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第一零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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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宋》/春溪笛曉
第一零七章
韓琦最近沒再收到吳育和王雱的信, 感覺挺清靜,日子也過得挺舒心。結果《洛陽出獵》那本文刊一出, 韓琦又看到了吳育等人悠閑的退休生活。
年末忙得不得了的韓琦瞬間感受到當年朝中大佬們看到柳永開文會的憤怒。
這些家夥過得舒坦就過得舒坦, 做什麽還要寫詩呢?閑著沒事集體出城玩耍很光榮嗎?還有這文刊,寫就寫了,你還給配圖做什麽?生怕詩文還體現不了你們吃吃喝喝多快樂是不是?
更過分的是,這才剛看完西京那邊來的文刊,齊州那邊像是要和王雱他們隔空唱和一樣,也開了個文會,領頭的還是身骨越來越硬朗的柳永。
柳永在文會上帶著其他人誇了他們齊州的冬天一番,說這地方四麵環山,冬暖夏涼,便是冬日來了,那也是不冷的。冬天的大明湖,景致十分地美,他們行到建在湖上的小亭中, 紅泥小火爐燒著, 細細小雪飄著, 人不覺得冷, 心更是暖和得很,燙上一杯暖酒, 快活似神仙。
柳永還特別寫《憶元澤》一首, 先提了個小序說早聽聞我的小友三元及第中了狀元, 如今怕已是授官了, 山長水遠,書信難通,也不知小友是否能習慣宦海生涯,許久不見,很是想念。
寫完後柳永還覺得不夠盡興,又補了篇《記元澤三兩事》,文字清雋秀美,又帶著幾分盎然趣味,令人回味無窮。
文刊剩下的內容,又都是說齊州山好水好風光好,吃吃喝喝真逍遙。
韓琦雖然常常寫信邀人商業互吹,不過骨子裏是個實幹派,寫的文章多是經世致用之談,看完兩本內容是“我們的日子真啊真快樂”的文刊之後隻有一個感想:回頭得想個法子折騰折騰始作俑者那混賬小子。
雖說旁人可能不曉得其中關竅,韓琦卻不可能不知道。他與範仲淹關係不差,試探試探就明白是怎麽回事了:這文刊要和王雱沒關係,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真要沒關係,怎麽這小子走到哪,哪就印起文刊來了?
在國子監時,這小子還攛掇直講們搗騰出《國風》呢!現在《國風》上兩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儒生們討論起上麵的問題時甚至會毫無風度地大打出手,厲害得很!
要說出文刊,他們倒也不是頭一個,從前就有不少人出些唱和集,比如楊億選編的《西昆酬唱集》就很有名,隻寫帶起了追求華美浮豔文風的“西昆體”。
可像王雱這樣不要臉,直接叫人在書坊門口擺個宣傳海報,寫上所有與會者姓名、摘出佳句吸引眼球的,著實是世間罕有。
畢竟不是誰都有這種厚臉皮的!
第二天韓琦去上衙,還聽底下的人說,官家召翰林學士去聊天,叫翰林學士給他講那本《洛陽出獵》了!聽說官家聽完之後很是心動,若不是冬日不好出門,官家都想去巡幸洛陽了。
韓琦隻能慶幸現在是冬天,要不然官家真的臨時起意想出行,台諫怕是要把王雱噴得狗血淋頭。自從真宗年間玩了場耗資巨大的“東封西祀”之後,朝臣們,尤其是言官們,就非常警惕這種事。
當初與遼國立下澶淵之盟後,大宋仍與西夏連年交戰,舉國上下賦稅加重、人心不穩。真宗怕朝局不穩,開始沉迷於各種祥瑞,底下的人為了迎合真宗也獻上各種各樣的祥瑞,宰執丁謂等人更是獻上“天書”策劃了一場東封西祀。
所謂的東封,就是去東嶽泰山封禪,然後再轉去西山祭祀,這一路上耗時極長、耗資巨大,真宗在路上遇到某人某事,還會大肆封賞一番。再加上大興土木營造各種宮室,算是給朝廷財政挖了老大一個虧空,還把太/祖設置的封樁庫給敗光了。
這封樁庫,乃是太/祖為收複燕雲而準備...的戰略資金,封存著錢絹說存到一定數額再取出來收回燕雲十六州。
結果現在什麽都沒了,朝廷還得為入不敷出的財政想辦法。
也因此,官家繼位後是極少外出巡幸的,至少繼位這麽二三十年都不曾去過洛陽。官家真要因為一本文刊就臨時起意要巡幸洛陽,那王雱絕對又要被噴蠱惑君上!
