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無終(李裴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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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絡石的傷沒好,所以倆人也沒急著離開這裏,反而是安心地在這兒住了下來,偶爾去外麵集市溜溜彎,閑暇時賞賞花飲飲茶,倒也是難得逍遙自在。
李白從小習劍,一日不練劍就手癢,平日裏總是裴絡石陪著一同練,但他這次傷得太重,手腕使不上重力,醫治的大夫甚至說他日後可能再也練不了劍了。李白自是不肯相信,待裴絡石傷好的差不多了的時候,便天天拉著他到客棧後院裏來,一招一式的從頭開始教他,他甚至跟裴絡石笑言稱:“我天天這樣教你,日後你可得喚我句師父了。”
裴絡石順著他的話,笑著應答道:“說的也是,師父。”
結果話音還未落下時,他便趁李白微微愣神之際,一劍挑破了他腰間酒葫蘆的懸線。
那木色的酒葫蘆軲轆軲轆地滾落到地上,恰好滾到了裴絡石的腳下,他彎腰拾起來,在手上隨意拋了兩下,笑意朗朗地回望向李白,隻是笑,卻不發一言。
李白也隨之哈哈大笑起來,雙手抱臂邊搖頭邊感歎道:“絡石啊,你可是學壞了。我算是知道了什麽叫做‘教會了徒弟,餓死了師父’。”
裴絡石哼笑一聲,綠袖一拂,將酒葫蘆隨手往他懷裏拋去,然後提了劍背著手晃晃悠悠地往屋子裏走去。他走了兩步,見李白還傻愣愣地站在原地沒動,側身喊他:“愣著幹嘛,該吃飯了。”
曦光恰好在剛才他轉身的一刻落進了裴絡石的眸中,那一瞬李白仿佛從他眼睛裏看見了很多不熟悉的東西,山河日月,紅塵俗世,多到嚇人,顯得複雜又陌生。
李白怔了怔,再回神望向裴絡石時,剛才的那種微妙的感覺又消失了。他暗自搖搖頭,擺脫了那些不合實際的想法後,笑著大聲回應了句“來了”後,提步追了上去。
*******
有些時候,故事的轉折往往就發生在一個極微小的細節中。
說來也巧,那日李白閑來無事去裴絡石的房間裏找他,見他不在也沒急著離開,想坐著等他回來。
忘記是因為什麽了,可能就是李白無意掉落的一個東西不小心滾到了床下麵,他伸手去尋,卻無意摸到了一個包裹,拉出來打開一看,裏麵盡是些名貴珠寶,熠熠生輝的模樣,李白之前從未見過。
吸引他目光的是眾多珠寶裏混雜著的一塊兒銅牌,巴掌大小,相比於那些名貴物件簡直稱得上是不起眼了。
李白拿起它,一言不發地盯著那塊牌子。
它的正反兩麵都被刻了字,一麵寫著霧隱閣,而另一麵則像是個名字,隻有兩個字——
廿一。
這些東西弄得李白頭腦發懵,他刻意地去摒棄一些不好的猜測,到頭來整個人卻都是恍恍惚惚的。
正在這時,裴絡石恰好推門進來,他看見李白站在床邊時愣了一下,但沒有多想,隻是自然而然地笑問他說:“你怎會在這兒?找我有事嗎?”
李白緩緩站起身,沒說話,也沒動,隻是神色不明地凝視著裴絡石,眼帶探究。
裴絡石有些疑惑,偏頭笑笑,不明所以,“你到底怎麽了?”
“這是什麽?”李白舉起了手中的銅牌,一字一頓地問道。
他動作很慢,像是手上拿著的東西有千斤重一般。
整個屋子似乎在這一霎那突然靜了下來,隻聽得到兩個人此起彼伏的呼吸聲。
裴絡石沉默了一瞬,伸手接過那塊牌子,勾唇笑笑說:“沒什麽東西,一些舊物罷了。”
誰知李白突然一下子發難,往前跨了兩步,猛地拽開了裴絡石的衣領。忽然間,他像是被定格在了原地似的,睜大了雙目,攥著裴絡石衣領的手微微顫抖起來,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
隔了片刻,他才低啞著聲音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你一直不肯讓我幫你上藥。你根本就不是絡石,絡石的鎖骨處有個胎記,你卻沒有……你這個贗品,你把絡石藏到哪裏去了?!”
