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廷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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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青覺得自己要再有下回一定出門看黃曆。
魏大娘左等右等,差了幾撥人上街找,這才等到一行人帶血連傷的回來,唬得她求菩薩告奶奶個不停。
“魏方,你去請薑禦醫過府。”顏錚將顧青輕放在榻上,心知他病了一年不曾上朝,此時便不敢輕忽。
顧青已緩過勁來,隻是身上酸痛乏力,“不必了,我歇歇就好。今日大火燒了幾條街,隻怕薑禦醫也是忙得四腳朝天。”
見眾人圍著自己團團轉,顧青頗有些不適應,“你們都去歇著罷,明兒年後開衙,我也要上朝。”頓了頓又道:“顏錚留下。”
得知顧青有話要說,眾人隻得散了,待屋裏清靜了,不等顧青開口,顏錚撩過衣擺,筆直跪到了榻前。
圓月照進窗欞,一室清輝,燭火在牆角顫微。
顧青自榻上看去,顏錚烏發似墨,長長的眼睫微動。
他這才想起,顏錚還那樣年少。他原想嚴斥的話到了口邊又轉了調,長歎了一口氣,才道:“你說不識得那人,怎會將人傷得如此重?”
“我……不知。”顏錚不屑扯謊遮掩,隻抬首去看顧青。
那神色刺得顧青心裏似針紮了一下,他想了想,試圖幫著顏錚理清思緒,“是當時什麽也記不得了,還是有什麽情景在腦中?”
顏錚聞言略有所思,道:“說來荒謬,隻當那人是狄人。”
起火,馬的嘶叫,劍劃銅鑼,金聲而止……顧青好似抓住了什麽,急問道:“顏錚,你在邊關都是對狄人作戰?可有銘心刻骨的殺戮?”
顏錚閉目,“陽關大敗。”片刻才睜開,“臨陣換帥,祖父身死。我殺至右臂脫臼,是大哥替我擋刀,當場被削左掌……十五萬大軍,隻剩殘兵。”
“可有火攻?”
“被誘,貿然襲營,深中埋伏,最先用的就是火攻。”
話至此處,兩人雙目相接,彼此都不再言語。
半晌,顏錚望向顧青,月色襯得他麵上發白,眼中辰光黯淡,聲澀道:“若不是大人阻我,大錯已鑄,錚唯有自了。”
顧青默然,非常情況下閃回戰場,殺戮不至終點絕不會停手,如果清醒過來發現自己血洗整條長街,手刃恩人,顏錚大概隻有一條路可走。
身負的那麽多,還未曾進一步,卻差點死得如此不堪,不值。
“該謝那麵鑼。”顧青不想再添沉重,“鳴金收兵,我剛好尋到那麵鑼來阻你,隻該說天意如此,是個好兆頭。”
“起來吧。不是你的錯。”顧青已恢複了往日神態,又道:“去歇著吧,我要想想明日朝堂的應對。看那馬車的形製,應是個五品以下的官身。出了事,難保今天沒有人認出你我。”重陽節一事後,顧青再不敢小瞧古人的消息傳播速度。
顏錚依言退出屋後,並不曾離去,而是盤腿坐在廊下,如墨的披風裹上肩頭,月光灑遍其身,於白牆上拉出長長的影子。
顧青不喜有人守在房裏上夜,故魏方一向歇在耳房,但今夜他想著大人身體不適,總有些不放心,便洗漱了過來探看。
魏方遠遠便看見那人靜坐如鍾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月冷清輝照,似一頭石鑄的狻猊職守門前,他想了想,反身原路折回。
四更天的時候,魏方來喚顧青起身,顏錚也不驚動裏頭,悄然離去。還是魏方忍不住提道:“大人,錚哥在外頭守了一夜。”
顧青穿袖的手頓了頓,並未說話,直至一應收拾停當,出了屋子,顧青在廊下停了停身形,歎了口氣,方才大步流星而去。
金頂琉璃瓦,碧藍白雲天,又是一年。
大宸殿上文武百官分列,太子照例先說些新年的瑞喜之言,後頭司禮監念些鳳藻龍章的文辭,寄望安和二十六年國泰政和。
顧青不過四品京官,落在隊伍的中後,此時神遊開去,還在琢磨昨晚的事,忽覺有人向他看來。
近侍王安站在殿後廊柱的陰影裏,目色陰狠地望來,顧青被他望得脊背發寒,直覺不妙。
太子已在殿上說起了元宵的火災。年節裏京畿出了這樣的大事,實屬不詳,下頭自無人敢提,誰也不想去觸黴頭。
工部先報損毀和修繕的事宜,戶部接著報錢貨損失和善款安排,吏部再報安撫工作,最後刑部細稟事件調查進度,捉拿乘亂作案的肖小等事宜。
到了刑部這一環就是問責的時候了,殿上眾人聽得格外仔細,何處是誰的職責,被點了名的,想著如何補救脫逃;未點著的,暗自慶幸一把。
“僉都禦史顧青——”
顧青聽到此處,渾身一凜,暗道,來了。
他整了整大紅的官袍,恭謹出列,雖低著頭卻不忘留意上頭,這一瞥就見太子麵上掛著森冷笑容。
