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哥，大哥哥......”

    吳陷感覺到了有人在呼喚他，眼前的黑暗生出了裂縫，光亮從裂縫中透出，裸露出新的場景。

    吳陷睜開了眼睛，麵前小小的人影由模糊逐漸變得清晰。

    “醒了醒了！潔兒姐姐，大哥哥醒了。”吳陷眼前，是林林那張熟悉的臉孔，他看上去比年幼時長大了一點，容貌沒有多少變化，依舊是那樣天真可愛。

    一個前幾分鍾已經消亡的人突然重新出現在麵前，吳陷一時有些呆住了，左手下意識碰了碰之前被那把小刀捅過的部位，發現傷口已經消失。隨即他伸出手，抱住了小男孩的脖子。這是他第一時間的反應，之後才漸漸清醒，明白了眼前雖然是同一個人，但是本質並不一樣。

    “大哥哥？”小男孩對吳陷的舉動有些迷惑，推了推吳陷的胸膛，讓吳陷把他放開。

    “我認錯人了......你跟我認識的一個男孩子長得很像。”

    吳陷鬆開了手，這才注意到身處的環境：這是一個狹小的雜物間，堆滿了毀壞的桌椅，可見的四處角落裏，一層層的灰塵和蜘蛛網共生著。一位小姑娘就在房間裏僅有的幾處空地裏，坐在一把缺了條腿的凳子上，正在畫畫。

    吳陷打量著她，過了一會兒才發現她是曾經在秋千上那個明媚的女孩，吳陷還記得她的名字叫做潔兒，這時的她，雖然依舊穿著那條漂亮的裙子，可過往的活潑與靈動已在她身上消失無蹤，臉上分布著一些烏青與紅腫，伴隨這些傷痕的，則是女孩雙眼裏的黯然與冷漠。

    她顯然也感覺到了吳陷的注視，動作稍微一滯，但很快恢複流暢，連眼皮也不抬一下，隻盯著手上漸漸完整的畫。

    “你......對我在這裏不好奇麽？”吳陷倒是先忍不住了，出口問道，眼睛在她的臉上停留一會便離開。

    “隻是大人而已，我見過太多大人了。”女孩冷冰冰的回答，“現在隻不過又見到了一個。”

    她邊說著，便拿起一隻手順了順臉頰邊的鬢發，稍微遮了下傷口。

    吳陷剛想再說些什麽，身後傳來小男孩不滿的聲音。

    “哥哥，姐姐在畫畫呢！”

    小男孩越過吳陷，走回了潔兒的身邊，眼神重新聚焦到那副畫作上，在沒發現吳陷以前，他本就在看女孩作畫。

    吳陷從地上站起，拍拍身上落滿的灰塵，剛想走過去看看畫的是什麽，小屋的木門便被叩響。

    “咚咚咚，咚咚咚。”敲門聲很急促，來人心情顯然有些著急。

    小女孩飛快地在畫上寫了兩個字，把木炭筆往邊上一扔，卷起畫紙塞到旁邊看著的小男孩手上。

    “姐姐，還沒畫完呢。”

    “不畫了。”她斷然道，快步到門前把木門拉開。

    外頭是一個比她高了一個頭的孩子，看見潔兒開門，一臉驚喜地對她說道：“找到了找到了，找到出去的......”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外頭的陽光透進小屋，吳陷站立著的身影更加明顯。

    “有大人在這裏？”臉上激動的神情消退，他壓低聲音，謹慎地問道。

    潔兒回頭看向正朝著林林走去的吳陷，視線並不多停留，轉頭對大孩子說道：“沒事，他不是那個老頭的‘客人’。”

    “哦......”大孩子先是點了點頭，這句話並沒有消除多少他看見吳陷後的緊張，“可是畢竟是大人啊......”

    “你煩不煩？一個男的還這麽膽小，你這麽怕，就一直待在這個鬼地方好了。”潔兒眉毛一豎，不耐煩地說道。

    “別呀，別呀，不怕，我不怕。”這句話很管用，讓這個男孩子忍下了內心的忐忑不安。

    “行了，都準備好了麽？”潔兒不想多費唇舌，立刻將話語拉向正題。

    “準備好了。”大孩子用力點了點頭，在潔兒麵前顯得十分恭順。

    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個小瓶子，擰開蓋子放在掌心，一股濃鬱的汽油味從瓶子裏麵飄出。

