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番外:嬌娃短舞看胡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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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毛拉(1)說:每一個有生命之物都要嚐到死的滋味。

    如今擺在麗姬麵前的,便是死亡的滋味。隻是這滋味不是真主安拉的吻,而是天子賞賜的毒/藥。

    杜忠身著古樸莊重的侍中衣袍,氣宇軒昂,舉止高貴。他眉頭微蹙,鼻翼輕動,雙唇緊抿,似不大習慣來到這肮髒陰濕的地牢。像他這種的貴族,腳下所觸盡是軟毯玉階,又怎會習慣充滿陰暗汙穢的牢獄。

    麗姬並未起身,隻微抬眼皮,望向杜忠,與他四目相接。

    “杜侍中,你又成了侍中了。”她徑自一笑,他看起來氣色尚好,一如往昔般溫潤如玉。

    “托良人的福,讓臣能重歸宮廷。”他垂下眼眸道。

    “陛下讓你來,是要監刑嗎?”麗姬撫娑著桌案上的小玉瓶,裏頭裝著宮中最頂尖的毒/藥,聽說藥效極強極快,不會經曆什麽痛苦,死狀亦不難看。這是念在她布局有功,特意賞的恩德。

    杜忠頷首,道:“是,臣奉命來監刑。”他跪坐在她麵前,對上她深邃的眼眸,道:“良人……”

    麗姬自嘲一笑,眼中升起薄霧,她漸漸看不清杜忠的麵容,又或者說,她從來就沒有看清過。她眼角如珠落下滾燙,嗓音帶著三分顫抖,“我不該相信你們貴族的話……許下的諾言,都可以隨意收回!”

    “陛下許你回歸故裏,你的屍首和靈魂都會回到焉耆。”他抬手撫上她臉龐,溫熱的淚水順下流濕,他的手冰冷異常,微微顫抖,似是被她的眼淚灼傷了一般,“陛下沒有食言……”

    麗姬道:“那你呢……你說過會護我周全……”她心中悶痛,緊緊捏著杜忠的手,指節泛白,想要讓他亦感知她的痛處。

    杜忠掰開她緊握玉瓶的手指,通紅的眼眶亦落下淚來,他彈指開啟玉瓶,道:“我同你一起……一起回焉耆……”

    麗姬並不言語,旋即從他手中奪回玉瓶,仰頭一舉飲盡,將那玉瓶往牆上一擲,砸個粉碎。杜忠將她攬入懷中,不可置信,“麗兒……你怎敢……”

    鴆酒濃烈,順喉如刀割,麗姬抬手去撫他的唇,他的懷抱縈繞著鬆竹清香,令她無比安心,她嘴角彎起一個笑,一同初見時的明豔,“我引誘了你……是我的錯……你因我受的那些苦……我很難過……”

    杜忠的淚順著臉龐滾落在麗姬的衣襟上,他搖著頭道:“從來不是你的錯……是我先動的心……沒有我的允許,你又怎能引誘我……”

    麗姬隻覺腹中絞痛難忍,她額間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她的上下牙齒不住地打顫,道:“我騙了你……你也騙了我……我們扯平了……好嗎……焉耆是我的家……我認得路的……你不必擔心……”說著,她偏首嘔出一口鮮血,琥珀色的雙瞳漸漸渙散,她強撐著最後的力氣,去仔細撫摸杜忠的眉眼,“來生……我再為你跳舞……你要為我吹笛子……好不好……”

    “好……我都答應你……”杜忠喉頭哽咽,麵上掛著笑臉,他眼前一片水霧朦朧,抬手為她整理耳邊細碎鬢發。

    話罷,麗姬嫣然一笑,她看見了真主安拉向她微笑,在她唇間落下一個吻,那鬆竹清香縈繞不散,原來安拉身上也有這個香氣。這樣真好,便是到了火獄裏,她也不怕了。

    果然,人在瀕死之前,此生的經曆如走馬燈一般閃現。

    那時,她還是隻是河邊漿衣的農家小姑娘,溪泉是天然的音樂,她抱著木盆在淺溪中踏流旋舞,荊釵布裙亦不掩她的美麗,村裏人說她是計式水(2)邊最美的石榴花,因此大家都叫她阿娜爾古麗。

    隻是在貧窮人家,生的太美也是一種罪過。阿娜爾古麗在溪中起舞的情景被財主哈迪爾看見,他貪戀美色,用計陷害阿娜爾古麗的弟弟阿曼褻瀆真主,要被當做魔鬼燒死,迫使阿娜爾古麗為了救出弟弟委身於他。

    還未等阿娜爾古麗成為哈迪爾的小老婆,都護府的令使要為京城的大長公主采買樂師舞姬。她知道,這是她逃脫哈迪爾魔爪唯一的機會。因此她混入為令使獻舞的舞姬之中,以她出色的容貌、曼妙的舞姿奪得令使的目光,哈迪爾不敢得罪都護府,隻好乖乖獻出她。

