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鬼師(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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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硯池走到鬼師的院子外頭,低頭看著腳下的泥土。
鬼師院中很安靜,似是沒有人氣,但這裏和觀所說的地方是一模一樣的,楊硯池知道他沒有走錯。
有一條黑線繞著院子劃了一圈,楊硯池看著那黑線,歪了歪腦袋。
他想跨過這根線,但是沒法靠近。
隻要他腳尖一碰到那黑色煙灰劃成的線,立刻湧出滿心恐懼,令他急切收回腳。黑線之上仿佛有一個無形的屏障,擋住了楊硯池。他摸不到它,但知道它確實存在,並且讓試圖觸碰、跨越它的人心生無邊懼怕,無法前進。
小院中傳出模糊的行路之聲。鬼師從屋內走出。
他半張臉血肉模糊,被青黑色的草藥和繃帶裹著,另半張臉上則露出了笑容:“是你啊。”
鬼師的聲音也模模糊糊的,楊硯池拔出槍對準了鬼師。
“你打不中我的。”鬼師嘎嘎地笑。
楊硯池不知道眼前隔開鬼師與自己的到底是什麽,他不敢扣下扳機。
鬼師手裏攥著一把燃燒的竹立香,黑煙嫋嫋,幾乎把他包裹起來。在黑煙的庇護裏,鬼師確認自己是安全無恙的。
黑煙穿過屏障,環繞在楊硯池身邊。
鬼師“咦”了一聲。他的黑煙對楊硯池毫無影響,甚至無法接觸楊硯池的身體。
“你是什麽東西?”鬼師吃了一驚,下意識後退幾步。
在他後退瞬間,前方忽然竄來一股水箭。
水箭很急,頓時衝去了院內黑灰構成的黑線。
鬼師大驚,立刻抬頭。
在小院之外的枯井邊上,井淵之精正拿著長簫搖搖晃晃地立在井沿上。見鬼師發現了自己,觀立刻鑽進井裏逃走了。
鬼師尚未反應過來,楊硯池已經在屏障消失的瞬間扣動了扳機。
鬼師身邊的黑煙仿佛有形之物,生生為他擋了一擋。子彈稍稍偏了,鑽入鬼師肩膀,穿透肩胛骨破出。
楊硯池一步跨入院中,抓住哀嚎的鬼師,先將他手中的竹立香打散。
身為巫者,鬼師身上並無任何堅固的防衛之物。他在鳳凰嶺活動這麽久,沒有神或人管過,他自己也有恃無恐,誰料竟碰上了一個楊硯池。
鬼師一條手臂無力垂下,另一條手臂一把抓住楊硯池腰上的衣服。
仿佛被火燒灼的疼痛感頓時從腰上傳來。楊硯池立刻皺起眉頭,但沒有鬆手,抬腿往鬼師膝蓋狠狠一踢。
鬼師慘叫一聲,不得不鬆了手。他一側手臂沒了作用,現在另一條腿也用不了了,隻能被楊硯池死死抓著。
“那阿媽的壽命怎樣才能還回來?”楊硯池惡狠狠地問。
鬼師睜著一雙紅眼睛,哭喪著臉求饒:“有辦法、有辦法的……我手背上有咒文……你記住了,回去畫在那女人手背上,等上三十日,壽命便會……”
楊硯池立刻伸手去扒他雙掌上戴著的黑色手套。
隻是手指剛碰到那雙手套,忽然便有一股強硬力量從他和鬼師之間炸開,頓時將鬼師扯離了楊硯池身邊,重重摔在地上。
“別碰他的皮膚。”
長桑飄飄然從天而降,落在楊硯池身前。
“恩人!”楊硯池先是激動,很快又鬱悶了,“你的頭發……”
長桑的頭發太長了,呼啦啦隨著下落的風勢全往楊硯池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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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桑有些不好意思,連忙走開幾步,仍是仙風道骨。
觀去的是山神的留仙台,正巧穆笑和長桑在留仙台跟程鳴羽解說鳳凰嶺的形勢,三個便一起來了。穆笑拎著程鳴羽落地,程鳴羽頭暈目眩,忍不住提醒他:“飛太快了,暈。”
穆笑很無奈:“我以後慢慢教你飛,好吧?你先放開我,抓得我手疼。”
鬼師摔在地上之後,一時半刻無法動彈,隻能趴著喘氣。幾根竹立香散落他身邊,黑煙已經全都消失了。
“學會鬼神道的巫者,全身都是陷阱。”長桑走到鬼師身邊彎腰看他,“他全身皮膚都布滿咒文,這是與鬼神做交易的證明。沒有這些咒文,他沒法跨過鬼神的領域,奪走別人的壽命。這些黑色竹立香和香灰也一樣,不能碰,都是鬼師的工具,隨時可以取人性命。”
鬼師奪人壽命的儀式實際上是向鬼神請求跨越它們領域的儀式。扮成婦人的鬼師會在深夜念咒施法,手持油紙做燈,佝僂著步行至山野之中,呼喚選定之人。夜間正是人熟睡的時候,魂魄被鬼師咒語騙走,會一直來到鬼師麵前。
當魂魄接過鬼師手中點燃的黑色竹立香,儀式就完成了。竹立香是引渡的憑據,手持竹立香的人會代原本應該死去的人步入冥途,而這人剩餘的壽命,則全都填入應死之人的壽數之中。
程鳴羽和楊硯池麵麵相覷:“那豈不是,隻要鬼師願意,誰都可能會死?”