耳中隻聽,“僉都禦史顧青,元宵夜縱奴當街行凶太仆寺寺丞王都冉,人證物證皆備,事實確鑿,懇請太子即刻將此人下獄,著交刑部判定。”
顧青眼見太子笑容愈甚,“來人,先拖下去扒了官衣,再押刑部。”
“慢!臣對此事有另情啟奏。”顧青長跪到底,背部緊繃,蓄勢待發。
他此刻方知昨晚之事比他想得還嚴重得多,王都冉是王安的親侄子,老東西隻怕此刻恨不得將他抽皮剝筋,又有太子撐腰,今日必不能善了。
齊昱居高臨下,冷眼看螻蟻之人作困獸之鬥,剛想要揮手不理,就瞥見太子太傅劉朝宗正對著自己使眼色。
戚順剛宣了那假托皇帝名義的四六駢儷的旨意,正在太子身側立著,此時上前一步小聲道:“殿下向來公允仁和,正月裏,何不給他個機會自辯,若是證據確鑿,何懼他巧言詭辯,還能於百官麵前顯出殿下胸襟。”
劉朝宗站得靠前,隱隱能聽到戚順隻字片語,他拈著長長的美髯,頻頻點頭。懲治個寵佞事小,百官麵前的形象事大。
齊昱便不再堅持,戚順直起腰來,代為傳話:“僉都禦史顧青,允奏。”
有了戚順不著痕跡為他出言,顧青抓著機會道:“昨夜突起火災,臣於坊市之中忽聞馬匹嘶鳴,趕去一看,見有人無故縱馬橫行,踏傷路人。眼見稚兒即將喪命馬蹄之下,臣奮身撲救,才搶下小童性命。當時街上遊人甚多,隨意勘訪便知臣所言屬實。”
聞言大殿上不少人竊竊私語起來,顧青目光沉穩,深吸一口氣,再道:“臣的家奴隻是奉臣之命斬馬停車,而意外傷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了王寺丞的是為臣,並無刑部侍郎所言致死一說,隻是取劍斬馬時,因車駕顛簸,意外所致。
王寺丞若是因此傷了性命,臣是萬萬不能認的。恐怕是天火所致,非人力能挽回。臣停了車馬,就離開了現場,當時大火四起,屋倒房塌,臣也是僥幸才逃了出來。”
一番話說得真真假假,顧青吃準了殺馬這麽大的動靜,街上有的是目擊者,逃不掉。王都冉受劍傷是事實,死於火災裏三層閣倒塌也是事實,這些仵作驗過便知,不許也無需他弄虛作假。
隻有一樣,劍傷王都冉的隻能是他顧青,這般還有周旋的餘地,若是顏錚,必死無疑。
刑部侍郎已經在旁對奏:“顧大人信口便說王寺丞是無故縱馬於市,這等重罪,若是傷人,輕則笞刑八十,重則流刑千裏,怎可隨口捏造?至於殺人一事,推於火災,更是荒謬。”
“王寺丞是否縱馬傷人,隻需問當日路人便可查清。即便隻是驚馬而起,非故意為之,臣命家奴斬馬救人,也無過錯。至於王寺丞是否因大火斃命,隻要宣仵作驗過便知。”
果然不出顧青所料,對方就此不再談尋仵作驗屍,隻在縱馬傷人還是驚馬傷人上做文章,將顧青說成是傷及無辜。無故傷害朝廷命官,自然是重罪。
顧青隻肯認是因對方縱馬才誤傷。
晉南王也在殿上,此刻顧青回話的地方剛好在他邊上,忍不住輕聲道:“推給家奴。”
若將顏錚推出,如今殿上這般形勢,顧青極可能換來全身而退,倘保下顏錚,他即使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然而推出去就是親手送了顏錚的命。
顧青咬死是自己動的手,他肯自認傷人,王安高興還來不及,怎會去究竟真相。
晉南王搖頭,暗恨他魯鈍。
太子齊昱在上頭已是聽得不耐煩,下了判詞:“顧青當街劍傷太仆寺寺丞,本該下獄,然事出有因,孤也不是不講情理的人,褫衣廷杖二十,以儆效尤。”
你不是以色事人嗎?今兒就讓滿朝文武飽飽眼福,打不死你,也叫你日後再無麵目見人。
待太子話音落地,守在外頭的儀鸞衛立即進殿拖人,兩個虎背熊腰的侍衛上來就要扒落顧青衣裳。
果然許多人不顧殿前儀容,紛紛回頭,有那站在角落的,更是踮起了腳。
晉南王急急出聲,“太子,不可對顧大人褫衣!”
褫衣廷杖是要赤露下身的,板子翻飛,殿前的風大,上身扒落得隻剩一件裏衫,怕是上下什麽都遮不住。
齊昱愣了愣,想起了皇帝老子的那些“特殊嗜好”,又想起皇帝此刻到底還沒咽氣,雖他心裏是認定皇帝醒不過來了,可到底人還在呢,他就要在群臣麵前扒光他的床.上人,讓百官欣賞個夠,這到底是羞辱誰呢?
“住手,不可褫衣。顧青體弱,正月裏不宜受了風寒。”齊昱一急,出口就成了這麽個理由。
這麽一來,下頭人倒有些吃不準了。把人拖下去,摁在長案上,行刑的看向主事的,主事的看天,腳尖到底是朝外開了。心道,這可不是一般的肉,是皇上的那塊肉,沒見太子爺恨得牙癢癢還得囑咐不能受了風寒,你敢打壞試試?
轉眼,板子劈裏啪啦地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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