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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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素節的話輕飄若風,落在吳議耳裏卻不啻於一道驚雷。

    他早知道自己這個現代人跟古人必然有三觀不合的地方,但沒料到父母親子之情可以淡薄至惡毒。

    也難怪吳夫人處處給他下絆子,親子尚且如此,庶子更是不容留情了。

    倒是李素節揚起了眉頭,頗有寬慰之意:“你說得不錯,這世上本沒有毒,全看它用在哪裏。這盒砒|霜用來救人總勝過自戕,也當是我這個做兒子的替他二老積福了。”

    吳議深深一頷首:“今日之恩,沒齒難忘。”

    有了這味最難尋的藥材,這個藥方也就很容易地拚湊出來。

    李璟比自家老爹還要積極,天天摸黑地把李福吵起床催他去捉蟾蜍,老奴才哪裏敢耽擱,三兩天就集齊了一盆疙疙瘩瘩的蟾蜍,擱在李家空闊的前院裏聒噪不休。

    吳議教他們用辣椒喂食蟾蜍,再用小木片刮掉蟾蜍耳後泌出的白色漿液,塗在白瓷盤上,撒上麵粉,在火尖上烘幹成酥片。

    “為什麽這些白白的東西幹了就變黑了?”

    李璟尚不懂得這些工藝中蘊蓄的微妙變化,正是捺不住好奇心的年紀,天天小狗一樣追著吳議的腳步,看他手提著小銅秤量出一個微斜的平衡,圓滾滾的眼裏沾滿了好奇。

    吳議垂眉數著秤杆上的計數:“這是藥材的生長,就像你的牙齒落掉,頭發長出來,藥材也會一點點變化的。”

    李璟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伸手就想撥弄那些糖片似的蟾酥,被吳議一手拍掉偷腥的貓爪子。

    他斜睨小少爺一眼,威脅之力十足:“再搗亂我就不回答你的問題了。”

    李璟立即把手乖乖握在背後,小身板挺得筆直,似某種剛破土的小樹苗,有股衝上天穹的生氣。

    吳議不禁露齒一笑,藥材裏泡出的生活總是漫著淡淡的苦澀,這回跟了個嘰嘰喳喳的小團子,卻顯得沒那麽寂寞了。

    吳議自己配好了幾服藥,便不再叨擾李府,簡單辭別了李素節後,回到自己冷得不落一絲人氣的小庭院。

    他每日慢慢熬一鍋藥,配著之前吊命的慢白湯,捏著鼻子一氣灌下去,剩下的力氣僅夠爬到塌上歇著。

    藥裏泡著的日子就是漫無止境的發燒、出血、昏沉,吳議幾乎能感受到毒與病在全身各處爭奪寸土寸疆,戰火把每根血管都煎成烙鐵,漸漸蒸幹人的意誌。

    為了抵禦負麵情緒,每熬過一日,吳議就在牆頭用小銅秤砣的一角劃下一道深深的橫杠,一道一道累加著自己活下去的希望。

    兩相爭鬥帶來的疼痛宛如淩遲,痛得受不了的時候,他也隻能咬緊牙關硬挺著,攢緊了拳頭把所有放棄的念頭掐斷在手心。

    既然已經吃夠了苦頭,就必須熬下去。

    熬下去,就是嶄新的一條命。

    吳九還是照例隔三差五地來一趟,他自個兒九十月的天裏悶出一身汗臭,卻掩不住院子裏彌漫出的藥湯苦味。

    他心中暗自一動,麵上照舊皮笑肉不笑,往屋裏遠遠地睨一眼,低著頭擱下一日的剩菜剩飯,回身便稟告了自家主母。

    江氏拿三寸長的指甲隨意撥了下算珠,淡淡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道:“這個月進項不錯——那孩子也真會找事,病著身子還歇不住,你去打聽打聽街上的藥材鋪子,看看他都買了什麽藥。”

    她還不信,袁州這犄角旮旯的小城還能翻出個妙手回春的神醫了。

    吳九得了令,很快領回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回複。

    “夫,夫人。”吳九戰戰兢兢立在一旁,聲音低低地壓入江氏耳裏,“議少爺買的是,是……砒|霜!”

    江氏隨算盤左右撥動的眼珠一滯,旋即露出三分冷冷的笑意:“喲,倒真沒看出他還有這個心氣。”

    吳九小心陪襯著:“不過鋪裏的夥計說他沒官學大夫的藥方,所以沒敢賣給他,這袁州城大大小小的藥鋪我都打聽過了,沒一家是出手給他了的。”

    “要當真買到了,你我還能站在這裏?”她遽然一咬牙,幾乎要把一口貝齒咬碎,“我好心好意放他一條生路,他倒是塊捂不熱的石頭!你說,他這是準備毒誰呢?栩兒……”

    她猛地一驚,渾身寒毛豎起,像隻因護崽而炸毛的母貓,下意識地摩挲著長長的指甲。

    吳九扶穩她:“栩少爺宅心仁厚,從沒招惹過他,夫人別怕!”