他的聲音由小到大,越來越大,最後直接變成了憤怒的嘶吼。
“對啊,我不是他。”廿一見事情已經敗露,也沒再繼續編下去,反而是直截了當地承認了,“真正的裴絡石早就死了。”
李白它聽到這話後目眥俱裂,眼眶通紅,似是有血欲滴,揪著他衣領,死死瞪著他,像是下一秒就忍不住一劍殺了他。
廿一看見李白這副表情,心裏五味雜陳,當時也不知怎麽想的,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一步沒有退讓,反是步步緊逼地輕聲說道:“你看,他的臉還被我割下來了,現在正服服帖帖地長在我的臉上呢。”
——他的臉還被我割下來了。
這句話徹底刺激到了李白,他下意識伸手想要去撕廿一的臉,廿一抬手擋住他的胳膊,往旁閃躲了一下,望著李白冷笑一聲,騙他說:“沒用的,撕不下來了,這以後就是我的臉了。”
李白再也忍不住,整個人都瀕臨崩潰的邊緣,他突兀的陰冷笑了幾聲後,直接伸手死死掐住廿一的脖子,手上青筋畢露,一看就下了狠勁兒。廿一毫不畏懼地對上他的雙眼,臉憋得通紅,仍緊咬著唇不肯求饒。李白凝了他幾秒鍾,眼前人的臉讓他始終下不去死手,他惡狠狠鬆了手,將廿一重重地甩向一邊地上,咬牙切齒地吐了兩個字:
“渣滓。”
廿一俯在地上半晌沒動,他的手和胳膊被擦破出大片血痕,殷殷滲著紅。他垂下眸緩了口氣,心裏突然莫名有點兒想發笑,偷來的時光啊,這麽快就結束了。
“絡石他在哪裏?如果你不說,我今天就殺了你。”
李白拿劍居高臨下的指向他,聲音似淬了冰,眼裏盡是厭惡和恨意。
廿一抬眸望他,沉默良久,忽然壓低眉眼勾唇笑了下,聲音嘶啞,眸裏卻似有著狡黠:“我把他埋在了那座破廟的後麵,你快去吧,不然真該找不到他了。”
李白盯了他一會兒,將目光移開,咬牙切齒地啐了一句:“若是你敢騙我,我定饒不了你。”說完後便沒再耽擱,收了劍飛快地跑出了門。
空蕩蕩的屋子,餘了廿一一個人孤零零趴俯在地上,無聲無息地笑著,從背後隻能看見他微微顫動的肩膀,還有胳膊上順著繃起的青筋往下流的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像是殷紅的淚。
廿一想,李白這人可真是癡愚,他騙了他一次,就會騙他第二次。
怎麽還不明白呢。
*******
那個教他易容的長須老師父神秘兮兮地對廿一說:“你知道怎麽讓別人的臉長在自己臉上嗎?”
廿一疑惑搖頭。
他嘿嘿一笑,翻箱倒櫃地找出一個小瓷瓶,晃了晃,壓低聲音,卻掩不住得意之情:“把那個人的臉完好的割下來,一分一毫都不能損傷,然後抹上這個秘藥,再把那人的麵皮敷上去,三天後,便能變得毫無破綻。”
“不過,”老師父頓了頓,話鋒一轉,“代價也是不小,換了別人的臉後,自己的臉就要不了了,而且那三天會痛苦難忍,所以這東西極少有人用過。”
廿一曾以為他這輩子永遠都不可能用上這個玩意兒,但這次畢竟是頭一次執行任務,臨行之前他還是隨手將老師父送他的這瓶秘藥塞進了衣服裏。
偏偏是,造化弄人。
既然裴絡石已經死了,那他可不可以借用他的臉來度過這次難關,廿一如是想。
他摩挲了一下那個小瓷瓶,手裏拿著的劍刃懸在裴絡石臉上,猶豫了好久。
天漸漸泛亮,鳥鳴驚徹山林,又是新的一天。
裴絡石安安靜靜地躺在地上,長睫緊閉,仍是那副俊秀清柔的模樣,隻是臉色已經開始顯出不正常的蒼白來了。
劍刃離他的臉一寸一寸慢慢接近。
廿一心裏默念了一句:“對不住了。”
……
老師父有句話可真沒作假,那三天當真是疼到極致,簡直是度秒如年。廿一渾身被汗浸得通透,渾身止不住抽搐,甚至有無數次他都拿起了劍想要直接自盡,後來想起那掌事的醜惡嘴臉,又硬生生地挺了過來。
後來他漸漸清醒過來,剛得了些力氣,就沒帶停歇地背起裴絡石往廟外走去,他往山上又爬了會兒,找了片樹少的地方,在一棵小樹苗下,開始徒手挖土。廿一自己都不知道挖了有多久,挖到劍刃都崩開,雙手也滲了血,才剛剛好夠將他葬進去。
