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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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熱茶迎麵潑來,那丫鬟下意識捂住麵孔,害怕地尖叫了一聲。
她是個女子,那才用滾水衝泡過的茶潑在細皮嫩肉的臉上,一瞬間血肉模糊,慘白過後便是皮肉潰爛。她連連尖叫,以為自己被破相了,這輩子都毀了。
但是尖叫了一會兒,隻聽女人一聲怒道:“讓她住口!”
立刻有人捂住丫鬟的嘴,同時有人拉開她的手,丫鬟瞪大眼睛,隻見玉媽媽皺著眉頭,滿臉不悅,且自己臆想中灼熱感並未發生,再一看,宋玉蘅好好坐在椅子上,茶碗是空的,水並未潑在臉上,而是在到達之前,落在了地上。
那丫鬟被嚇得不清,登時癱軟在地,喘著氣流著淚,茫然地看著宋玉蘅。
宋玉蘅站了起來,女孩兒粉嫩的唇嬌豔動人,神情也少了幾分天真,多了幾分冷靜:“方才聽你你嘴裏胡言亂語,若是單單隻是說我便罷了,但你卻又為何要牽扯老太君?老太君房裏的事,不是什麽阿貓阿狗都能開口亂說的。我擔心你冒犯了老太君,又來不及捂你的嘴,才出此下策,你沒嚇著吧?”
她又伸手,裝作關心地摸了摸丫鬟的臉。小手溫熱,並不燙人,可是那丫鬟卻像是被燙了似的一縮,已是驚弓之鳥,臉色灰敗,再不敢反駁了。
其他人似乎也被丫鬟的神色嚇到,麵麵相覷,不敢多言,之後服侍,便有規矩多了。
溫姨娘見女兒今時不同往日,說話作態竟像變了個人似的,此刻女兒突然發威,她也不敢說什麽,任憑女兒行動。她知道,女兒一切都是為了她好。
陽光從窗外大片大片灑了進來,落在宋玉蘅雪白飽滿的額頭上,那塊紅寶石鮮豔明紅,猶如烈火灼灼燃燒,迫人呼吸,尚顯嬌嫩,卻冷靜有力的話擲地有聲:“我知道你們有些是家養奴才,有些是簽了賣身契的,還有些是簽了字契,將來還要放出去的。但侯府每個月付了月錢給你們,不是為了讓你們欺辱主子,中飽私囊!該做的不該做的,該說的不該說的,你們都要記清楚,人可以廢,規矩不可動!否則,得罪了我和姨娘不算什麽,若是得罪了老太君,便是得罪了整個侯府,恐怕你們也擔待不起!”
那些丫鬟聽了最後一句話,背上猶如壓了一座大山,紛紛被震懾住了。此刻房中靜的,怕是掉了一根針,也能聽見聲音。
宋玉蘅又轉向玉媽媽,微微一笑:“玉媽媽,我說的對嗎?”
玉媽媽突然被宋玉蘅拉扯進來,頭都大了,但是此時也不好拂了她的意思,便沉聲道:“姑娘的話,你們都聽見了?”
她聲音威嚴,中氣十足,聽到耳朵裏,十分具有威懾力。
“聽、聽見了。”
“姑娘的意思,你們也都懂了?”
“懂了。”
“很好,從此以後就照姑娘的意思辦。你們這起子人,早就聽見你們欺上辱下的惡名,要不是姑娘攔著,我早告訴老太君,好不好打你們一頓板子,全都攆出去。從今以後,有不服者,或者不聽令者,但凡報到我這裏來,誰都難辭其咎,一一發落!”
