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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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青醒轉的時候,大夫正在用針,見他醒來,吩咐道:“莫要動,行了針,不過是權宜之計,大人還是要靜養,不可亂動。”
“有勞大夫了。”
顧青說完往左右看去,見那車夫還在,心裏感概他的仗義,本該這就讓車夫回去複命,然而身邊實在無人,少不得繼續囑咐他:“外頭桌上有銀票,付了大夫的診金藥費,餘下的你拿著做賞錢吧。”
車夫恭敬應了,正要引大夫出去,那大夫躊躇了片刻,道:“大人可否與我私下談幾句。”
屋裏很快隻剩了兩人,顧青心下了然,這大夫大約是個有本事的,竟被他看出了些什麽。
此人麵目端方,氣質儒雅,一身鴉青色絲質棉袍,若說顧青心目中謙謙君子為何?便是這般模樣了。
“大人,你可知自個兒身子有內傷?”
“略有所知,但不知具體如何?”
原主一直由太醫院的金禦醫診治,這人與遼王相熟,但並非站了派係的人,不過是遼王托請代為照顧原主。大夫相問,顧青本想說知道,話到嘴邊就想著多聽聽也無妨。
不想那大夫臉色凝重,猶豫道:“大人的身子傷得不輕。”
顧青不由心內咯噔一下,脫口而出:“還請直說無妨。”
“大人的身子,似在幼時用錯了藥,頗似揠苗助長。待到近年則用過些虎狼之藥,加之不僅外傷,亦挨過不少內傷。如今,已有徹底衰敗之象。”
顧青覺得自己大概臉色都變了,一是這身體竟然已經衰敗成這樣,金禦醫可是隻字未提,二是,這人倒有這等醫術,能把來龍去脈說個八.九不離十。
可惜原主不是幼時用錯了藥,而是根本有意為之。原主大抵也知命數也就而立不惑之間,可如今這身體才剛過弱冠。
顧青見眼前人不僅舉止敦和,神色沉穩內斂,且有種不可言傳的篤定,讓人心生信賴。
“請問大夫尊姓,在何處坐堂?今日之事還請不要外傳。”
“愚名薑岐,京城濟安堂是祖上所創,因大人家的車夫拿著左大人的名帖來請。”薑岐頓了頓,又斟酌道:“不瞞大人,因見了大人容貌,又見府上掛著顧姓,愚已知大人身份,斷不會亂說的。”
顧青苦笑了下,他這不光彩的名聲還真是上下皆知啊。
濟安堂素有四大藥局之首的名號,二十年前薑老太爺任太醫院院使時,因牽連進太後暴斃一案,人頭不保,後人遂不再進太醫院供奉,也不知是不是當今皇帝因弑母心裏有鬼,不敢再用薑家子弟。
既是名醫之後,顧青便來了精神想要問個透徹。
“我這病,可還有藥救?”
顧青原臥在榻上,為了方便說話,想要撐起半個身子,薑岐忙上前扶了一把,隻覺手下單薄難支。想到之前瞥見的內外傷勢,慣常總覺得達官貴人是自尋其病,不值同情,眼下這樣的倒不禁黯然,心內對皇帝的憎惡愈甚了一分。
此時再見顧青鳳目清明望來,想要安慰病人的話終究說不出口,薑岐隻得實話實說:“恐已無藥可醫,隻能延緩傷勢。”
顧青半晌無語,低聲問了句:“能有多久?”
“若得良藥,五年應是無礙。”
原來老天也不過多給了五年光陰。
顧青前一世是聽過醫生判他死刑的,再來一次心情仍舊灰暗已極,不過是勉強出聲,“那就交於薑大夫了。”
“自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當盡力。”薑岐鄭重應允,去外頭親自煎了藥,看著病人安頓了,方才離開。
顧青一夜亂夢,昏沉醒來,頭頂蝠紋縱橫,秋香色的帳子上繪著寒鴨戲水圖,這才清醒自己已換了時空,心裏也不似之前那般難受。他原就是個豁達的人,便放開不再去想。
他起身探出頭來,有個大娘在屋內守著,正要開口相詢,左靳自外間聽著聲轉了進來。
“長卿莫動,那個背主的奴才已叫我拿到了刑部大牢,吞沒的金銀物品一概吐了出來。這麽個老東西的身契你怎能不握在手上,倒叫他鑽了空子。
家下人等,雇傭和活契的大多散了,簽了死契的則都被老東西拿著契書賣了,將銀錢歸了自己。我著人趕去,到底過了幾日,隻剩這位大娘和她瘸腿的兒子。”
顧青謝過,左靳細看他雙目惺忪未明,容色蒼白似霜,襯著水樣錦帳,倒叫他又心猿意馬起來,心下暗道不可久留,如今既然身份已改,早收了心思才好,遂起身告辭。
一日前還是對頭,現下混似舊年好友,顧青仍在病中,也懶得維持這等表麵工夫了,直接讓大娘送客。
待人走了,大娘扶著瘸了腿的兒子,齊齊向顧青拜倒。
“你們先起來說話。”
兩人見家主尚臥病在床,哪敢立著回話,不過直起些身回話。
顧青也知不可強求,轉而道:“我記性不好,大娘麵生,原在府裏何處當差?小子幾歲了?這腿可找人看過?”
“回大人,奴夫家姓魏,開府就進來了。原是灶上幫廚的,您不記得奴是應該的。奴家小子十二,剛進府跑腿就遇著張德要賣人,他當場頂了那廝,被拖出來一頓好打,這才瘸了。人牙子不肯出錢,想等著買家買回去自己尋人看,這就耽擱了。”
顧青點頭,這魏大娘倒是個明白事理的,說起話來調理清晰。他轉頭看向那小廝,“你叫什麽名字?識字嗎?”