    潔兒吸了吸鼻子，這一動作抽動了臉上的傷痕，眼角稍稍一皺，很快舒展開來，露出久違的笑容。

    “從那老頭的車上偷的麽？沒有被發現吧？”她知道答案，卻還是問了一遍。

    “沒有呢，我們很小心的，還讓寧寧他在外頭放風呢。”他抬起下巴，有些驕傲地誇耀道，接著不知想起了什麽，換成了一副羞澀的神態。

    “潔兒......你答應過我的。”他不好意思地說道。

    “答應了什麽？”潔兒有些迷惑。

    “你說了，等我們出去，你就跟我結婚的。”見潔兒似乎忘記了承諾，他有些急了。

    “額......會跟你結婚的。”潔兒先是停頓，接著點了點頭，眼睛在男孩身上打轉，沒料到男孩會把自己隨口的話當真。

    盡管潔兒的語氣敷衍，但說出的話已經足夠讓男孩子露出的高興的神色。他頓時充滿了動力，湊到潔兒耳朵，開始不停地嘀咕。

    而在他們身後，見到潔兒與那個孩子密切交流，完全忽略了自己，林林越來越沮喪，小小的腦袋無精打采地低了下去。

    “讓我看看，畫得是什麽好麽？”吳陷輕輕拍了拍他的背，讓他看向自己，圖把他的注意力轉移。

    林林點了點頭，把畫紙遞給吳陷。吳陷舒展開這張未完成的畫，入眼便在右下角空白處發現秀氣的兩個字。

    “終點。“

    他不由往潔兒的方向看了一眼，猜測她寫下這兩個字時，內心在想什麽。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畫上，潔兒畫得是一座高聳的城堡，因為沒有添加陰影而顯得有些生硬，但已經足夠好了。

    城堡沒有門也沒有窗戶，矗立在雜草群中，一根根的藤蔓順著底部粘著磚瓦向上爬著，卻永遠爬不到盡頭。

    要是有人住在這樣的地方，那他該有多寂寞。

    “畫得挺好的。”吳陷笑了笑，肯定了潔兒的造詣。

    “那是，潔兒姐姐畫得畫最好看了。”林林抬起頭，提高了聲音，滿臉自豪地說道，眼神卻一直緊盯著他的潔兒姐姐，希望她把目光重新回到這裏。

    小男孩總喜歡用幼稚的方式吸引女孩的注意。

    “林林。”吳陷剛把畫收起，正好聽到門口的孩子呼喚小男孩的名字。

    他看上去和潔兒已經交談完了，正從門口一步一步走向吳陷身邊的小男孩。

    “林林，我們要走了。”孩子在不遠處站定，目光不經意瞟到吳陷，害怕地避開，提高了點聲音，對小男孩說道。

    “去哪啊？”林林抬起頭，有些奇怪地問，“鈴聲還沒響呢。”

    “不是吃飯，是我們就要到外麵去了。”大孩子說出這句話，歡喜地笑了出來。

    “隻要到了外麵，就不會再挨打，我們就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啦。”

    “......你們要去，院子外麵？”林林終於明白過來，他的語氣微微發顫。

    “對啊。”麵前的男孩眯眼笑著，腦袋使勁搗了搗。

    “不行的，不行的，爺爺知道了會生氣的，爺爺生氣很可怕的。”林林臉上並沒有一絲為兩人高興的神情，而是爬滿了恐懼，擺著手急聲阻止。

    “所以，我們是逃跑啊，都已經計劃好了，林林，你要不要跟我們......“睜開眼，眼前除了陌生的大人哪裏還有林林的身影。而在身後，林林的抽泣聲響起。

    小男孩不知何時已經快跑到了門口，拉著他的潔兒姐姐的手臂，哽咽地說著話。

    “姐姐，爺爺會抓到你的，他會抓到你的。”他不斷重複著，那個老人在他的心靈裏落下的烙印太過深刻，這更讓他對潔兒想要逃跑的想法感到恐懼。

    “不走，不走留在這裏等你再抽我耳光麽？”潔兒把手一甩，掙脫開小男孩，語氣有些諷刺。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林林急聲道歉道，再次抓住了潔兒的手臂。

    這次潔兒沒有甩開他的手。

    “林林，你就這麽怕他麽？”潔兒的話語有些傷感，麵對離別，所有人都做不到若無其事。

    “爺爺......”

    “什麽爺爺！那是你的，不是我的爺爺。”她突然憤怒，湊過頭，把一邊臉頰上的痕跡放到小男孩麵前，“你看清楚，他是怎麽對我的！看清楚了嗎！“

    她的忍耐、強在這一刻崩潰了，眼淚從眼眶中湧出，不停地掉在地上。

    “可是隻要聽話......爺爺就不會打我們了。”

    “啪！”她狠狠甩了小男孩一個耳光，“閉嘴！”

    小男孩被打得跌坐在地上，也跟著哭了出來，一邊嗚咽著一邊上前死死抱住了女孩的小腿。

    “你永遠不會知道，他到底對我做了什麽！”看著林林的樣子，女孩的憤怒抽離了，隻剩下了淒然與絕望。

    這時的她，就是住在她所畫的那座城堡中的人，生命裏隻有兩個字：逃離，隻有逃離，才是痛苦的終點。

    ......

