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第一零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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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玩宋》/春溪笛曉

    第一零四章

    王雱正要和沈括再聊聊八卦,卻見到個眼熟的中年人自沈括背對著的書架後頭踱步出來, 不是官家又是誰?

    八卦小能手沈括對此還無知無覺, 意猶未盡地繼續和王雱扯淡:“要不回頭我們也找機會去翰林院那邊看看那槐廳,瞧瞧是不是有什麽稀罕處。”

    王雱朝他使了個眼色, 乖乖巧巧地拱手朝杵在沈括背後的官家行了一禮。

    沈括一驚,轉過身一看, 忙退開兩步, 也朝官家行禮。

    對兩個年輕人聊聊八卦這種事,官家是很寬容的, 擺擺手表示不必多禮,他瞧了沈括一眼, 而後才看向王雱,笑道:“你們這是在整理秘閣藏書?”

    “對的, 這個我們有經驗。”王雱一點都不害臊,當即把自己當初和蘇軾他們一起挨罰、被關到國子監藏書樓整理藏書的事兒分享給官家聽。他還頗為驕傲, “如今國子監藏書樓裏頭用的還是我們編的索引呢!”

    官家就喜歡王雱這初生牛犢不怕虎、什麽都敢說的勁頭。尋常人被罰了隱瞞還來不及, 他倒好,一臉自豪地往外倒, 不曉得的人還以為他是得了嘉獎!

    王雱與官家說著話,見蘇軾和蘇轍抱著書從外頭走進來, 毫不客氣地替官家招呼起人來,叫蘇軾一起來陪聊。遠的時候蘇軾他們還沒看清人, 走近一看才發現王雱竟是站在官家跟前朝他們招手的, 差點沒被王雱嚇死。

    官家倒是把蘇軾和蘇轍給認出來了:“這是我們的兩位探花郎吧?”瓊林宴那日蘇軾和蘇轍可是當了探花使給王雱獻花的, 官家對這兩個出眾的兄弟倆印象頗深。

    蘇軾兄弟倆自然是上前向官家行禮。

    秘閣中書墨飄香,空氣卻不怎麽好,王雱建議一起到外麵走走。

    雖是夏日午後,但崇文院中花木扶疏,小徑幽涼,散步其中隻覺涼風習習,舒適怡人。蘇軾幾人一開始還有些拘謹,察覺官家並不是特別嚴肅的人便都放開了,甚至還互掀起老底來。

    官家聽了蘇軾與王雱的結識過程,也覺稀奇,打趣道:“這可真是有緣千裏能相會,一個在青州,一個在眉州,竟這麽巧就通起信來了。”

    “這有什麽,存中還曾經從杭州跑去青州找元澤呢,”蘇軾又揭沈括的底,“據說路上還碰上了劫道的賊匪,到青州時蓬頭垢麵的,怪可憐!”

    沈括不由瞪向王雱,能和蘇軾交流這些的家夥除了王雱沒別人了!當時他那不是覺得家裏人都不理解他,才會玩離家出走那一套嗎!

    官家看著幾個年輕人都不拘著,你一眼我一語地聊起過去、聊著未來,竟覺得通體舒暢,有著從未有過的放鬆與愉悅。

    他們一行人在崇文院內轉悠一圈,其他人也都看到了,王雱這廝到哪都自在得很,但凡碰著相熟的,他都直接招呼人過來一起陪聊。

    知曉官家每天都要捏著鼻子看完一大批文縐縐的折子,屬於白天得長期伏案工作、晚上還得回後宮努力耕耘造孩子的工種,王雱當即勸官家平時多到外麵走走,舒展舒展筋骨,看折子看累了得讓眼睛休息休息。

    王雱還現場演示了一套愛護頸椎、愛護脊椎的簡單動作,讓官家回去後悄悄試試看骨頭是不是喀啦喀啦響,是的話那就是你得多動動啦!

    官家就沒見過這麽活潑又這麽能說的狀元郎。

    到宦官提示說時辰不早了,官家該回去了,王雱還積極地把人送到崇文院門口,臉上滿是“明天您可得再來玩”的熱情。

    崇文院內都大多是清流,對王雱這種狗腿行為很是不恥,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麽不要臉的!蘇軾他們與官家聊過之後倒是真心覺得官家是個很不錯的皇帝,對於陪官家散散步、聊聊天這種事...並不排斥。

    在官家接下來第三次“順路”繞到崇文院、與王雱等人在崇文院漫步徐行大半個時辰之後,台諫終於坐不住了,開始噴官家沒事就往崇文院跑,還帶著一幹沒正式授官的進士們邊散步邊聊天說笑。

    為人君者,怎麽能每天與人遊園取樂!

