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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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玩宋》/春溪笛曉

    第四十九章

    臨近年底, 遊蕩在大相國寺四周的三教九流人士更多了。

    光憑蔡老九所說並不能真正確定鬼樊樓所在, 曹立盯著幾個鬼頭鬼腦的家夥好些天,確定了他們的行動路線。這個過程中還有點意外發現:不僅他手底下的人有鬼樊樓派來的“細作”,衙役中也有被他們收買的。

    曹立將把與他們有暗中往來的衙役記錄下來,又托柳永跑了開封府衙一趟, 把名單交給劉沆,讓劉沆想法子讓他們傳個假消息。

    劉沆看完曹立詳盡的記錄, 額頭登時滲出冷汗來。衙役撈油水是自古以來的慣例, 可連這種油水都敢撈那是真的喪盡天良。

    劉沆也是混了官場大半輩子的人精, 什麽反間計之類的他也能玩得很溜, 當下便領會曹立的意思,暗暗讓這些人傳消息說過年鬧出大動靜不好,府衙準備年後再動手。他左思右想, 手書一封命親信親自送到三衙管軍狄青那邊。

    所謂的三衙,是殿前司、侍衛步兵師、侍衛馬兵師三衙,統管天下禁兵、廂兵。管軍則是三衙最高將領的俗稱。慶曆新政以前, 管軍位置大多被些無用小人把持, 直至慶曆改政之後才開始從有邊功、有德行的將領之中挑選。如今任三軍管軍的便是在西夏之戰中屢屢立下戰功的狄青。

    劉沆雖為開封知府,能調動的禁軍卻隻有很小一撮, 還得通過三衙管軍的首肯。這禁軍之中, 總沒有鬼樊樓能伸手的地方!

    狄青戍邊那幾年蒙受範仲淹教導, 是武官之中能識字斷文、熟讀兵書的異類。他是最嫉惡如仇的, 拿了劉沆的信知曉原委, 又讀了柳永那情真意切的“討惡賦”, 當場拍案而起,叫來親信讓底下的人伺機行動。

    劉沆和曹立散出去的消息還挺有用,鬼樊樓那邊知曉他們年前不可能尋來之後頓時沒了動作。曹立再三修正行動路線,行了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摸進了無憂洞裏。

    開封城下水道四通八達,行走期間也絲毫不覺逼仄。曹立按照腦中的輿圖走入無憂洞深處,他腳程快,也在約莫小半個時辰之後才見到一處燈火通明的“花樓”。曹立隱在暗處,隻見那地方傳來嘈嘈切切的絲竹聲,正廳裝點得俗不可言,有些衣著暴露的舞娘在翩然起舞,隻是這些女孩一個個神情木然,仿佛被抽幹了所有生機。

    那些看舞的看客似乎也不甚滿意,一個兩個高聲喝出一句句汙言穢語,大罵舞娘掃興。還有些脾氣暴烈的,起身衝上去往那舞娘身上狠踹一腳,大罵:“你他娘的哭喪著臉給誰看?還有你們這些彈琴的唱歌的,他娘的給誰號喪呢!”

    曹立守在暗處一動不動,直至蔡老九來報說四麵八方的出口都有禁軍進來了,他才一躍而出,搗了裏頭的一室熱鬧。

    除了這花樓之外,周圍許多通道都被鬼樊樓控製,其中一個洞窟之中白骨森森,都是些婦孺的骸骨。除卻一些落單的婦孺之外,鬼樊樓大多尋那外來客的妻兒來拐帶,這些人從外地而來,丟了妻女往往求告無門,隻能含淚回去。過個一兩年甚至幾個月,他們便會另娶新婦,再不惦記著丟失的妻兒。

    而這些被拐到鬼樊樓來的婦孺都會被帶到白骨洞前走一遭,先調.教該再發賣,或者留在鬼樊樓之中當低廉的妓子供無憂洞中人取樂。許多女子的一生便葬送在這暗無天日的鬼樊樓之中,再無重獲自由的可能。

    即便重活自由,她們和和滿滿的一生也早已被毀。稚子歸家,家中已有弟弟妹妹,男孩兒還好,總不影響什麽,女孩兒卻清譽盡毀,一輩子被人指指點點;婦人歸家,夫家亦有新婦,誰願意再要個千人騎萬人枕的妓子?是以這些被拐到鬼樊樓的女子都行屍走肉般活著。

    曹立與禁軍破開女子們的“房門”時,裏頭是一張挨著一...張的通鋪,聽禁軍們說她們可以領些安身立命的銀錢回家去,低低的哭聲便在昏暗的屋中響起。

    曹立冷著一張臉,提著燈在屋裏走了一圈,揪出了兩個假哭的女子。那兩女子被扔到地上,衣衫敞開一道口,露出雪白的胸脯,楚楚可憐地哀叫:“官人,您這是做什麽?”