    “逃？”

    “當然想過了，看看結果吧。”

    吳陷想起了之前的情景：小男孩抬頭看著天花板，眼神痛苦又無奈地說著話，還有記憶中的他拉開衣櫃時因恐懼而無力的樣子。

    他大概猜到了林林在衣櫃裏看見了什麽。

    可吳陷能做什麽呢？他隻是一個過客，眼中所見的不過是一個可憐人的回憶，是夢幻泡影，甚至連麵前的男孩女孩，本質上都是他的敵人。

    他看著潔兒彎下身體一點點掰開小男孩的手，死死地把眼中的眼淚忍住，殘忍地對小男孩說了最後一句話，向那個站在一旁無措的大孩子招了招手，就要走出門外。

    “你要走了麽？”他忍不住張嘴說道。

    “嗯。”潔兒轉過頭來，把鬢發重新撥到耳後，臉上恢複了幾分曾經明媚的樣子，“你也要阻止我麽？陌生的大人？”

    “我阻止你你就不走了麽？”吳陷搖搖頭，轉向依舊坐在地上抽泣的林林，“他很傷心。”

    “他會忘了我的。”小女孩輕聲說道，眼神發現吳陷一直拿著她那副未完成的畫，”你剛才說我畫得挺好的，你會畫畫麽？”

    “不會，隻會看。”

    “去學學吧，然後幫我畫完，記得加一扇門和幾扇窗戶。”言語間，她就把一件事推給了麵前的陌生人，也不容吳陷拒絕，轉身出了門。

    那個孩子跟在她身後離開，這個小小的雜物間裏便隻剩下了吳陷和林林。

    ......

    “姐姐走了，就和媽媽一樣。”

    “她說，她一直都最喜歡我了，可是我要是攔著她，她明天就去跳院子裏的水井。”

    “可我怕啊。”

    “我不敢跟他們一起，爺爺會生氣，爺爺一生氣就會打我。”

    “我好怕姐姐被爺爺抓住，爺爺會折磨她的。”

    吳陷走到林林身邊，聽見他不停自言自語著，手指搓揉著衣角，聲調越來越輕。

    那扇木門被掩上了，跟隨著風不停變化著縫隙的大小，投射入不同熟練的光線，很久之後，光線越來越弱，陰影漸漸將男孩包裹，在完全被陰影覆蓋前，男孩的聲音停住了。

    “你醒了？”吳陷說道，身邊的小男孩如同拉開了唱針的唱機，哭聲詭異地停住了。

    “嗯，又到結束的時候了。”小男孩從地上站起，臉上隻餘留了漠然。

    “這次她讓你畫門和窗戶了麽，以前都是叫我畫呢。”林林瞟了眼吳陷拿著的畫紙，說道。

    “那你之後有沒有畫？”

    “我不知道，走過故事的終點我自然就又回到起點，然後再次在終點醒來，這個過程是一直重複的，上一個‘我’沒有告訴你麽？”

    “沒來得及。”吳陷苦笑道。

    “好吧，這不重要。”小男孩熟練地抹掉眼上的淚跡，擦了擦沾上眼淚的手背。

    “我感覺到了我比原來弱了一點，你已經抹殺了上一個‘我’吧？”

    “你跟上一個，是什麽關係？”

    “它是我的一部分。我們也都是下一個‘我’的一部分。”

    “所以......”

    “所以為了你自己，你得在這裏抹殺我。”

    一股汽油味從他開啟的唇舌間飄出，越來越濃。

    在屋外，不知何處起了濃煙，煙霧推開木門，伴隨著幾許火星竄進屋子。

    麵前的林林被點燃了，整個人瞬間就變成了一個火人。

    “沒有別的辦法麽？”

    “沒有。”盡管已經完全被火焰包裹，可林林的聲音依然冷漠如冰。

    “那我隻能逃了。”吳陷說完，快步到門口，拉開把手，忍著接觸到的火燙，衝出屋外。

    接著，他被眼前所看到的景象驚住了，愣在了原地。

    “這是故事的結局。”林林從他身後走出，身子與周圍包裹在房子上的衝天大火相互映照，“好多人死了，被燒死的。”（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