玉媽媽也發話了,滿屋子的人,自此之後,顯得規矩多了。
宋玉蘅總算得到一個相對滿意的結果。雖然她們還不如老太君房裏的丫鬟那樣訓練有素,但是隻要足夠恭敬,不露奸相,她就已經感恩戴德了。幸虧有玉媽媽在,否則她還真怕自己年紀小,震不住場。
也幸好溫姨娘在這裏,玉媽媽不好當麵與宋玉蘅挑破,隻等回去之後,再慢慢聽她解釋。
宋玉蘅難得與溫姨娘度過了溫馨的一天。吃過中飯,午後的陽光正好,從前的秋千還在,宋玉蘅坐在秋千上,蕩了個夠。她很喜歡秋千,蕩得越高,看得越遠,被風推著,仿佛要乘風而去,有仙人衣袂飄飄的暢快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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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隱隱看到了房脊,似乎在侯府高牆之外,旁邊還有一些房子。
看著女兒蕩秋千的開心模樣,溫姨娘也露出了久違的笑容。阿衡就是個開心果,誰遇見她,誰就開心。
玉媽媽看著清減的溫姨娘,再想一想當初侯爺寵愛她時的樣子,千嬌百媚,恩愛非常。真是歲月不饒人。這也才過了五六年而已。
她問溫姨娘:“這般舍不得,當初送蘅姑娘去容安院,您後悔嗎?”
溫姨娘臉上怔愣片刻,想起阿蘅曾經跟她說過的那些話,搖了搖頭:“不後悔。即便我日日思念阿蘅,可我作為母親,也知道阿蘅離開我反而更好。”
“為什麽?”
“因為短暫的分離,是為了長久的相聚。”溫姨娘沒有將這句話說出口。這是阿蘅告訴她的。她相信著阿蘅,因為已經沒有什麽可信的了。
宋玉蘅問溫姨娘:“我讓人每月送來的月錢,娘親是怎麽用的呢?”
溫姨娘微微一笑:“娘親知道那是阿蘅好不容易才攢下的錢,娘怎麽能用呢,全都給阿蘅存著呢。”
怪道說娘親不僅沒胖,反而還清減了。她還以為被那群丫鬟搜刮去了。
“娘親,您放心,這群討債鬼,我會一個不落全都趕出去。隻是娘親,你可千萬不許再省儉了,若是您日日消瘦,阿蘅又怎麽有信心去鬥?”
“鬥?”溫姨娘還有些迷茫。
宋玉蘅知道溫姨娘獨善其身,可現在,若還是獨善其身,怕是娘倆別想再相見了。
“娘親,阿蘅今日的所作所為,您可討厭?”溫姨娘搖了搖頭。
“阿蘅日後還會有更多這樣的作為,您可討厭?”溫姨娘還是搖頭。
“娘永遠不會討厭我的小阿蘅。”溫姨娘柔聲道。
“那麽娘,如果阿蘅需要您幫我呢?”
溫姨娘點頭:“好。”
這下,倒是宋玉蘅愣住了。溫姨娘回答如此幹脆,她還沒說要幫什麽呢。不過,她感受到有人在背後支持自己的那股溫暖,熱騰騰的,讓她充滿幹勁。
“我要娘親幫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養好,臉上要有肉,眼睛裏不能有淚。我給娘的銀子要全拿去買補身子的,食療最好。想我了,派人告訴我,我會想辦法來見娘的。”
溫姨娘沒想到第一件事就這麽艱難,但是看著女兒眼中發光地看著自己,她不好拒絕,琢磨片刻,勉強答應了。
宋玉蘅又拿出那隻裝著銀子的香囊,足有六七兩,塞到溫姨娘手中。
溫姨娘蹙起好看的眉毛,一把塞回到阿蘅手裏:“娘的銀子夠用,你不能一點都不留,全給娘,你怎麽辦?”