對王雱這種去哪都能搞風搞雨的家夥,韓琦也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韓琦正無語著,文彥博又給他遞了個折子。這折子,又是身在洛陽的王雱寫的。雖然王雱眼下隻是個六品小官,但是,朝廷待文官十分寬容,若是你有事要上奏,官再小也可以把折子往上遞。
王雱這回走的就是這個開放性途徑。可他不是有事上奏,他純粹是閑著沒事,把折子當成長信來寫:他說,他在洛陽過得很開心,大夥都很照顧他,長官吳育更是對他很好,時常留他在家用飯,他很不好意思,平時便買些菜過去加菜。
接著他又表示吳育家廚子廚藝極佳,平平無奇的食材也能做得非常好吃,並花了幾百字描述有多好吃。但是,哪怕這麽快活,他還是很是懷念在崇文院學習的日子,當初在崇文院的時候他時不時可以與官家一起散步,像朋友一樣聊天,可開心啦。
後麵的內容就更肉麻了,這廝在信裏說什麽“我很想念官家,官家您想不想我?”“冬天了,您要注意保暖,雙手記得擦些防凍瘡的膏藥,免得凍傷了手。”“若是屋裏燒了爐子,千萬不要門窗緊閉,要及時通通風。”“當然了,便是天氣再冷,也不要忘了走動走動,鍛煉身體,身體好了,才不容易生病”。
韓琦覺著,自己還是當不認識這家夥比較好。這信寫得,簡直不知該怎麽說才好。
那廝難道不知道這些折子會先經宰執篩選之後再送上去嗎?
……
身在洛陽的王雱還真不曉得這回事,他從吳育那得知還有這種小官上奏的特殊通道,就在給他爹他們寫信時順便給官家寫了一封,積極地加深他與官家之間的君臣情義!
世上任何感情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得靠自己去維係!
有個總不注意自己身體的爹,王雱嘮叨起這些事情來可熟練了,簡直能落筆千言不帶停。
王雱寫完信自覺幹完一件大事,又去幹一些小事情了。
最近他讓周文帶西京國子監的監生們做了個課題,統計洛陽驛馬的損耗率,反正監生們也要完成“社會實踐活動”,王雱就不客氣地跑去讓梅堯臣下達任務了。
接著王雱又把駐紮在洛陽的醫官整合起來,完成另一個課題:研究馬的解剖結構。
馬匹是大宋的珍惜資源,每年朝廷與遼國、西夏等等交換禮物,都會涉及到馬匹交易。宋遼、宋夏開榷場時,馬匹也是能抵錢的重要物資。
但,大宋沒有特別適合養馬的地方,馬,尤其是戰馬,永遠稀缺得很,一度規定隻有有官身的人才允許騎馬、乘馬車,普通老百姓隻能騎驢子和趕牛車。
王安石今年當了群牧判官,王雱就了解到一些馬政相關的事。他發現這時代雖然也有一些保護馬蹄的措施,比如用鐵底和皮革之類的將馬蹄裹起來,但是這樣的“馬鞋”容易損耗和丟失,樣式也千奇百怪,很不統一。