    她與一眾少女換上精致華麗的舞衣,背井離鄉,千裏迢迢來到京畿。她以為她逃出了魔鬼的手心,卻不知京畿才是最大火獄,那裏的惡魔不止一個,且更為凶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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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事嫌她的名字太長太拗口,便隻留下一個“麗”字,喚她麗姬。管事告訴她,從此之後,她隻可作為麗姬存活,阿娜爾古麗早死在遙遠的焉耆。她麵上答應著,心中默默念叨著自己的名字,她不能忘記自己原本的名字,這是她與焉耆唯一的牽絆。

    大長公主府的日子並不好過,管事十分苛刻,令她們日以繼夜地練舞、學習漢話、跟著傅母們學習取悅男人的功夫,為了保持曼妙的身姿而不予飽食。她每日都忍著饑餓,練習著一個個胡旋步,腳尖出血亦不能休,稍有不好,管事的細皮鞭便毫不留情往她的腿上招呼。那些鞭子又細又尖,抽出的傷痕很細很疼,不留下疤痕,又能折磨到人。

    每一次跳舞,那種記憶中的疼痛便從她腳尖傳來,像在刀尖起舞一般,隻她臉上隻能掛著最明媚的笑臉,眼中包含深情地望向眾人,輕紗旋步間予人萬種風情。

    至於她的心情,不重要。她不能有心情,她亦不敢有心情。這是她作為一個玩物的基本的修養。

    這樣的日子暗無天日,不知出路在哪。便如置身在伸手不見五指的牢籠中,陰冷、漆黑、無望。她每日都向真主安拉祈禱,求他垂憐,讓她看到一絲絲光芒,支撐她活下去。

    世上最仁慈的真主安拉仿佛聽見了她虔誠的禱告,伸出手掌愛憐地撫摸了她的眼睛。

    她遇見了他,遇見了光芒。

    她記得,那是一個春日,府中的白玉蘭花開得正好。

    管事召一眾舞姬前去庭中獻舞取樂,姊妹們都很高興,她們精心梳妝打扮,隻為能被某位公子看上,討了她們去,遠離這裏。而她不能前往,她日前被鞭打的腳傷還未好,連走路都鑽心地痛,更莫說跳舞。

    她半開窗子,一排高大的白玉蘭樹上,花瓣展向四方,庭院青白片片,白光耀眼,如雪濤雲海一般。東風拂過時清香陣陣,沁人心脾。

    忽而傳來一陣笛聲,入耳不由心神一靜,洗盡塵俗,曲調如鬆濤陣陣,萬壑風生。麗姬仿佛瞧見了高山鬆海,風動嵐氣的景象。極盡富貴華麗的公主府,平日所奏樂曲皆是靡靡之音,這衝和悠揚的笛聲甚是少見。她心生好奇,忍著腳痛下床便悄悄探頭一望,白蘭樹下有一青衫男子,正閉目吹奏著。

    暖日穿過花樹,輕輕灑在他肩上,他的衣袂隨著春風微擺,笛聲從他指尖流出,淌入麗姬的心間。一曲終了,男子仰頭望著白玉蘭樹,細碎的陽光打在他的臉上,美如天神。他說道:“真美。”

    麗姬心中道:你可比玉蘭美多了。她癡癡地望著男子,盼著他再吹一曲。

    “杜忠。”聽有人叫喚著,那男子回首一望,麗姬忙閃到一邊,不欲讓他瞧見自己,不仔細間磕到了案腳,牽動了腳傷,幾欲疼出淚來。她咬著唇,讓自己忍住不要出聲。

    “難得沐休,你怎不好好飲樂一番?”來人似是來尋他的。安定大長公主的幼子江揚極愛鬥雞賽狗等玩樂,常聚上京畿中有名望的貴族少年於府上玩樂,倆他應是此間賓客。

    “飲了些酒,覺著氣悶的很,便來散散氣。”她聽杜忠笑道,言語溫和,和煦如風。

    “快隨我回去罷,鬥雞要開始了,公子揚的大將軍可不等人。”來人笑道。

    “欸。”杜忠應了一聲,麗姬聽見腳步聲忽而靠近,她忙屏住呼吸,以手捂住口鼻,而後那腳步聲又漸漸走遠,她才鬆了口氣。她不懂自己緊張些什麽,便是被瞧見了又如何,自己又不是那些貴族女公子,她們這些人不就是個玩物,任人瞧看的嗎?

    麗姬歎息一聲,這樣好的笛聲,她怕是再也聽不見了。正欲回床之際,她瞥見窗台下放著兩朵白玉蘭,她拈起一朵,往鼻間輕嗅,清香淡雅如斯,令她心曠神怡。他瞧見了她,沒有怪她打擾了獨處,還友好地拾來玉蘭相贈。一時間,麗姬腳上的疼都化作軟綿綿的糖,裹得她心頭又暖又甜。

    自此,她夢中除了焉耆的家之外,還多了一個青衫男子,和他悠遠的笛聲。

    許是她們族人都有歌舞天賦,隻聽過一回,她便記住了那支笛曲的節拍,順著那節拍,她日夜在玉蘭樹下苦練,編出了一支胡舞。她想著,如果再能見到那位公子,她一定要為他跳這支舞,且要單膝跪在他桌案前為他敬酒,告訴他:這是我為你編的舞,想日日都跳給你看。她想,那位公子一定會笑著飲下她的酒,再為她采玉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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