“娘親,你聽我說,這個銀子是我存的,先不要動,等存的多了,我有大用。”
溫姨娘保持著懷疑的態度,收起了銀子。
宋玉蘅心中猶自閃過被火漆封印的信紙裏,那個容易被忽視的小字:鹽。
她得努力存錢了。
“阿蘅,快看,月亮。”
傍晚的時候,太陽還未落下,月亮已經升了起來。日月當空,天色像是起了霧,漸漸模糊。紅日即將墜落,雲霞收斂萬丈光芒,淺淡的月牙掛在空中,慢慢散發著月之清暉。
“風吹柳兒清,阿娘喚兒回。天上星兒亮,地上影兒雙。”
宋玉蘅躺在溫姨娘的懷裏,聽著溫姨娘在耳邊唱著童謠。溫姨娘握住宋玉蘅的小手,慢慢在她手心寫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著字,寫得是:容蘅。一遍又一遍地寫,不知疲倦。
模模糊糊中,宋玉蘅耳邊響起另一個女人的聲音。女人聲音倔強中透露出幾許溫柔,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耳垂,那隻手,滿是血腥氣。她哇哇大哭,女人安慰的聲音響起,唱著歌兒,隻是越來越輕,越來越無力。
二叔告訴她,她的母親,在生她的時候難產而死。血崩,是多麽的凶險,多麽的殘忍,而母親死的時候,父親宋邳甚至都不在身邊……
宋邳此人,滿口仁義道德,滿口國家戰事,卻連自己深愛的妻子都護不住,連剛出生的女兒名字都不取,就躍上戰馬,一去經年。
她還不如容蘅,雖是不得寵的庶女,卻有個深愛自己,嗬護自己的娘親。
不如,不姓宋了吧。宋邳給予的東西,她不想再要了。姓氏,家族,命運,統統扔了吧。
這個想法在消縱即逝的時候,被她牢牢抓住。
她心裏很平靜,看著暮色來臨,頭頂的葉子被風吹得刷刷作響,仿佛在嘲笑她的想法。而月亮卻穩穩當當,一步步升起。夕陽隻剩下一線,月亮慢慢升到當空,那光輝越來越來越濃烈,最終暮色四合,清月獨統長空。
一時,蟬落如雨。
她心裏的那塊保持平衡的石頭,也落了下來。
溫姨娘也寫完了容蘅最後一筆。
不知不覺中,又聽見溫姨娘道:“那個害你的丫鬟,月初突然被殺了,屍首都爛了才被發現。終歸是害人沒有好報,阿蘅,娘親一點也不愧疚,隻覺得痛快。”
啊,凶手死了啊。
刹那間,身上那種猶豫不決的綿軟感覺突然消失殆盡,仿佛純淨的容蘅在與她告別。她忍不住鼻子一酸,這小小亡魂,終於要離開人世了。
她睜開眼睛。
那一刻,月光落入眼中,清亮而明豔。
從今往後,她就是容蘅了。
宋玉蘅將被她遺棄在過去,她將完全接受容蘅的身份,以及改變容蘅的命運。
未竟的事,由她來做。
“姑娘,天已宴,該走了。”
是啊,該走了。可是她的事情還沒完。
溫姨娘知道阿蘅要走,下意識抓緊了她的胳膊,忍不住落淚,不管阿蘅怎麽勸,都勸不住。說好不流淚的,說反悔就反悔。這女人。
“阿蘅,阿蘅,娘親送你……娘親給你掌燈,路上太黑,怕你摔著……這是娘親給你預備的糕點,你最喜歡吃的……還有這些茶葉,你舅舅給你買的……”
阿蘅一一接住,小心抱著,雖然東西很輕,但在她懷裏,卻很重。她坐進了轎子,忍住,一滴淚也沒流。
溫姨娘每到這個時候,就覺得心跳得很快,快要從嗓子眼蹦出來了。她看著轎簾落下,遮住女兒雪白無辜的小臉,心像是被刀割了一般,直流血。她控製不住自己,又開始跟著轎子走了。每一次分別,她都覺得阿蘅成長太快,快得她都追不上了。
母女分別的時候太過於艱難,玉媽媽和式微不得不合力拉住她,等轎子走遠了,才將她交給黎媽媽。
“娘親,我走了,你好好保重。”
容蘅在趴在轎子窗口,伸出小胳膊,努力揮了揮。
她的聲音清脆有力,微微稚嫩,傳出很遠很遠,綿遠絕響。
作者有話要說: 今日四更·四更
女主 改名 成就達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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