    台諫的人還順便噴了王雱一把,表示王雱這人年紀雖小,媚上之心不小,蠱惑官家天天往崇文院跑!

    目前王雱還沒被授官,沒資格上朝,這事兒還是第二天休沐日回到家後才曉得的,他爹和司馬光都嚴肅警告他收斂些。

    王雱自有自己的一套道理:“那可是官家啊,不都說要忠君愛國嗎?我對官家殷勤些有什麽不對?我對你們和範爺爺更加殷勤呢,他們怎麽就不參我太孝順!再說了,官家要不樂意來崇文院,我叫官家來也沒用啊。”

    王安石和司馬光對視一眼,都覺得這小孩沒法教了,打發他自己玩去。

    王雱得知自己被噴了,他爹和他未來嶽父又決計不會幫他回噴,想了想,溜達去找範仲淹,問範仲淹自己有沒有資格上折子自辨,需要走什麽程序。別人怎麽樣他不管,反正,他打算在自辨裏麵噴回去!

    範仲淹目前處於半退休狀態,不過眼力還沒衰退,睨上一眼就曉得王雱打什麽算盤。他也沒打算攔著,把基本程序給王雱講了一遍,隨王雱折騰去。

    王雱了解完回噴規則,離開範仲淹家跑太醫局那邊去。太醫局那邊設立了一個全新的存檔處,專門用來儲存朝臣們的體檢結果。

    朝中文官大多都算是長期伏案工作工種,王雱準備趁著休沐日搞個小調查,用數據說話!他叫官家多散散步怎麽啦,散步養生啊!長期埋首案牘,對眼睛不好,對頸椎脊椎腰椎也不好,還容易長痔瘡呢!

    王雱前段時間為了校正醫書的事時常跑太醫局,與太醫局的人早混熟了。聽他說要查閱一下這兩年的體檢結果,太醫局的人也沒攔著,幾個和王雱交好的還對王雱所說的“文官職業病調查”很感興趣,跟著王雱一起整理數據來。

    當夜,王雱便對著從太醫局帶回家的數據開始撰寫論文——哦不,撰寫自辨折子。

    這折子裏擺數據,講道理,說明長時間伏案工作的嚴重後果,並且生動形象地繪出一些舒緩方法,順便灌了許多養生雞湯:包括但不限於《生命在於運動》《散步是最好的運動》《讀書人,讓你的眼睛放個假》《幾個動作讓你遠離頸椎病》《久坐成痔——你所不知道的久坐危害》。

    總之,官家您天天辛苦工作之餘,務必要保重自己的身體,遠離職業病啊!

    到最後,王雱還積極勸說官家,說您老來崇文院是不對的,您是官家,得雨露均沾,今天來崇文院散步,明天你可以去將作監啊,我給您介紹,將作少監範純禮,我鐵哥們,也長得老俊,允文允武,辦事能力一流;樞密院的韓琦韓樞密使,我小時候見過的,很厲害一個人,人也善良,教過我經義,說話風趣幽默,您和他聊天一定會很愉快的;要不然,您還可以去龍圖閣走走,聽說那裏有位包龍圖大學士,學識淵博,雖然沒見過,但是久仰其名……

    第二日,諫院那邊收到王雱長長的自辨折子,覺著這小子還有救,還知道懺悔。這麽厚一本折子,應該寫得很情真意切吧?

    對於能深刻認識到自己錯誤的年輕人,台諫官員這邊還是很欣賞的,於是諫院一把手捋著須打開折子看了起來。

    哪怕是寫折子,王雱也寫得和別人不一樣,尤其是那些養生雞湯,諫院一把手看著看著忍不住對號入座,甚至還對著圖扭了扭脖子,然後做了兩個脊椎拉伸動作。等他回過味來後趕緊往左右看了看,確定沒人看向自己才放下心來,繼續往下看。

    結果後麵的內容看得諫院一把手差點沒擰...斷幾根胡須。

    什麽叫做官家要雨露均沾?!