填好土後廿一沒急著離開,他去周圍的林子裏尋了幾塊大的石頭,還在一棵叫不上名的樹下拾了幾朵白色的五瓣花。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些石塊堆成一圈,又把那幾朵花輕輕放在墳上,然後直挺挺地跪下,恭恭敬敬地朝著裴絡石的墓磕了三個響頭後,這才一瘸一拐地往山下走。
往下走的路上他隱約聽見附近貌似有動靜,沒多想便往附近一個山洞裏藏了過去,果然沒過多久,李白持劍尋找的身影便從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不遠處閃過。廿一斂了斂眉目,忽又轉了主意,他在埋裴絡石之前便連同身上的衣服一並換了過來,也就是說,從今以後,他就是裴絡石,既然如此,何不好好利用這個身份呢。
山裏地形複雜,他趕了近路,提前將裴絡石的發帶扔在離破廟不遠的雜草中,湊巧的是那邊的分岔路上還有他背著裴絡石時滴落的血跡。廿一提前回到廟裏,思考了一下,根據身上綠衫留下傷的大致位置,提起劍就往胸口捅了一下,他刺的極有技巧,看上去嚴重,但實際上卻傷得很輕。
後來的事情就如之前說的那樣,李白跟著血跡尋到破廟,救回了奄奄一息的“裴絡石”。
*******
李白他挖遍了山神廟的四周,都沒找到裴絡石的屍體。這時候他才知道,自己又被那人騙了,等他再重新馬不停蹄地回到客棧時,廿一已經不見了蹤影。
頂著裴絡石的臉,徹底銷聲匿跡。
用了好一出調虎離山之計。
從那以後,李白行走江湖又有了另一個目的——找到廿一,找到霧隱閣。後來聽聞了遊仙枕後,他又想尋到遊仙枕,在夢裏再去見裴絡石一次。
說起來簡單,做起來難,遊仙枕是舉世之寶,經手的都是皇族貴胄,他一個小小平民,哪裏那麽輕易得見呢?
李白不在乎,他想再見裴絡石一麵,想讓他親口告訴他一切的前因後果。
他倆相識十幾年,有同袍之誼,更有摯親之情,是那種可以為對方赴湯蹈火,超越一切海誓山盟的感情。
可是自裴絡石死後,李白夜夜入夢,卻真的一次都沒有見過他。
真的,哪怕一句告別都沒有。
何時能再夢回過往,又見當年拂袖生風少年郎。
*******
任誰都沒想到,相遇來的那麽猝不及防。
李白頭一次陷入了兩難的境地,他一麵想要趁這個機會殺了廿一,但另一麵卻是近在咫尺的遊仙枕。
他猶豫了好久,終於還是放棄了殺死廿一的這個想法。一是因為摸不清那人的真正底細,二是為了甘棠,而三……李白垂下眸遮住了眼底欲出的情緒,三則是為了見到裴絡石,有了遊仙枕,便可以枕夢遊仙。
廿一也沒想到會隔了許久重新再見到李白,他以為兩人這一生都不會再有機會見麵了。當李白喊他“絡石”這兩個字時,他著實恍惚了一陣,有多久沒聽到這個名字了。
自從那次回到霧隱閣後,廿一便一改往日隱忍退縮的態度,徹底顯露了所有鋒芒,不僅報了之前的仇,也一舉在霧隱閣裏有了聲名。說起來奇怪,霧隱閣有個的規矩,就是真正有能力留在霧隱閣的人左手手腕處都會紋上一個屬於自己的標誌。當霧隱閣的閣主問他想要紋什麽時,廿一甚至沒有思考,直接脫口而出。
——我想紋朵絡石花。
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理,廿一輕輕撫了撫左手腕,神色有那麽一瞬的恍惚。
他看向李白,目光不動聲色地落在他持劍的右手上。兩人朝夕相對了幾個月,自然算是有些了解,李白這人不會說謊,當他一旦有想要騙人的想法時,右手小指就會不自覺地摩挲,這個小習慣可能他連自己都不太清楚。
廿一笑笑,心裏卻是一陣坦然。
他說:“李白,我不欠你了。”
*******
本來廿一私自放走李白,弄丟了遊仙枕的事是可以瞞下來的,但也不知是怎麽走漏了風聲。
閣主大怒,親自質問遊仙枕的下落,廿一卻始終不發一言,不管怎樣逼問都不開口。後周圍那些人煽風點火,說廿一對霧隱閣早就不忠,留下就是個禍害。
一錘定音,廿一這次必死無疑。
後來趁了一個看守鬆懈的晚上,廿一易容逃了出去,結果還沒跑多遠就被人發現了。緊接著霧隱閣就派了人,並下了死令,不死不休的追殺他。
他自知這一回逃不過去了。
但最後,還想再做一件事。