“鬼師搶奪別人的壽命,自己也冒著巨大風險。所以這門生意收費非常昂貴。以生換死,實際上就是以命換命。死者何辜,你罪大惡極,斷氣之時即刻魂飛魄散,沒有來世。”
長桑話音剛落,鬼師便笑了。
“做這行當,本來就沒想過有來世。掙足了錢,我大可到別處買下最好的院子,娶最漂亮的女人,過最上等的生活。”他啞聲大笑,“誰與你論來世?這輩子活得痛快就行了,我不吃虧!”
長桑不喜歡他講話的腔調,抬腳踩在鬼師受傷的肩膀上。鬼師立刻慘叫起來,連連喘氣。
“你沒考慮過來世,那你問過別人麽?”長桑從袖中抽出一根長索輕輕抖動,很快套在了鬼師的脖子上,“殺人者償命。你隻需要償一次,不算吃虧。”
鬼師看清了那長索,頓時一驚:“長桑公子,你這是龍索,你要用仙具殺我?!”
長桑點點頭:“我隻有這一根。”
鬼師連忙用完好的那隻手捏住長桑的龍索:“長桑公子,六界約限定,神、人兩界不可相互幹擾,你傷我性命,是不怕被仙界除名麽!”
長桑一愣,轉頭看了看走到自己身邊的穆笑。
穆笑接話:“那我來?”
“罷了,你我都差不多。”長桑低笑一聲,“我早就做過錯事,已經不算是神靈了。”
鬼師連忙又抓住了龍索:“你們早就知道我的存在,為何偏偏現在才處理我?我在鳳凰嶺如何活動,實際上與你們沒有任何關係。鳳凰嶺上確實有人因我而死,可也有人因我而活,生生死死,去往冥界的數目沒有變化,我又有何錯?”
長桑和穆笑一時找不到合適理由,回頭看了一眼程鳴羽。
“山神讓我們解決你。”穆笑說,“鳳凰嶺現在由她說了算,我和長桑都得聽話。”
鬼師瞥了程鳴羽一眼,陰森森地笑了:“她?她是此地所有人之中最弱的一個。”
長桑懶得與他廢話,直接擰緊了龍索。龍索消失在鬼師頸脖上,似是潛入了他的皮膚。鬼師渾身顫抖,幹脆抓住了長桑的鞋子,模糊不清地哀求:“我、我還有一個秘密……你們一定……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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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桑在鳳凰嶺上住了太久,久到連收養楊硯池作自己徒弟的無聊事都做了出來,此時聽到鬼師說自己有秘密,連忙鬆手。龍索又浮現在鬼師的脖子之外,鬼師趴在地上咳嗽。
“我可以將秘密告訴你。”他一邊咳一邊說,“但你們不能殺我,送我離開鳳凰嶺即可。”
長桑:“行。你說吧。”
程鳴羽聽到長桑應話,頓時急了,抬腳就要走進院子裏。楊硯池連忙一把抓住她手臂:“別靠近,這院子很多古怪事情。”
鬼師卻不相信長桑:“你說行就行?”
長桑:“我是神仙,我能騙你麽?”
鬼師鬆了口氣,思忖片刻,壓低聲音:“我是從西南邊境過來的。西南邊境上還會有不少人、獸和精怪要往鳳凰嶺這邊來。那裏不對勁,人根本呆不下去,有某個……巨大的,可怕的東西,正在形成。”
長桑問:“什麽東西?”
鬼師:“不知道。我不敢去看,隻能提醒你們。”
長桑歎了口氣:“那你這個秘密完全沒有任何用處。”
他手腕輕抖,龍索又套上了鬼師的脖子。
鬼師又驚又怒:“混帳神仙!你說話不算話!”
長桑溫和道:“神仙也是會騙人的,身為巫者,竟然連這個都不知道?”
龍索再次沒入鬼師皮膚之下。
程鳴羽和楊硯池站在一起,突然感覺周圍冷了許多。她有些顫抖,自己也不知道是因為第一次看到神仙殺人,或者是因為入夜了,山裏太冷。
鬼師喉中咯咯作聲,龍索不知纏絞著他哪裏,隻見他那半張完好的臉漸漸像是被吸幹了血氣,迅速枯萎下去。
就在徹底倒下的瞬間,鬼師拚盡最後一口氣,完好的那隻手在地上重重一拍。
長桑和穆笑同時一愣,隨即齊齊回頭。
來不及了。
那原本被觀用水彈衝散的黑灰在瞬間聚攏、騰空,化作一條細細長蛇,箭一般衝程鳴羽咬去!