    敢情別人參你是因為官家天天去找你,覺得被冷落了?

    再看看後麵王雱夾帶私貨誇的一堆人,諫院一把手凶狠地把手從胡須上挪開,以免自己氣得把自己的長須給禍害光。

    見自家知諫院看得怒氣衝衝,其他人忙把折子拿過去輪流看了起來。

    不得不說,養生雞湯自古以來都是最容易打動人心的,畢竟誰都關心自己的健康!一眾諫官看了以後覺得雖然折子後半部分氣人了些,前半部分還是得重視的,朝中大半朝臣都訂做了護目寶鏡,不就是因為視力一年更比一年差嗎?

    還有痔瘡,這個就更讓人難以啟齒了。偏這王雱不僅要說,還要在折子裏提一些凶殘的治療方法,比如什麽把狗膀胱塞進肛/門,用竹管子把它吹脹,然後連著腸道拖出來割掉潰爛處。這可真是看的人頭皮一麻,趕緊對著圖解動作來了個提肛運動。

    照理說以王雱目前這層次即使上書自辨也沒有達天聽的資格,不過這“養生折子”還是被諫院送到了文彥博等宰執手中,讓宰執來處理這尷尬玩意。

    韓琦這樞相也和文彥博他們在一塊處理公務,文彥博最先看完王雱的自辨折子,看到最後被逗樂了,直接越過其他人把折子遞給了韓琦,讓韓琦先瞧瞧。

    韓琦本來還納悶著呢,接過一看,第一眼便看到折子上的名字:王雱。

    韓琦心裏咯噔一跳,有種不妙的預感。他把整份折子看完了,麵無表情地遞給了別人。

    文彥博與韓琦交情不錯,竟還把王雱在折子裏誇韓琦的那段給念了一遍,打趣道:“這是個知恩的孩子,你從前教了他經義,他寫自辨折子都不忘誇你。”

    韓琦苦笑不已,那叫什麽教啊,他就想損損王安石,結果這小子每回被揍就嚷嚷著說是他教的“小杖則受,大杖則走”,可把王安石給氣壞了。一直到現在,王安石見了他還沒好臉色來著!

    折子傳了一圈,文彥博幾人都看完了,又把這折子給送到官家那兒。這小子為了辯駁台諫,簡直是繞了老大一個圈子,等閑人看了都會栽進去,就當是送去給官家解乏吧!

    沒過幾日,折子裏的洗腦型養生知識就被傳播開了,上至官家,下至小官,都知曉了久坐不動、長期伏案工作的壞處,每隔一個時辰,便能看到各個衙門的人站起來走動走動,到中庭裏活動活動手腳,和同僚們聊聊天舒緩心情。

    有些視力越來越差的,就走到外頭遠眺,給自己的眼睛放放假。

    更有些痔瘡高危人群,不動聲色地練習起提肛運動,堅決杜絕將來要把狗膀胱塞進肛/門的可能性!

    台諫官員見此情景,忍不住痛斥:“成何體統!”不過他們心裏卻也暗自嘀咕:萬一是真的呢?萬一是真的怎麽辦?還是悄悄學一學吧!

    對於王雱這個噴他幾句他能回你十幾篇洗腦文章的邪乎玩意,台諫官員都覺得有點棘手。

    範鎮是司馬光的同年,同時也是諫院扛把子,休沐日他找司馬光說話時就提到這事兒:“你這未來女婿可真是個奇才。”

    司馬光早聽說了王雱那封頗具洗腦效果的自辨折子,如今範鎮當著麵這樣損,他也沒法辯駁。可不就是奇才嗎?簡直是憑一己之力洗腦了朝廷上下,自辨角度極其刁鑽!

    範鎮雖然也盡忠職守地噴了王雱,不過私底下對王雱還是挺喜愛,見司馬光一臉的無可奈何,反倒寬慰起他來:“有他這機靈勁,往後不會吃虧的。”

    司馬光搖搖頭。他倒不怕王雱吃虧,真要有人能讓王雱吃虧,他怕還得叫上王安石一塊登門感謝去。他就怕王雱把朝堂上的事也拿來玩兒,往後膽子越玩越野,不知道有誰能約束他!

