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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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玩宋》/春溪笛曉

    第七十二章

    吃過早飯, 王雱沒來得及好好和司馬琰道別, 已經被司馬光拎走了。

    司馬光出行可以騎馬,王雱幾人各自租了頭驢得兒得兒地跟在司馬光的瘦馬後頭, 感覺比跟王安石出行時高檔多了。

    王雱驅著自家矮驢湊到司馬光身邊, 和司馬光感慨起王安石當初的窮困來,下鄉都全靠步行的, 到村頭還能看到小孩們背著糞簍搶牛糞。

    司馬光出身官宦之家,平日裏隻與詩書打交道, 聽王雱說那牛糞啊泥濘啊,心裏也不大舒坦。

    當然, 既然好決定要下鄉去看看,司馬光自然不會因為這點困難而退縮,他對王雱說:“牛糞有什麽,又不臭, 曬幹了還能點火。”這一點,司馬光是從王安石信上看來的。

    王雱見司馬光眉頭都不皺一下, 知道自己道行太淺沒法刺激到大佬,隻能乖乖跟在司馬光後頭前進。

    他明明是過來看阿琰妹妹的, 怎麽就跟著司馬光下鄉踏青來了呢?

    不管王雱心裏怎麽嘀咕,司馬光還是照著原定計劃走走停停,時不時下馬與田間老農聊聊天。

    本來司馬光穿得好、氣質佳,長得還帥, 給農戶們的感覺非常有距離感的, 不過他後麵帶著三個小子, 其中兩小子還挺能鬧騰——主要表現在他們看到什麽新鮮東西就問東問西。

    鄆州的農戶們不比青州那些這兩年見慣世麵的百姓,他們很少有被官老爺和小衙內們問話的機會。聽王雱和沈括好奇心旺盛地朝他們求教,他們都受寵若驚地把知道的一切竹筒倒豆子似的往外倒。

    鄆州治所在須城,天禧三年決堤水淹了一次,附近的湖泊吞了不少良田,這湖延延綿綿、時斷時續數十裏,能連到兗州大野澤去。

    王雱聽著農戶們閑談,大致知曉宋朝立國以來京東路這邊已經經曆十數次黃河水患。

    看來黃河這隻猛獸不管什麽都凶狠難馴,溫和時哺乳萬民,凶殘時良田盡沒。

    連千百年後都沒人能治住黃河水患問題,以宋朝如今的科技水平自然也沒法讓它乖乖聽從指揮。

    王雱也奈何不了它。

    他跟著司馬光走了大半天,行到了壽張縣。

    這縣也曾被淹過,不過百姓們在災後又勤勤懇懇地將土地收拾停妥,繼續安生地在上頭過日子。

    離壽張縣不遠處便有肥沃的水澤,河岸周圍的濕地保持得很不錯,據說它會“吞人”,所以上頭要求大規模開辟耕地時沒有人敢把它圈到自己家。

    王雱跟著司馬光一同進了壽張縣,縣令早在外頭候著了,畢恭畢敬地上前迎接王雱等人。

    王雱聽著司馬光與壽張縣令你一句我一句地客套,悄悄戳了戳沈括的腰,擠眉弄眼幾下,忽悠著沈括與他綁好驢到外頭溜達去。

    司馬光留了個眼梢看他呢,見王雱要溜,冷不丁地叮囑了一句:“別亂跑,半個時辰內回來。”

    “好嘞,知道了。”王雱爽快答應。

    縣令早知道上頭派了知州和通判下來,也試圖打聽過他們家中的情況,但卻不清楚司馬光到底有沒有兒子。

    看到兩人這般相處,縣令頓時找到了切入口:“令郎可真是機靈可愛。”

    “這小孩可不是我家的。”司馬光一臉敬謝不敏,卻還是把自己和王雱的關係說了出來,“這是青州王通判的長子,也是我的學生,他與友人過來這邊遊曆,我帶他出來走走。”

    雖說司馬光臉上有些嫌棄,可語氣卻是親近而又驕傲,顯然很滿意這個學生,且與青州那邊的王通判交情也極好。

    若非如此,王通判那邊怎麽放心把兒子送過來?

