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戲裏戲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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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眼過了冬至,近了年,各處衙門都開始歇了文書,外頭大雪漫天,各個樓裏熱火朝天,大把回京的官員聚在一處,同年,同鄉,門生,故客,人人飲酒作詩。

    如今正紅的一首改了宋詩,道是:“昨日到城郭,歸來淚滿襟。遍身女衣者,盡是讀書人。”

    這詩實在是拾人牙慧,算不得高明,然平庸擋不住應景。

    現下太子監國,當著文武百官的麵,把這詩誇了又誇,“如今京城士林的奢靡之風愈甚,實非先賢教導之正統。眾卿日日身處繁華之中,不知修身以為楷模表率,反不如一個返京的外官看得清楚。”

    誰不知這詩明麵上說的是讀書人中的華服奢靡之風,暗地裏實際諷的是君側之人。

    顧長卿向來愛著華服麗裳,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有人領頭自然漸成京城風尚之事,這些年不少官員學子也愛起美服來。

    太子不喜顧青人亦皆知,這一年來顧長卿幾乎閉門不出,秋日裏這才露了幾回臉,沒了皇帝撐腰,被打壓得人都改了性,整日裏淡服素衫,太子爺竟還不放過他,朝堂上不少人等著看戲。

    顧青見劉闊抄來那詩時,不過一笑置之,無聊文人閑得蛋疼。

    劉闊咬牙道:“叫小爺改日遇上這林厚積,必要他好看。”

    “媚上之輩,投機取巧必無實能。”

    “長卿所言甚是。且不說這些王八羔子。年裏晉南王府照例搭台子唱戲,你去不去?”

    顧青頭回進宮便得了晉南王的協助,他亦是遼王的鐵杆擁護,少不得年下要去拜會。

    “去,順道給王爺請個安。”

    “這就好,這就好。全三兒,把那長盒捧來。”

    劉闊從捧來的二尺錦盒裏小心取出件織金鍛的銀鼠披風,寶藍底團雲福壽紋,親自端到顧青跟前,上頭的青金石葫蘆扣浮著一層流光。

    “我知你病好了後就不愛穿那些舊顏色,如今府上又不肯添人,處處照應不到。年裏總不好穿舊的叫人說嘴,不過是件衣裳,不值什麽,你便收下吧。”

    顧青見他期期艾艾生怕他不收的陪著小心,倒被逗笑了,“我穿舊衣不好嗎?太子見了該高興了,改明兒就又能換首詩作作,‘遍身舊衣者,皆是讀書人。’”

    “別,別。長卿,青山——你可千萬不能自棄。媽的,明兒我就去把那作詩的套頭揍一頓。”

    劉闊急得將顧青的字號一氣喚了出來。

    “別惹事,我不過說笑。衣裳留下,人可以滾了。”

    “哎,後日我過來,咱們一塊走。”

    自秋處到冬,顧青早摸準了劉闊脾性,說話間隨意了許多。

    初四日直到晌午,晉南王府前的巷子裏還在進車馬,來的賓客太多,排到外頭正街上老遠。

    王府裏的戲台原就造得闊達,這逢年過節又臨時搭起兩層的戲台子來,等著好上熱鬧的大戲。

    茶水幹果,攢盤酒盅,人聲嬉鬧,席設擺的滿滿當當。劉闊護著顧青往裏頭走,晉南王將他們安排得離主桌不遠,是極佳的位置。

    當日有好幾個戲班來串台,挑開場的是京城的老班子,唱的一出《單刀會》,顧青翻翻那戲本子,沒了關漢卿老爺子還有張漢卿李漢卿冒出來啊。

    過了午憩,照例要上大戲,顧青原已坐得無聊,糖都吃了半匣子,準備結束了這出戲,不失禮數就能告辭了,忽聽左右嚷嚷起來。

    “來了,來了。”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可要來了?”

    “是了,是了,你當這回怎這麽多人來晉南王府拜年,相幹的不相幹的,可不是為了看他。”

    “拓之,你是看過的,到底有多好?”

    劉闊見有人點他的名,回頭道:“大將軍第一人,冠軍侯再世。甭鬧,看了保管你說不出話來。”

    說話間鑼鼓已起,簫聲忽至,攝住全場,漸漸又隱伏下去,人人仿若置身無垠曠野。幾聲悲簫,猶如孤鴻野鳥,一時地闊天長,無有歸路。

    曲笛驟起,是草原晨牧抖落的露珠,笙音宛轉,猶記得夜渡冰河刺骨寒涼。

    眾人尚在恍惚間,緊跟著琵琶錚錚,胡、板、鼓齊鳴,戲台兩邊立的蛟旗迎風一展,幕啟,人已至!

    “願生入玉門關,浮生夢一場。”

    隻唱了這一句,底下雷動聲搖,晉南王府竟成了戲園子般,劉闊湊過去大聲對顧青嚷,生怕他聽不見:“這後頭亮了相接著就開打,可千萬別錯了眼。”

    台上的人背對眾人,拔劍長身而立,劍尖映折著火光,泛起點點金。

    周圍喧囂塵上,他似全然隔絕,孤影灼灼。

    顧青卻突然呼吸急促了起來,那人猛轉身,四麵台頓時殺聲衝天,胡兵飛刀而上,寒劍似電,隻一揮劈開山嶽,轉眼已連走了三台胡兵,皆潰敗得不成體統。

    震天的“好——”,顧青定定望向那雙星目,記憶裏的星光已滅,隻有噬魂的殺意,寒氣自腳底升起。

    台上的人亦看見了他,越過歡宴,僅於彼此眼中瞥見修羅戰場。

    這一刻,堂上紅綢是血,滿目人頭是草。

    這根本不是在演戲,是一幕幕重回戰場。

    琵琶緊催鑼鼓喧天,人人被那氣勢所攝,興奮不已,隻有顧青心沉至底。

    劉闊已經發現異樣,“長卿,你被嚇著了嗎?”他想他過往也不愛看這些殺戲,如今身子也沒有大好,是他莽撞了。正自懊惱,聽到顧青澀著嗓子問他:“這演少年將軍的,叫什麽?”