    當然,這種話他是不能和...範鎮說的。哪怕和範鎮再要好,他也不能和範鎮說“我擔心我這女婿膽子太大,可能會當個把朝廷攪得天翻地覆的大奸臣”。

    這天傍晚,王雱又應韓忠彥的約去他家吃家宴。請是韓忠彥請的,到了韓忠彥家卻沒韓忠彥什麽事了,韓琦直接把王雱給拎到書房,問他做什麽在自辨折子上提他的名。

    王雱很坦然地說:“樞密院的其他人我都不認得,自然隻能拿您來舉例啊!我寫的句句都是實話,不怕被人知道的!”他還積極地問韓琦,“官家去你們樞密院了不?和您聊了天嗎?我覺得官家天天都要辦公,太累人了。我聽說上回官家心愛的貴妃去世,想休息半個月養養情傷,台諫的人還把官家噴得收回成命呢,多不容易啊!”

    韓琦瞅著王雱,教訓道:“管管你的嘴巴!”

    瞧這家夥說得,著實怪惡心人的。敢情他們都不體諒官家辛苦,隻有他這黃毛小子體諒了?人家堂堂帝王,用得著你心疼?

    韓琦把王雱叫來,不全是為了那封自辨折子。他取出份書信,遞給王雱讓他看。

    王雱不明所以,拿過信展開看完,沉默下來。

    這不是一封普通的信,這是欽使向樞密院稟報的內容,寫的是狄青的日常起居,還有欽使與狄青的問答內容,巨細無遺地寫在紙上,竟像有個在狄青身邊裝了個二十四小時攝像頭似的。

    官家喜愛狄青的時候是真的喜愛,懷疑狄青的時候也是真的懷疑。在狄青當上樞密使之前,朝廷上下對狄青多有讚譽;後來狄青當上了樞密使,朝廷上下的風向就變了。

    在一些人長達三四年的努力之下,終歸還是撬動了官家對狄青的信任。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別說是君臣之間,即便是恩愛夫妻,天天有人在旁邊煽風點火說“你老婆這麽漂亮肯定會出軌”“你老公這麽有錢外麵肯定找三兒了吧”,還可著勁給你挖證據講先例,說說當初不聽勸的人下場多慘多慘,遲早也得掰。

    就是這把人貶去陳州之後還天天派人過去問“噓寒問暖”,未免也太侮辱人了,隻就是赤/裸裸的監視啊!

    王雱乖巧地把信推回到韓琦麵前,一路疑惑地問韓琦:“這可是密函,得保密的吧!您給我看做什麽?”

    韓琦重新把信展開,用手指輕輕扣了扣上頭那段關於“狄青大病一場後決定辭去職務開班授課、沙盤教學並且準備上書請建武學”的話上頭。

    文官外放之後搞文教,那是非常正常的事,別的事情不好辦,建個學校、找批賢才出來振興振興當地教育,見效快又受當地人歡迎!這方麵,王安石和範仲淹都搞過,司馬光去基層時也是監管州學。

    問題就在於,狄青他不是文官!

    不是文官你開班教學是想做什麽?

    這事韓琦是要上報的,不過他今兒休沐,對著這信左看右看,總覺得看出了點熟悉的味道來。韓琦開門見山地問王雱:“這些主意是不是你給出的?”

    王雱可不會承認這種事。他矢口否認:“怎麽可能,我又沒去過陳州,也沒給狄將軍寫過信,咋能給他出主意呢?”

    韓琦冷哼道:“我記得你與狄將軍之子關係不錯?”王雱不寫信給狄青,也可以讓狄詠通過家書給狄青出主意。

    王雱被韓琦一雙銳目掃過來,隻能唉聲歎氣地說:“我這不是看狄將軍閑著也是閑著嗎?反正,他也沒什麽差使要幹,我就和詠哥說不如狄將軍發揮一下餘熱,為後來者照亮前行的道路!多偉大!”他義正言辭地說完,又義正言辭地發誓,“我保證,我真沒摻和,您看看這什麽武學細則,哪是我一個外行能弄出來的!”

    他就是提個醒而已,和他有什麽關係呢?

    韓琦見王雱信誓旦旦得那麽順口,也不管他了。反正這廝臉皮厚,做事又...油滑,壓根不留把柄,等閑還真沒人奈何得了他,隻管由他鬧騰去!(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