那孩子抬起頭來,長得端正有神,“回大人,奴叫魏方,讀過三字經。”
“待會兒濟安堂的少主來了,我托他尋個大夫給你看看。”
魏大娘和魏方臉上喜色難掩,當即磕頭拜過。
顧青說了會兒話,人便乏了,吃完米湯和藥,倒頭又睡。
近傍晚醒來,薑岐的聲音從外間傳來,“魏方的腿因拖了些時日,雖經我正骨,百日後可大致痊愈,但無法受力太多,隻作一般行走無礙,陰霜雨雪之日也要多加注意。”
後頭是魏大娘的千恩萬謝。顧青暗想這薑岐倒有些異類,什麽社會什麽行事規則,他原沒指望一個名醫會替個下人看病。奴仆身份不同,不過牛馬,自持身份者不與其有交集,勿論看病。
他輕咳了幾聲,外頭的人被驚動了,便齊齊進來。薑岐號了脈,又讓拉起窗簾子,看了看舌苔麵色,臉上的肅容也漸漸變得緩和。
“藥有效,接著兩月,大人都要靜養,不動最好。再接著一年裏,可以起來活動,但仍以靜養為主。”
“再往後呢?”
“若是將養得好了,再往後可以行動如常,但終究不能勞累。”
這就很好了,比起顧青中毒後日夜在醫院苦熬的日子,這樣的五年已是不錯。隻不過,得先擺平了宮裏的那位再說,可恨他一時起不了身,也沒處著手。
過了兩日金禦醫主動尋上門來替顧青把脈,“大人的身子此番遭了罪,要多將養些時日才好。”
顧青神色微動,決定試他一試,“金禦醫,近來我總覺胸悶氣短,時常有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昏厥的跡象,不知還有什麽不妥嗎?”
金禦醫抬頭看向顧青,兩人對視,片刻,金禦醫似下了決心開口:“王爺一直讓下官設法隱瞞,如今看來是瞞不下去了,下官醫術有限,這些年來也隻能維持大人的身體一二。”
顧青倒有些意外他坦誠相告,隻聽金禦醫又道:“皇上如今重病在身,下官早過天命之年,對於疑難病症越來越有心無力,已向太醫院求乞,早日回鄉安老殘生。”
原來是知道皇帝大病,太醫院頓成是非之地,趁著還能脫身,早早求去。這金禦醫並非太醫院的頭麵人物,不過是普通醫師一名,求去不難。再看他先前不肯站隊遼王,顯然是個獨善的聰明人。
大概因不再與各方有瓜葛,所以肯對顧青說了實情。
金禦醫離開後,顧青靜思了片刻,急喚魏大娘。
“大人這是要做甚?”魏大娘隻見顧青似要披衣而起,不住手腳著慌。
“不礙事,有件事需得即刻就辦,你扶我去書案前,過後替我送個信。”
魏大娘隻得依從,替顧青拉開沉重的檀木圈椅,又笨手笨腳地磨墨裁紙,嘴裏道:“大人,還是先買幾個丫鬟小廝放在房裏伺候吧。”
顧青也知她一人照應不來,“外頭掃院子,漿洗之類的粗使你先雇幾個,買個丫頭給你做下手。至於屋裏暫不要放人,待魏方好了,讓他跟著我,其他要添的人等,等我大好了再說。”
想那原主府上烏煙瘴氣,還弄了個背主的管家,門戶不嚴顧青隻怕日夜難安,先就這麽對付得過就成,往後再看。總之人員精簡便於管理是首要,他一個穿過來的單身男人又不講什麽排場。
一頁長信寫完,讓魏大娘托給左靳送去遼王處。按顧青的性子原想隻說各方情勢,不談皇帝,再提點一句金禦醫請辭的事,引著遼王自己往那個路上去。
再一想,落筆已是據實獻策的路子,不說他身家性命交在遼王手上,玩虛的萬一得不償失。另就原主的記憶看,原主對遼王可謂全心信賴,隻怕也是因此,見自己被棄獄中,再無生機。
他這主子,是個大人物,卻不是個可以托付的大人物。
二日後齊昇就接了急信,這一回臉上卻凝重起來,曾析看後,忍不住道:“長卿真要成謀士了不成?往日從不見他有這般能力。”
若不是雪箋上那一手再熟悉不過的極像自己的筆跡,齊昇都要以為寫信給他的另有其人。
案上檀香氤氳,書房的地龍燒得正熱,烘得齊昇有些恍惚。
顧青是何時開始瞞他的?分別後初時來信的訴苦、害怕,後來的懇求、掙紮,再之後的無望、瘋狂。
他聽過他在京城不少的奢靡荒唐事,因著這最後絕望裏透著瘋狂的意味,出了事他便自然想棄了顧青,留著隻怕日後徒生麻煩。
那個記憶中羞澀誘人的少年已多年未見,齊昇知道自己的性子,若起了心思棄了的東西,便不會再轉頭留念,這般愛猶豫不決的,是他那太子哥哥。然而此刻,回憶浮過多重,他竟從未看清過顧青麽?
他親養大的小奴,脫了手心,心緒自然複雜,此刻,若是人在跟前……
“主上?”
“明之,你說什麽?”
曾析見齊昇回過神來,又恭謹再道一遍:“臣覺得長卿所說之法可行,皇上能夠長久不動不語確實於王爺最為有利,隻這補上金禦醫空缺之位,還得好好尋個人選。”
齊昇兩指一扣案桌,嘴角略有弧度,“本王這兒倒有個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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