廿一一路上多次易容,順利逃到了洛陽城郊的那座荒山。他刻意引著後麵霧隱閣的人四處兜轉,利用山裏的林木和碎石做掩護,竟也讓他拉開了一段距離。
天色已近黃昏,如好久之前的那次一樣,煙霞漫天。
他又回到了埋葬裴絡石的那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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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還弱弱小小的樹苗,這時已長成了將近一人高的小樹,翠鬱又挺拔,像極了最初那個朗朗眉目,神采飛揚的俊秀少年。
廿一笑笑,緩緩半蹲於樹下,用手溫柔的摩挲了摩挲樹幹,眼裏似泛著光。
身後遠遠傳來悉悉索索的淩亂腳步聲。
他沒敢再耽擱,反手從劍鞘中抽出劍,開始掘土,他的速度極快,沒多久就挖了很深。
廿一將身上一直帶著的木盒放在了地上。
陽光正好,從樹葉的縫隙中斑駁地落在他眼裏,竟難得看出幾分不多見的溫柔。
他又從袖中抽出一把短匕,鋒利又凜冽,泠泠閃著寒光。
如影,手起刀落。
一張麵皮撲簌簌地輕飄在了木盒裏,完好無比,隻是染了血,似有幾分淒豔。
那是裴絡石的麵皮。
當時從他臉上寸寸割下的,卻覆於另一個人臉上多年的麵皮。
今日,終於能夠完好無損的還給他了。
木盒被輕輕扣闔上了蓋子,妥善安放於剛挖的坑裏,一點一點,緩緩地填上了土,直至再也看不出痕跡來。
血順著廿一的鬢邊和脖頸流到地上,很快便浸染成了一片,粘膩又深邃。
他像是感覺不到臉上的疼似的,伸手拂袖輕輕擦了擦地上滴落的斑斑血跡,邊擦邊說了一句:
“真羨慕啊。”
語帶豔羨,也不知他到底是在羨慕些什麽。
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甚至都能聽到劍刃破空指過來的聲音。
廿一背對著直起身,不急不緩,還拍了拍衣服上落的灰塵。
“別逃了,你逃不了的,束手就擒吧。”身後霧隱閣的人厲聲喝道。
廿一背著身,垂著頭,沒說話。
氣氛一觸即發。
那人曾被他戲弄良久,新仇舊恨加在一起,又見他這副無動於衷的模樣,便再也忍不住,持劍就往前劈去。
廿一向後撤了一步,終於肯轉過了身。
突然一下子靜了下來,其餘人驚呼出聲。
那是睚眥如厲鬼的一張臉,皮肉都粘連在了一起,臉上無一完好之處,血跡斑駁,甚至滴答滴答地往下滴著血。
廿一見其他人這副表情,扯嘴冷笑了一下,更顯得麵目可怖。
刀刃襲來的時候,他沒多做反抗,恰巧的是,如今刺向他胸口的位置,與裴絡石當時受傷的地方如出一轍。
像是命運開的玩笑。
廿一緩緩地向後墜去,他感覺有些累,然後安靜地閉闔上了眼,醜陋殘惡的臉龐這時也沒那麽嚇人了,竟隱隱能從中看出過去俊秀脫俗的眉眼。
閉上眼的瞬間他又想起了那顆小小的蜜餞。
世間本苦。
廿一費力地睜開眼,空中最後一縷霞光即將消散殆盡,他想,總算都不相欠了,可惜的是,連句告別都沒有說成。
就這樣吧,太累了。
然後,他微笑著徹底閉上了雙眼。
再也沒有睜開過。
【此生無終,無言而終。】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誰都沒錯,卻偏偏被命運捉弄。
李白喪失摯友,裴絡石因心中的善送了命,而廿一,更是一生都沒被珍視過。
我寫的廿一其實和之前寫的另一個配角陶慎言有些相像,。兩人都是自幼孤苦無依被人收養,不同的是陶慎言有厲戎這個兄弟,也有賀荀的諄諄教導,所以正直又善良,而廿一則什麽都沒有,唯一的一段悠閑時光還是偷來的。
世間本苦。
以為遇他則甜,卻不想是苦上加苦。
原來還能忍受,現在卻是半分都受不了了。
感謝大家能把這個番外讓我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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