    曹立目光毫無波瀾,對已經與他們會合的禁軍道:“勞煩你們把這兩個賊人抓起來。”好壞無分男女,這兩個女人身上齊齊整整,露出的裏衣衣料昂貴,哪怕匆匆忙忙穿上與其他女子相同的衣物,也掩不住她們養尊處優的事實。

    曹立這一舉動終於讓一些女子放聲大哭,壓抑不住地上前對那兩個女人拳腳相加:“就是她們,就是她們佯作好心人把我們騙來的!”還有更多的女子木然地流著淚,不知前路何在。

    饒是曹立鐵石心腸,也不忍再多留。出了狹長封閉的洞窟,曹立一頓,看見個玉麵將軍站在那,歎息般的目光落在前頭留著汙水的溝渠上。

    曹立福至心靈,認出了這位玉麵將軍便是王雱提過的狄青。他上前朝狄青見了禮,報出自己的姓名。

    狄青道:“我剛才聽底下的人說起你,你本領很強。”以曹立的身量壓根看不出年方十三四歲,狄青很是欣賞地打量了他一番。這樣的事本來不需要狄青親臨,但親信說有個少年收編了無憂洞的人——還訓練得很不錯,他才會親自來一趟。

    曹立認真道:“不強。”他所會的很多東西都是王雱教他的。

    狄青拍拍他的肩膀:“等你再長大些,便到軍中來建功立業吧。”曹立不管是武力還是智謀,都絕不下於他帶過的那些將領。這樣的少年成長起來會是什麽模樣?狄青非常期待。

    曹立點頭。這邊有狄青在,曹立覺得沒自己什麽事了,便幹脆利落地於狄青道別。他沒有絲毫興趣搜羅鬼樊樓中的財富——那些金銀珠寶都帶血。

    曹立回到蒙學,處理完一身汙穢,正要去找王雱,柳永卻尋過來了,要問他鬼樊樓的事。

    曹立敘述深入賊窟的語氣頗平靜,柳永卻聽得涕淚滂沱,他一生浪蕩,在秦樓楚館之中多有相好,知曉其中就有不少被拐賣的良家子。

    柳永邊以袖抹淚邊罵道:“這些人著實可恨!”說著竟是又回書房處揮毫創作去了。

    曹立能在狄青麵前鎮定自若,自是因為他性情與旁人不同,他遇到苦楚之事不會像柳永這樣傷心之情溢於言表,遇到險境也永遠能鎮定自若、不是方寸。曹立看了眼柳永的書房門,轉身出門去找王雱複命。

    聽曹立說完賊窟內的情況,王雱歎了口氣,罵道:“這些殺千刀的人販子。”自古以來買賣人口都能得巨利,人,到處都是。隻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父母一個鬆懈便會讓這些家夥有機可乘!

    曹立也默默點頭。

    王雱叮囑曹立:“這段時間可能還會有些餘黨會反撲,你注意好蒙學那邊的安全。”

    曹立無聲無息地來,無聲無息地走,吳氏她們都沒有察覺。過了兩日,吳氏才緊張地把王雱和小妹叫到身邊,殷殷叮囑他們平日裏一定不能亂跑,以免被人販子盯上。

    王雱一琢磨,明白了,這是鬼樊樓的事傳開了。許久沒上門的方洪也再一次登門,這回他帶來的稿子不僅是沈括創作的《黃金國》、《三國殺》後續,還有一份來自柳永的稿件。

    作為一個青樓常客,柳永寫起秦樓楚館之事來簡直頭頭是道,在這份稿子之中他虛構了三個美人,各有各的出身、各有各的長處,最終卻都因為命運的捉弄死於非命。紅顏化枯骨,多麽令人唏噓!這是三個美人的厄運,卻也是一個個不幸家庭的厄運。

    王雱隻翻了一段,便明白柳永這是因鬼樊樓之事大為觸動才筆耕不輟,一口氣寫出了這《秦樓三美...》。

    京城的鬼樊樓被搗了,外地還是有不少流竄在外的人販子,這種事永遠難以杜絕。王雱稍一思索,便道:“我們可以請城中女伎出演這秦樓三美,擴大影響。”

    這些女子的淒慘命運越是為人所知,痛恨人販子的人就會越多。隻有做到人人喊打、人人警惕,這樣的慘劇才會盡可能少發生。

    這年頭有些檔次的女伎大多“賣藝不賣身”,隻有門前懸掛著紅梔子燈,且不論晴雨都在燈上蓋著箬贛的地方才會提供皮肉服務。

    大部分女伎隻在官員、士子聚會時唱唱歌、跳跳舞和陪陪酒,或者到酒樓去當負責招攬客人的服務員。每逢節假日,有才華的女伎還會被邀請到瓦舍中的勾欄、樂棚中演出。

    開封城內就有十餘座瓦舍,其中大小勾欄五十餘處。所謂的勾欄就是民間商業演出場所,每天都有不同的節目在其中演出,其中一處最大的勾欄可以容納數千人,開個演唱會都可以了!

    這些事都是曹立給王雱打探的,王安石休沐時王雱也纏著他去瓦舍那邊看過,什麽唱戲的、耍雜的、吹彈的,隻有你想不到,沒有你找不到的!