    “雖說我朝一貫不主張大興嫡庶之說,但上下規矩總是有的,保不齊他會不會懷怨在心。”

    她越想越怕,直接給吳議扣上個善妒的帽子:“前幾日長安來信,張起仁博士已經來赴袁州,他怎麽著也算吳家入譜的少爺,難保不會在這事上動心思。”

    “就憑他那有命生沒命養的娘?”吳九替夫人狠狠啐了九泉的舊主一口,“他比起咱們栩少爺,那是魚目比明珠,不自量力!既然他心腸如此歹毒……”

    “不如……”他悄悄窺一眼江氏的眼色,“老奴去稟明老爺,請他做個決斷。”

    “沒憑沒證的,就憑咱們空口一番話?”江氏冷嗬一聲,唇角抿出一個肅殺的笑,“你去,撿個好日子把我屋裏的好東西送給議少爺,咱們吳家好歹是有門有臉的人家,他想要,還能短了他的?”

    吳議拿一凶一緩兩劑藥方熬著,這三個月剛柔並濟的猛藥下去,總算褪掉三五分病症,長了半點斤兩。

    新長出的皮肉撐起薄薄一張麵皮,勾勒出明眸秀目的一張臉,繡刀似的眉頭一挑,挑破往日裏那身羸弱不堪的病氣,透出一股刃尖般鋒利的冷意。

    到底是剛拔高個頭的少年人,從皮到骨都竄著新生的銳氣。

    吳議信手拂過平滑如鏡的一盆清水,望著慢慢散開又斂回的幾圈細紋,破碎的人形已不是百日前破敗的樣子,病火燒空的眼瞳重新泛出光彩。

    命運又給了他一條活路。

    問題是,這條路又要往哪裏走?

    他是個繁體字會認不會寫的現代人,更遑論作什麽八股文章,科考鐵定是死路一條。

    要簡簡單單地耕田種地,隻怕這副身子也不濟事。

    他思來想去,似乎還是隻能幹回自己的老本行,就算成不了杏壇聖手,提個小秤稱稱藥,安安穩穩過日子也並非難事。

    他正低頭思忖,便聽見門口篤篤一陣扣門聲。

    吳九不請自來地推開門,客客氣氣地問了聲好。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議少爺,您今日精神頭不錯?”

    他眼睛雖小,眼神卻不漏一顆灰塵,早望見吳議微弓的背影,上頭細長一條脊柱頂起一縷菲薄的衣衫——仍舊是瘦,卻不像往些日子,一塊塊椎節都曆曆可數。

    吳九心下稱奇,嘴上一聲不吭,趁吳議沒轉身的瞬間,把袖裏青花水紋的藥瓶悄悄擱進他壁櫃下的縫隙裏。

    他這人擔不起大事,心眼卻小得精明,吳議這個病架子自然沒力氣挪動壁櫃,到時候隻消稟告老爺,人贓並獲,還不愁不把他趕出家門?

    他早已擬定吳議的死路,眼裏透出得意的笑,卻在吳議回轉身子的刹那收回心底。

    ——這還是當日那個病懨懨的小豆芽嗎?

    麵前的少年像裹了張丹青墨意的畫皮,從眉梢到唇角都是畫筆工出的細致雋秀,瓷白的一張臉上懸著清冷一絲笑意,如和風細雨裏一陣猝不及防的春寒襲麵。

    活脫脫是從他娘的模板翻出的樣子。

    吳九莫名嚇得腿一軟,禁不住打了個哆嗦:“議少爺,您,您已大好了?”

    吳議肅然掃他一眼:“我好不得?”

    這道森冷的目光倒把吳九抽醒,那一位是一貫的弱不禁風,從不在下人麵前擺高架子,若不是江氏不除之後快不休的狠厲,他原本沒想下狠手。

    誰知道菩薩似的一個人生下個厲鬼般的兒子,纏了吳府這麽些時日不說,還要回春返陽,繼續為非作歹下去了!

    “老奴不是這個意思,老奴,老奴這就走。”

    不待吳議多問,他慌忙擇了個由頭,打著趔趄逃離這座荒涼的別院。

    吳家大宅內卻是另一番光景。

    吳績被貶謫回袁州已經有二十多個年頭。

    快半輪歲月了,從貞觀到總章,從太宗到當今聖上,好像都已經把他這個袁州刺史徹底遺忘在了這片天高地遠的水米之鄉。

    他等累了,也老了,白發多過黑發,皺紋爬到眉頭。數十年風雨磨礪出的一身硬骨被揉進溫柔鄉裏,碎成白白軟軟一身肥肉。

    他老得開始不喜歡照鏡子,但很願意對著自己的嫡子,從他年輕光潔的臉上照出自己昔年英俊逼人的模樣。

    張起仁算算日子也快到袁州了。

    他把吳栩召到麵前,擠出一個慈眉善目的笑:“《神農本草經》都背熟了嗎?”

    “背得九成熟了。”

    青年抬頭笑了笑,顯然已經有十足的把握。

    “那就好。”吳績欣慰地頷首,“張起仁博士最推崇的醫經就是這一本《神農本草經》,你回頭再把經注都通讀一遍,必能得青眼。”

    “是。”

    江氏悄悄立在門口側耳旁聽,聽到這個“是”字才敲定一顆心,正撫著心口長舒一口氣,吳九便冒冒失失地闖入眼簾。

    “夫人!”他驚叫一聲,“吳議的病轉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唐朝設有各類博士,是傳師授業的官員,太醫博士就是給太常寺的醫學僧講課噠,地位還是挺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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