長桑一抖龍索,鬼師徹底斷氣。穆笑左腳在地麵一碾,小院周圍所有樹木齊齊落葉,葉片衝長蛇卷去。
但程鳴羽與楊硯池離黑灰太近,根本避無可避。
完全是下意識地,楊硯池忘記了長桑的囑咐,在長蛇朝著程鳴羽張口的瞬間,伸手一把將它抓住。
蛇沒有實體,黑灰直接被他抓散了。
程鳴羽驚得直接屏住了呼吸。長蛇消失了,無數枯黃或半枯黃的葉片將她和倒下的楊硯池包圍著。
等長桑和穆笑撥開葉片,看到的便是倒在程鳴羽懷中的楊硯池。程鳴羽幾乎要把楊硯池的人中掐破:“完了,他也老了。”
躺在她懷裏的是一個近乎七八十歲的楊硯池,容貌枯槁。
楊硯池這一覺睡了很久。他醒過來的時候,看到有人坐在自己狹窄的床邊,占了一半的位置。
金枝和玉葉雖然化身人形,但腦袋上卻分別支棱著兩個兔子耳朵,正捏著自己人類的耳朵在跟占據楊硯池半張床的人呱嗒呱嗒說話:“兔子耳朵一旦冒出來,人的耳朵就聽不到東西了。其實兔耳朵能聽到的更多,我們兄妹倆知道好多長平鎮的秘密。”
“說來聽聽?”床邊的人十分興奮,“我隻知道宋小姐他們家雖然看著是大戶,其實也挺窮的。”
楊硯池感覺非常累。程鳴羽和金枝玉葉完全沒發現他已經醒了,正在興奮討論宋小姐家裏那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位英俊的教書先生後來去了哪兒。
程鳴羽一頭長發就這樣披著,耳邊別著兩朵玉蘭花。楊硯池確認自己沒看錯:玉蘭花其實是兩個白色小人,一邊抓著程鳴羽的頭發,一邊與他大眼瞪小眼。
頭發尾掃在楊硯池手上,他覺得很癢,忍不住抓住了亂動的發梢。
程鳴羽嚇了一跳,回頭才發現他醒了:“你活啦?”
楊硯池口幹舌燥,很難說話。
“你想說什麽?”程鳴羽從他手裏拉扯自己的頭發,“疼!我照顧了你兩天,你就這樣報答我。”
金枝玉葉在一旁興奮地竄來竄去:“主人,你睡了二十天!”
楊硯池又餓又渴,緊緊捏著程鳴羽的頭發。
程鳴羽:“你拉我頭發做什麽!”
楊硯池:“粗糙。”
他鬆了手,衝金枝玉葉發出無聲指令:水。
程鳴羽來這兒是找金枝玉葉兄妹嘮嗑的,見他倆開始為楊硯池忙活,屋子裏十分擁擠,幹脆走到了院中。
小米正在井邊跟觀聊天,程鳴羽告訴他他主人醒了,小米戀戀不舍,邊走邊回頭。
“那個人……”程鳴羽這才想起自己忘了什麽,“我又忘記問我恩人名字了。你曉得麽?”
觀搖搖頭。
楊硯池雖然被鬼師的黑色竹立香香灰碰上,壽命就此被奪走,但因為鬼師已經先一步斷氣,整個儀式沒有完成,一日之後他又從耄耋之態恢複成了觀喜歡的年輕人模樣。
隻是這一覺睡得太久,足足躺了二十天。
程鳴羽蹲在井邊,和觀互相看了一陣。
“你真好看。”她由衷感歎,“而且不會老。”
“你怕老呀?”觀笑問。
程鳴羽實際上從沒想過老的事情。隻是看見楊硯池在自己麵前突然成了老人,這事情大大嚇了她一跳。
觀用簫管抬了抬程鳴羽的下巴:“不會老也很可怕。”
程鳴羽忽然想到一件事:“我呢?我現在算是山神了,那我還會老嗎?”
但觀也不知道。
程鳴羽心想,觀知道的事情,說不定還沒有金枝玉葉曉得的多。她又和觀聊起最近被穆笑逼著學各種山神的法術,苦不堪言。
聊了一會兒,程鳴羽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她記得那天長桑曾說過,他“做過錯事”,已經不算是神靈了。
觀也一頭霧水:“就算奪去幾條人命,如果是懲惡揚善,殺的是鬼師這樣的人,不至於被除去神籍的。”
程鳴羽好奇極了:“那你猜,到底是什麽樣的錯事呢?”
觀忽然拍了一下自己的長簫:“我曉得了!”
程鳴羽:“是什麽?”
觀壓低了聲音:“弑神。”
程鳴羽頓時愣住了。
四周圍忽然靜得可怕。觀臉上笑意未褪,霎時間也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連忙捂著嘴巴,轉身跳進了井裏。
程鳴羽趴在井邊想喊她,又想起不能喊她名字,憋了半天吼出一句:“好看姐姐!”
井裏隻有她的聲音在回蕩,嗡嗡作響。
作者有話要說: “鬼師”的故事結束啦。明天中午12點準時更新,下一個故事是“辟蛇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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