    縣令心中暗暗計較了一番,試著與司...馬光聊起青州那邊的各項變革來。

    比起寒暄和互吹,司馬光顯然更喜歡這個話題,欣然與縣令入內坐下細談。

    沒了司馬光,王雱可自在多了,和沈括一起在壽張縣瞎溜達。

    沈括研讀過齊魯一帶的風俗誌,帶著王雱去尋縣中一處名勝:“壽張縣有個百忍義門,相傳是唐高宗給建了,誇這邊一個九世同堂的仁義家族。”

    王雱跟著沈括往當地人指引的方向走去,很快看到沈括說的百忍義門和百忍堂。

    沈括給王雱科普:當年唐高宗前往泰山封禪時途經此地,召見了當地八十八歲高齡的張氏族老,了解到他們家做到了“九世同堂”,全族近千人聚居在一起而無紛爭,十分讚許。

    當時張氏族老親自給唐高宗書寫一百個忍字,告訴唐高宗這一百個忍代表什麽:大概意思就是父子之間要忍,兄弟之間要忍,妯娌之間要忍,婆媳之間要忍……人和人之間的相處要訣就是忍!不忍就要完球!

    王雱聽了,點點頭表示記下了,看來這百忍堂和百忍義門有點搞頭,就是不知道張家人還在不在這裏聚居。

    三人往前溜達,和周圍的人聊了聊,才知道張家還是當地大族,不過有許多分支已經搬到別的地方去。

    誇起自家當年的事情,沾著張姓的住戶比沈括更在行,還煞有介事地給王雱講了個野史八卦:據說張家人養了一百隻狗,這一百隻狗也極為忠義,一百隻缺了一隻就不吃飯,非等齊了才開始吃!

    這連狗都這麽講仁義,張家家訓之嚴自不必說!

    王雱聽了在心裏嘀咕:親,你們聽過條件反射嗎?

    不過這事人家自豪的事,王雱自然不好潑冷水,隻和人打聽壽張縣這邊什麽好吃。

    提起吃的,對方更有精神了,當即給王雱介紹:“若說吃的,那自然是東頭胡婆婆家的炊餅最好吃,皮酥脆,餡料香,還舍得撒芝麻,咬上一口那叫一個美。對了,她們家配的五香鹹菜也很好吃,就著炊餅吃最適合。”

    王雱麻溜地領著沈括、周文去嚐鮮。齊魯這邊的炊餅一直很有名,後世賣得到處都是的武大郎燒餅就是從這炊餅演變而來的,隻是花樣變了不少,不如這邊的正宗。

    王雱很快找到胡婆婆家的店,要了四個炊餅,本來想要點五香鹹菜的,結果胡婆婆說直接送,不必買,可實誠了!

    王雱走進店裏坐下候著,環顧一周,發現胡婆婆口碑好不是偶然,這店裏店外打理得幹幹淨淨,不會出現倒人胃口的髒東西和蒼蠅。

    胡婆婆做炊餅時衣著打理得整整齊齊、雙手洗得幹幹淨淨,做餅過程全程透明,客人可以輕鬆看到胡婆婆怎麽用料。

    這是一家有前途的店啊!

    炊餅沒做好,王雱與沈括、周文隨意地閑聊著,主要是王雱和沈括在聊,周文並沒有聊天這個技能。

    三個人等候期間陸陸續續有幾撥客人過來,有的也進店坐下等炊餅,有的則爽朗地和胡婆婆預定了幾個,說先去忙別的事情等會兒再過來取。

    胡婆婆笑嗬嗬地應下,接著做餅,很快便把四個炊餅送到王雱三人麵前,其中一個還用紙包妥帖地打包著,方便王雱外帶。

    五香鹹菜也送了上來,王雱夾了幾根嚐鮮,感覺滋味很特別,又按照鄰桌本縣人的熱心教導就著炊餅吃,入口就覺得香到不得了!

