奴才這就差人好好留意著少爺的動靜,夫人且放心。”

    江氏緩緩一笑,過了半響,才幽幽問道:“前些天老爺提過,今秋太常寺會派太醫博士來各地遴選生徒,以補長安官學的空缺,可打聽清楚了,來咱們袁州的,是哪一位老爺?”

    “都打聽清楚了,是張起仁張老爺。”吳九當然知道主子的心思,豈敢在這件事情上怠慢,早把其中關竅打探清楚。

    “咱們家太爺還在的時候,和張老爺位列同班,素有同窗之誼。如今太爺雖然已經去了,可選拔生徒之事,也命老爺協理襄助,又豈會不賣咱們家這個麵子?我看,您可得好好給小少爺拾掇拾掇上京的行禮了。”

    吳家雖然子嗣旺盛,江氏膝下卻寥有一子,不過這倒也不打緊,尊卑有別,誰也不敢越過嫡子的頭上去。

    江氏這才心滿意足地緩緩一笑:“這話倒是在理的,也罷,栩兒也該下學回來了,咱們回屋吧。”

    袁州城,春林堂。

    一個身著麻衣,頭戴巾帽的夥計正挨在堂前,一臉難色地看著眼前形銷影弱的少年。

    “你說的藥材,咱們這裏也不是沒有,輕粉倒也罷了,這砒|霜……可是劇毒,沒有醫官的藥方,咱們可不敢輕易賣人。”

    “那蟾酥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呢?”

    那夥計憨厚地一笑,有些不好意思:“我倒是沒聽過這味藥材,我們家小業小的,哪裏用得到這些稀奇古怪的藥材!”

    唐朝的醫療體係沒有吳議想象得那樣落後,沒有官學大夫的藥方,他想要的藥材根本不可能隨便買到,而其餘幾劑不常見的輔劑,也是這裏的小夥計聞所未聞的。

    吳議趕早地起床出門,當然不是為了去江氏麵前磕頭盡孝的。

    江氏主仆仗勢淩人,這幅身骨是給活生生燈枯油盡地耗死的,一個半大小孩就這麽孤零零一個人蜷在又冷又硌的床板上,到死都沒喝上一口藥。

    好在他早故的親娘還給他私藏了幾個銅板銀子,縫在腰帶子裏頭,吳家的人嫌他病氣重,誰也不願意髒了手去搜他的身。

    吳議握著手裏零星的幾點銀兩和八枚銅板,腦海中不由自主浮現出那位從沒有見過的母親的臉,如果她知道自己的兒子就這麽被人淩虐致死,該是多麽剜心斷腸的痛。

    他不由收緊手心,在心底慢慢研磨出一個至毒至命的方子。

    打頭的一味藥材,是砒|霜。

    治療白血病的中醫方劑本來就是老先生口口相傳的秘方,直到一千年後的科技時代才被正兒八經地挖出來研究,別說這裏的藥鋪夥計全然不曉,就連吳議也僅僅學過點皮毛。

    砒|霜,蟾酥,樣樣都是能要人性命的劇毒,何況砒|霜治療白血病的例子隻出現於上世紀的寥寥幾篇文獻中,這個鋌而走險的藥方,連他自己也吃不準到底有幾分把握。

    反正都被逼到絕路,倒不如放手一試。

    見他神色恍惚,小夥計心裏也有些七上八下,不明白這個古怪的年輕人到底要這些毒物做什麽。

    “那就麻煩你給我開些別的藥材吧。”

    “好嘞,你要什麽?”

    “西黨參,全當歸,生白術,生黃耆,懷山藥……”

    吳議負手慢慢背出一個熟悉的養生湯。

    既然要緊的藥材一時間湊不上,就隻能拿益氣補脾的湯藥暫時吊著這條小命。

    盡人事,聽天命,如是而已。

    “您慢點,小的撿不過來了!”小夥計嘴上嚷嚷著,手裏已經麻溜地把吳議要的藥材稱量打包好。

    吳議笑著道了謝。

    “我看您頗通藥理,難道您也在官學裏學醫?”夥計打小在這裏跑慣了腿,對藥材多少有些了解,“這方子雖不是我們這老字號裏的先生開出來的,倒是幅保養延壽的好藥方。”

    吳議提好了分裝好的藥材,搖頭道:“這叫慢白湯,是一個德高望重的大夫研製出來的方子,並不是我的手筆。”

    “慢白湯?”小夥計喃喃地重複著吳議的話,將那方子在心裏默記了一遍,再抬起頭來,哪裏還見著那人的身影?

    十幾天的時間一晃而過,日子就像火爐上靜靜沸騰著的藥湯,在溢出的苦澀氣味中蘊蓄著細微的改變。

    年輕人到底生命頑強,幾吊湯藥灌下去,原本幹瘦的臉頰看上去比之前倒紅潤了許多。

    吳議暗自解衣,摸著一根根浮在皮膚上的肋骨,琢磨著怎麽才能把自己養胖點。

    剛放下衣擺,便聽見門口一陣風吹落葉的響動,還沒來得及問出一句是誰,隻聽見一個清脆響亮的聲音顛顛撲過來。

    “地公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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