要知道馬蹄長期與地麵接觸,容易磨損和被腐蝕,長途騎行和運載重物之後麵臨的往往是馬蹄脫落的困境。一匹馬若沒了馬蹄,和廢了也沒什麽差別了。
市麵上馬肉之所以賣得便宜,除了它吃起來口感不好之外,還因為馬肉比牛肉、鹿肉、獐肉容易弄到。
在崇文院完成崗前培訓時,蘇頌就給王雱提過這樣一件事:開封曹門外有專門處理死馬肉的一條街,他們把死馬肉切下來埋藏一天,挖出來之後肉質會鮮嫩許多,...隻是有些腐爛了,做的時候要多加些調料掩蓋住腐臭味!這樣一處理,馬肉吃起來就會有鹿肉、獐肉的口感,可以當成鹿肉或獐肉去賣。
反正聽了蘇頌這些話後,王雱直接就不想吃開封那些鹿肉和獐肉了。
而死馬之所以容易弄到,就是因為它蹄子脆弱,耗損率高。
患有輕微強迫症的王雱覺得,萬事統一一點會有好處,比如這馬鞋,統一換成馬蹄鐵應該比較好。
隻是他不是鐵匠,對馬蹄鐵也僅限於理論水平的了解,具體怎麽把它給弄出來,還得有強大的鐵匠團隊和研究團隊。
首先要做的,就是擺出數據證明馬蹄的脆弱。
這麽脆弱的玩意,我們得悉心愛護,光穿鞋不行,帶得穿訂製鐵鞋。隨隨便便套上也不行,得用釘子釘一釘,確保鐵鞋能穿牢。
但是用於騎行作戰的馬和用於馱運的馬,穿的鞋子是不一樣的,這區別就相當於長跑運動員穿的鞋子和工地搬磚的人穿的鞋子,得找對方向來選。
所以得找人給鐵匠們授課,講解馬的解剖結構,讓他們對馬蹄有充分了解,最好做到看幾眼馬蹄就能確定要給它們做什麽類型的鞋、它們的鞋子要做多大。
順便還能讓醫官們練習練習解剖技巧,今天能剖馬,往後技術再純屬些就能剖人了!
當然,解剖這種事,醫官們起初還不大願意幹,沒事幹嘛要去給死馬開膛破肚?好在王雱早有準備,搬出曹老頭和“玉圭客”給他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表示他們解剖完之後保證可以將論文,哦不,文章刊出在《醫學問答錄》上,終於成功讓他們往解剖學邁進了一步。
第一個醫官剖開馬腹之後,好奇心戰勝了一切。很快地,醫官們發現馬兒也有與人相似的五髒六腑,心髒的形狀、腎髒的形狀、腸子的形狀,竟與第一期《醫學問答錄》當初刊出出來的人體解剖圖頗為相近。
一時間切心髒的切心髒,切腎髒的切腎髒,數血管的數血管,數骨頭的數骨頭。等將馬的內部構造琢磨透了,又按照王雱給的縫合教程將切口給縫合起來,據說練習熟練了,人傷口大了也能用這樣的法子縫合!
巧的是,期間居然出現了一匹身上開了個大口子的傷馬!
換成往常,這匹馬可能就該算入耗損之中了,有個醫官學以致用地將它的傷口縫合一番,上了些傷藥,觀察了幾日,發現創口竟然真的開始愈合了!
這些不必王雱繼續動員,醫官們已深深地沉迷於解剖死馬、研究馬蹄、記錄數據的過程之中。
雖說這縫合術要用在人身上可能還有許多問題要解決,可是隻要有一絲可能性,這就是非常有用的技術!