    這些地方,都可以好好地利用利用。

    王雱讓方洪湊近些,與他嘀嘀咕咕一番,方洪兩眼一亮,辭了王雱回去做準備。

    王安石回來時正好撞見方洪,眉頭一跳。

    方洪恭恭敬敬地朝王安石見了禮,沒有多留。

    王安石走到王雱書房臥房二合一的房間裏,撩袍坐下,問他兒子:“你又在搗騰什麽?”

    “沒搗騰什麽。”雖說這年頭士子多與女伎往來,可他爹是異類,他出去應酬連酒都不喝,更別提招妓了。要是讓王安石知曉他給方洪出主意搞什麽秦樓三美演出,王安石一準會追著他揍。父子之間嘛,還是需要善意謊言的!

    王安石一看王雱那賊溜溜的模樣,立刻知道這小子又要搞事了,免不了問出一句小孩子永遠痛恨的話:“你司馬叔父給你布置的功課都做完了?”

    王雱頓時蔫了,像顆失了水的小白菜,再沒了水靈靈的模樣。他默默回到自己書桌前,慘兮兮地和他爹抱怨:“我還是個七歲小孩,哪裏看得懂這麽多書?”

    王安石冷酷無情:“過了年,你就八歲了。”

    哦,蛇鼠一窩!

    王雱不理他爹了。

    飯後,王雱教他妹彈琴。王雱覺著自己這麽有天賦,妹妹一定也是天縱奇才,堅定不移地每天帶妹妹叮叮咚咚地亂彈。

    小妹不知道自己彈得是好是壞,聽哥哥誇她彈得好,立刻叮叮咚咚得更賣力了。

    黃昏金黃的夕光之中,兄妹倆一個教一個學,畫麵十分溫馨,吳氏做針線活的空當會停下來含笑看著他們。

    王安石看著吳氏一臉高興,有點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他問吳氏:“你真覺得六娘彈得好聽?”

    吳氏嗔道:“小妹才那麽小一丁點,彈成啥樣有什麽要緊的?”

    王安石點頭。這才對,幸好吳氏沒有誇女兒彈得好,要不然他真的要覺得自己耳朵有問題!

    王安石抄起一本書和一疊手稿,無奈地對吳氏說:“我去君實那兒讀書。”這亂彈一氣的琴聲絕對算是噪音了。

    沒過多久,司馬光也給司馬琰買了把琴。他原想著請個女夫子上門教司馬琰,結果王雱見縫插針地表示自己可以教,積極攬下了這活。

    從此之後,王安石的另一片淨土沒了,連帶司馬光也被擾到不得安寧——畢竟王雱和兩個“學生”的琴聲交替響起,時而動聽,時而嘈雜,比純粹的叮咚亂彈更加擾人。

    司馬光也很無奈,隻能親自幫他們把琴扛到遠處一處臨水的亭子裏,等他們練夠了琴才幫他們扛回來。

    王雱這...邊舒舒坦坦地教妹妹和司馬琰彈琴,方洪那邊卻緊鑼密鼓地推出了柳永寫的《秦樓三美》。原本衝著香豔戲來的人看完後直接萎了,再翻開細看,都潸然淚下,為書中三美的命運而揪心。

    趁著新書大賣,方洪跑出一個大餌:接下來要在女伎中選出“三美”,分別代表書中三位命途多舛的薄命美人。被選為三美者可得豐厚賞金或者柳永詞一首。這柳永詞,是為三美而作,柳永本已寫好在書裏,但方洪可以把它扣留下來用來做最終獎勵。

    柳永詞在女伎之中十分受歡迎,消息一出,不少收到帖子的女伎都欣然答應。沒辦法,如今的秦樓楚館就像後世的娛樂圈,出名的永遠是那麽幾個,底下無數女伎想要出頭、想要成名。

    要是能獨得一首柳永詞,絕對可以讓自己接下來一段時間名氣大盛!

    哪怕最終未能中選,參加這次“三美海選”也算是讓她們露了露臉。名氣大小,才情高低,決定了她們往後受邀的待遇。女伎本就是吃青春飯的行當,誰會拒絕這種能拔高自己人氣、順便給自己鍍鍍金的邀請?

    一時之間,《秦樓三美》在京城中賣得火熱,女伎們幾乎都人手一本細細品讀,想看看自己能應選哪一美。不少女伎們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粉絲”,粉絲們得知自己喜歡的女伎要去參選,都掏錢買了本《秦樓三美》回去研讀,摩拳擦掌準備給美人出主意。

    便是朝廷官員們,閑暇之餘也會議論幾句這場鬧得整個京城沸沸揚揚的“三美海選”。

    劉沆因著鬼樊樓的事順利解決,這段日子過得好不舒心,想想這事好歹也有自己一部分功勞,心裏要多開懷有多開懷。等他聽到底下的人來報說柳永出了本《秦樓三美》,要趁著過年這段時間搞什麽三美海選,劉沆臉都綠了。

    怎麽又是這柳永?!

    都快七十歲的人了,好好在家裏含飴弄孫不好嗎?!(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