    王雱和鄰桌的熱心人士豎起大拇指誇好吃。

    連外來的都認可縣裏的美味,熱心人士十分開心,見胡婆婆在火灶前忙碌,又免不了和王雱三人說起胡婆婆的過往來。

    胡婆婆的丈夫服勞役時死了,她的五個兒子早年餓死了兩個,剩下三個,一個病死了,一個死在廂軍裏頭,就剩一個在家裏撐著幾畝薄田過日子。

    僅剩的...兒子身體也不好,幹不得重活,田又不肥,日子過得很艱難。好在胡婆婆這炊餅做得好,可以賺些錢給兒子娶媳婦,如今也算是有兩個孫兒了。

    旁邊有人插話:“有了孫兒又如何,還不是得去服徭役,田賦又重,種出東西來還不夠往上繳的。”

    沈括聽著,感覺入嘴的炊餅都不那麽香了。

    徭役、賦稅,自古以來壓在百姓頭上的兩座大山。

    他跟著青州州學的同窗們下過幾次享,知曉百姓的日子過得有多艱難:他們家中隻有那麽一點田地,那點田就是他們的命根。

    稍微有點天災人禍,對他們而言就是破家之災!

    胡婆婆自己有做炊餅的本領還算好的,更多的人遇到災禍隻能變賣田地,把自己變成租戶。

    各地都有豪強富戶借著各種天災人禍尋機兼並土地的事情發生,沈括就看過相關的記錄:真宗在位期間青州臨淄有個退休官員叫麻希夢,他回到老家之後占良田數千頃,當地官員又和他蛇鼠一窩,令麻氏家族迅速坐大成當地豪強!

    到他孫子麻士瑤一代更是成了當地土皇帝,還得上頭派了個硬茬子下來動了刀劍才把人治服帖。

    這麽一個退休官員就能勾連官府、軍隊占地數千頃,其他地方的土地兼並情況更不必說。

    一州良田本就隻有那麽多,他占了數千頃必然有人失了數千頃,不知多少百姓將因此而失去賴以為生的田地!

    這些豪強還會幹另一件事:隱田。

    這年頭丈量技術不先進,底下的官員、胥吏又多與豪強眉來眼去,占有大片良田的豪強會瞞報土地數,並且把上等良田報成下下等。

    隱田多了,這一州的賦稅任務就攤派到許多守著幾畝薄田的普通百姓身上,逼得他們賣掉田地才能把日子過下去。

    周圍人不少,沈括沒好當場把這些說給王雱聽。

    等王雱慢條斯理地把炊餅吃完了,沈括才在回去路上和王雱科普土地兼並帶來的嚴重問題。

    王雱聽了,搖了搖頭。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大宋有一定的“自由經濟”苗頭,不抑土地兼並,你有錢就能買地,自由又公平。

    但問題就是,百姓沒錢。

    土地都集中到豪強手裏之後,他們就等同於任人宰割的羔羊,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豪強決定分他們幾口飯,他們就隻能吃幾口飯。

    沒了田地,百姓就沒了根,沒根的人容易造反,這就是“水滸傳”出現在宋朝的原因。

    雖說宋朝沒有水滸一百零八將那麽多,但是盜患頻發是真的。

    朝廷想的辦法是,每到荒年把這些失地流民都招進軍隊裏,朝廷撥軍資養著。

    這種辦法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遏製盜寇作亂,但也帶來不少問題:比如冗兵。

    為了養著這支龐大到尾大不掉的軍隊,朝廷每年都要花大半的財政收入投喂它。

    真宗時期還有前麵積攢的財富可以揮霍揮霍,到現在已經要不斷地靠內藏庫補空缺。

    財政窟窿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

    這就是上頭時不時在變法邊緣試探的原因。

    朝廷,缺錢了。

    這個問題,王安石也是發現了的。麻希夢的事連沈括都知道,王安石怎麽可能不知道,王雱在王安石隱藏的稿子裏發現了相關的“變法綱要”。

    按照他和司馬琰這兩天一起琢磨的結果,他爹這新法應該就是後世有名的“方田均稅法”。

    大意就是把各地的田地都好好量一量,再每年重新核定屬於哪一等良田,評定出來之後每年該收多少賦稅就收多少賦稅,堅決杜絕偷稅漏稅行為。

    這事兒對百姓而言是好事,雖然可能還...是沒法幫他們拿回田地,但是偷稅漏稅的情況少了,攤到他們頭上的賦稅肯定少了!