    “閻錚,挺凶悍的名不是,演起來也像個殺神似的,如今紅透京城。不過十七八的年紀,能有這般氣勢,也不知道祥慶班的班主是怎麽教的。”

    “其實唱功不算頂好,但那武功,身形架勢,那俊扮的模樣,舉手投足的篤定貴氣,嘖嘖,真是百年難遇的人物……”

    劉闊還在自顧自評品台上,顧青回了神,納悶怎麽就沒人認出他來,眼睛也不再往戲台上看,怕又被顏錚拉著閃回那些血肉模糊的記憶。

    顧青也是見過修羅戰場的人,心底自有不願憶起的黑暗。

    終於挨到一折戲歇場,劉闊歎道:“早些年顏家最愛點武戲班子,顏老將軍六十慶壽的時候,你還沒進京,大江南北足足請了十八個武戲班子,連演五日,那鑼鼓盛況,想如今不說也罷。”

    “顏家不剩什麽人了吧?”顧青不動聲色提了句。

    “都沒了吧。老將軍戰死沙場,除了二爺幾年前死在西涼,其餘幾個爺和幾個孫兒都是去冬一起沒的。哦,聽說有個幼孫好似還小,還未束發就跟著顏三爺在邊關上,沒見過。如今逃得命,也是成奴為婢,不知在哪兒苟活,興許已經被主家折磨死了。”

    顧青忍不住抬眼望向上頭的戲台,暗道,人沒死,還大模大樣剛得了你一屋子滿堂彩。

    “林大人,您怎得到遲了?”

    這個點才到的客人,著實反常,一時席宴上有了新焦點,不少人聞聲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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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雇的車壞了,來遲了,失禮,實在是失禮。”

    “這人誰啊?”

    “林厚積,寫那首‘遍地女衣’的呢。”

    “哦,哦。太子點了名的那個?這回讓他個外官賺著名聲了,明年吏部該給個優了。”

    “可不是,聽說是個出了名的清官,這不京城連個產業也沒,還得找人雇車。”

    “這可清貧得可以,怪不得看不得京裏的奢靡。”

    眾人正七嘴八舌的,弦胡聲起,下一折又要開場,仍舊是閻錚的戲,於是看戲要緊,閑話稍後。

    那林厚積進得廳堂裏,落座前照例拿眼往屋裏走一圈,看看今日來的都是些什麽人,恰巧劉闊和顧青聽了閑話,正好奇望過去。

    兩下裏都驚著了,同想“這不是鳴鶴樓那廝嗎?”林厚積又見顧青節下裏換了檀色錦袍,越發襯得他麵如白玉,攪得他心裏發悶。

    不一會兒閻錚唱畢,落到後台去了。如今他也是角兒了,班主有意捧著,因今是晉南王府的堂會這才連唱兩折,後頭再想聽,改日。

    顧青看看時候差不多了,對劉闊道:“坐了半天,禮數也盡到了,我先走了。”

    劉闊立即道:“我跟你一塊兒。”

    顧青也隨他,隻剛站起來,有幾家的紈絝早就等著這個點兒,急急來尋劉闊一起去耍玩。

    顧青擺明了不去湊熱鬧,劉闊是這紈絝圈裏的祖宗,推脫不過隻得一步三回頭地跟著去了。

    魏方往後街上去喚自家車夫,顧青不耐煩在屋裏等,他到底不是古人,講究不來那些規矩,信步一個人往偏門出到後巷。

    雪落得飄忽,風起清寒,吹散了顧青身上的昏沉。

    這一片俱是王侯的宅子,並無閑雜人等,後巷蓋得曲折幽長,不見人聲。

    顧青拐過一道彎來,不想,竟有兩個人立在那兒。

    落雪時節又逢君。

    顏錚早卸了戲妝,沉香木的簪子束發,大節裏僅著一身玄色,一歲未見,他整個人都脫了青澀,身量已與顧青相若,肩寬腿長,再非少年模樣。

    那雙狹長星目正望著顧青,裏頭褪了殺氣,又顯出熟悉的星光來。顧青臉上便有了笑意,道:“你好似過得還不錯?”

    顏錚挑了挑眉,“自食其力,尚能溫飽。”

    顧青被他刺得笑了,旋即念起什麽,皺了皺眉,道:“不能改演文戲嗎?”

    “唱功難練。文戲不成,武戲還順。”

    每回都當自己又上戰場,不拚殺便無命,能演著不順嗎?

    “隻怕回回入戲,終有一日失手。”顧青忍不住勸了句。他見過不少,戰場後的創傷應激,若一再刺激隻會惡化。

    顏錚不語,片刻才道:“過一陣就會脫離戲班。”言畢細細打量起顧青,好似要端倪出些什麽。

    因見他寶藍色銀鼠披風下露出檀色袍邊,襯得氣色尚好,便道:“我聽著你病了,如今可大好了?”

    顧青點頭,“無事,好得很。”

    “顧大人,兩位敘舊敘得差不多了吧。” 被當做空氣晾了半天的林厚積,實在忍無可忍,終於貼著人去拉顏錚的手,“閻錚,該跟我走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中出現的詩句皆引自各類古詩詞,請容作者不一一注明,有興趣可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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