到仲冬時,王雱已經讓醫官們給鐵匠上了幾堂課,讓鐵匠們嚐試著給馬兒釘馬蹄鐵。隨後,著西京國子監監生擇兩匹馬長期跟蹤對比和觀察,看看這馬蹄鐵與傳統的“馬鞋”相比是否真的具有優勢。
轉眼到了季冬,第一批穿上鐵鞋的馬兒已經開始盡職盡責地行使起它們的驛馬使命,勤勤懇懇地在官道上來回跑。冬天車馬難行,地上濕滑得很,對需要長途跋涉、運輸重物的馬匹來說很不友好。
監生們的調研結果還沒出來,王雱又接到一個任務:陪兼任西京留守之職的吳育去巡查前唐東都宮闕。
這是西京留守的職責,宮闕的鑰匙一直由吳育掌管著。不過吳育年邁體衰,朝廷允許他帶一個屬官進去當跑腿的。
對吳育來說,如今他最愛使喚的不是他的學生林通判,而是王雱這個時常到他家蹭飯的家夥。
每到季月,西京留守都得去宮城中巡查一趟,見王雱一直對東都宮城挺感興趣,到了季冬巡查日吳育便順道捎帶上他。
王雱與吳育一道前往東都宮城,遠遠便見到高高的...宮牆。他接過吳育手中的鑰匙跑上前開門,打開鎖之後用力一推,將沉重的朱紅宮門給推開了。
太陽才剛剛升起,冬陽隨著大門開啟驅散了門後所有陰暗,到處都顯得暖烘烘的。雖然曾遭損毀,但是經過多年修複,這座宮闕依稀能看出鼎盛時期的模樣。
王雱攙扶著吳育沿著長長的宮牆往裏走,心中不由想到,這要是能存留到後世,那就是一個著名景點啊!
可惜不必等到後世的延綿戰火,隻到靖康之難時,這座精致漂亮的宮城便會被焚毀於熊熊烈火之中。
金人是馬上民族,並不會愛惜這些古老的城池,他們所過之處不會留下任何珍貴的東西,能搶掠的就搶掠,包括金銀珠寶、香車美人;不能帶走的,他們便一把火燒了。
王雱深吸一口氣。有時候他感覺那一切還離現在很遙遠,可是仔細一算,似乎又沒那麽遠。要是靖難再臨,眼前這一切很快就會消失於大火之中,曾經的繁華與美麗再無半點見證。
後世的人要研究唐時建築,甚至要到深山老林之中尋找未被破壞的佛寺,才能一探究竟!
吳育見王雱停下腳步,轉頭看去,卻見那年僅十四五歲的少年定定地望著巍峨宮城,目光中有著不應屬於無憂少年的幽深。吳育問道:“怎麽了?”
王雱問吳育:“一國之事,憑一人之力可以改變嗎?”
吳育沒想到王雱會問這樣的問題。有時候他陷入朝廷爭議,也會感到無能為力。可是,王雱才十四五歲,本應是最開懷、最春風得意的年紀,怎麽會有這樣的感慨?
吳育道:“一人之力當然無法改變。”他目光溫煦地望著王雱,“但是,沒有人是孤身存在於世上的,比如你,你有師長,有朋友,有許多誌同道合的同伴。許多事並不是隻有你一個人在做,更不需要你一個人去完成。”
王雱一頓,點頭表示自己明白了。他也是一時感慨,真要做起事來,他也明白吳育所說的道理。
若是不能改變那一切,老天又為什麽讓他和司馬琰來到這個時代?
難道隻為了讓他們經曆另一種人生?
王雱心中一些念頭驀然變得堅定起來,恭謹乖巧地陪著吳育巡視整個東都宮城,聽吳育講關於這東都宮城的典故,又學到了不少東西。
王雱覺得回去後,自己就該把這些東西記下來,留給日後的導遊們用。
那屈辱而慘痛的曆史,絕不會再重演!
巡視完東都宮城之後,王雱變得更加忙碌。周文很快把監生那邊的調研結果送過來,這段時間裏,原本的“馬鞋”掉落、磨損情況嚴重,馬匹接連耗損了許多,而釘著馬蹄鐵的馬,基本沒有掉落和耗損的情況!
得到這個結果,王雱長舒了一口氣,開始著手寫這個“馬蹄鐵研究項目”的結題報告。(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