    法是好法,能好好治治隱田的情況。可惜的是農家無隱田,隱田的都是當地豪強富戶,而但凡豪強富戶,又有能耐供養出一批批人才,這些人才為他們驅使利用,逐年編織成一張張組織嚴密、關係交錯的保護網。

    這方田均稅法,就是要從這些躲在保護網下撈好處的人口袋裏掏錢。

    這錢不好掏。

    王雱看了眼長著雙小眼睛的沈括,對沈括此刻的憂國憂民很是滿意,老氣橫秋地寬慰沈括:“將來總會有辦法的。”

    沈括總覺得這話由王雱來說怪怪的,不過他也是個天性樂觀的人,點點頭。他很想用這個題材畫個故事,可是考慮到畫出來可能會有的後果又退縮了。

    他現在還小,哪怕能靠方氏書坊的推廣打造幾本暢銷書也影響不了太多東西,真要把各地豪強得罪狠了,不僅對他沒好處,對方氏書坊也沒好處。

    兩人溜達了一圈,半個時辰很快過去,王雱麻溜地回去和司馬光會合。

    見到司馬光,王雱捎回來的胡婆婆炊餅還熱著,他把炊餅遞給司馬光,讓司馬光嚐嚐鮮。

    司馬光與縣令已經聊完了,早把縣令打發走,邊看縣令取來的一些文書邊等王雱回來。

    冷不丁被王雱塞了個炊餅,司馬光斥道:“多大的人了,還這麽咋咋呼呼的。”

    教訓歸教訓,司馬光還是把王雱帶給他的炊餅給吃了,並且給了很不錯的評價。

    王雱順勢把聽了一耳朵的胡婆婆家事給司馬光說了,慫恿司馬光去胡婆婆兒子所在的村子裏走走看。

    司馬光瞧了王雱一眼,沒反對,不過天色也不早了,司馬光決定先帶著他們在縣中歇下。

    第二天一早,王雱精神抖擻地洗漱完畢,用過早飯之後便跟著司馬光牽馬牽驢離了壽張縣衙。

    壽張縣令畢恭畢敬地趕出來送司馬光一行人,等司馬光幾人走遠了才擦了把汗,叫人趕緊暗中跟著,免得司馬光在壽張境內遇到什麽意外。

    王雱騎著驢得兒得兒地跟在司馬光後頭,時不時和沈括閑叨幾句。

    不必王雱特意引導,司馬光也從沿途的佃戶口裏聽說了這邊的情況。

    都說“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這一帶也差不多,佃戶大多失了祖上傳下來的良田,靠替主家耕種為生,一年收成留在手裏的少之又少,每年都得拿新糧去外頭換些糙糧和陳糧來維持溫飽,若是不幸遇上災年交不起租賦就隻能淪為流民了。

    司馬光從小不愁吃喝,整日以書為伴,這些日子以來見到的百姓疾苦已經刷新了他不少認知。

    這些事司馬光以前不是不知道,隻是他安坐在舒適的學堂與直舍,極少麵對麵地與這些百姓交談,很多事對他而言隻是一個概念,每年出現的流民數目也僅僅是一些數字,沒有實質意義。

    可是這一路走來看見那些看到他們後或激動或歡喜的百姓,看到他們滿含忐忑和不敢置信的笑臉,司馬光忽然意識到這些百姓也都是活生生的人。

    司馬光看了眼牽著驢跟在自己身後的王雱,忽然想到王雱所提議的“讓州學生員多參加‘實踐活動’”的意義所在。

    這些東西他本來早該看到的,隻是他這麽多年來始終端著讀書人的清高,沒有放下架子到田野之間稍稍走一走。

    司馬光摸了摸跟在自己身側的矮馬,對王雱和沈括說:“前麵就是梁山了,你們打聽到那胡婆婆家就是住在梁山這一帶?”

    打聽這事是沈括的專長,他點頭:“對,就在這一帶。”他轉頭指著一旁浩瀚無邊的水澤,和王雱、司馬光說起自己探聽來的事,“天禧三年黃河決堤,水灌到這邊來了,直接把鄆州原來的...小湖衝出這麽大一片水澤——周圍的人都把這叫做梁山泊。”(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