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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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澤是個急性子,知道芳洲馬上要走,回家跟父母打過招呼拎著行囊就過來了。
白父還挺高興,覺得兒子終於上道了,他原本就打算送他進羽林衛曆練,眼下有機會與翁主、逸侯同行,焉有不應之理。可憐白母,見白澤喜笑顏開,以為有什麽喜事,誰知他一開口就要離家,倉促得猝不及防,急得她拉著白澤衣袖哭泣不放。
哭聲召來白澤的玩伴,他們一邊勸說白母“好男兒誌在四方”,一邊衝白澤擠眉弄眼。
好男兒的確誌在四方,隻不過“四方”是個女郎。
他們家中都是大戶,其中尤以白家勢大,白澤自然而然地成了他們的領頭羊。從小見識他欺負翁主,他們也有樣學樣,白澤當麵不吭聲,背地裏悶頭挨個揍。挨揍多了,他們也看出了門道,誰也不敢再去招惹翁主,隻在白澤出馬的時候替他呐喊助威。他要追隨翁主而去,他們一點都不奇怪。
白澤一直守在屋外,劉康跟芳洲在屋裏說了好久好久,久到陸吾派人來催促了好幾回,父女二人才依依不舍地往外走。
看到他們出來,陸吾悄悄鬆了口氣,他差點要為自己難得的心軟後悔。要是他們再不出來,他就要帶人衝進去了。
劉康將芳洲送到門口,縱有千言萬語,說出口的隻有簡短一句:“阿翁無用,不能為我兒遮風擋雨,阿翁——對不起你。”
“不是的,阿翁是世上最好的父親。”芳洲聽到父親如此自責心如刀絞,撲到劉康懷裏痛哭。
生在皇家,是至高榮耀,也是無上悲哀,父親的經曆就是最好的明證。前十五年,在他的庇護下,她過得無憂無慮,現下到了她替他分憂的時候。
她永遠忘不了五歲的她因為反應遲鈍、不會說話遭人恥笑,是父親請遍國內醫匠替她醫治,每天把她抱坐膝頭,耐心地教她認自己名字,不厭其煩地教她喊“阿翁、阿母”;她也忘不了母親故去後,剛學會說話的她被人議論為克母,是父親找到在江邊獨自哭泣的她,告訴她母親的離去與她無關,每個人最後都會變回魚兒遊回江裏;她更忘不了因蜷曲的右掌十年間召來無數異樣的目光,父親毫不在意,帶著她走遍江陵山山水水,讓她立於人前,驕傲地向他的子民介紹自己。
他活得唯唯諾諾,小心謹慎,但他給她的愛卻是強大,偉岸,厚重的。他是這世上最高大的人,是她最敬重的人,在她心裏,無人能及。
愛女的哭聲像一把尖刀,直把劉康的五髒六腑攪得稀巴爛,他痛不可抑,堂堂八尺男兒竟哭得聲嘶力竭,渾身抽搐。
命運多舛,半生飄零,怨過恨過不屈過,他從不自憐,三十多年痛哭的次數屈指可數。除了阿母和妻子去世,哪怕被廢了太子,被人趕出京城,他都沒有落淚。豎子可惡,唯一的女兒都要奪走,簡直就是在剜他的心。
塵世最痛莫過生離、死別,一旁的人全看不下去,紛紛跟著抹淚。祝餘也哭了,往事曆曆,伊人已逝,她哭得眼睛生疼;白澤,這個從小被父親打到大都沒掉過一滴淚的強小子,幾番背過身去,泣不成聲。
劉康忽然一把推開芳洲,像後麵有什麽可怕的東西在追趕他一樣,大步朝府裏奔去。
“阿翁,”芳洲對著他的背影大喊,膝蓋重重往地上一跪,“女兒走了,阿翁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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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康頓住,聽到地上傳來“咚咚咚”三聲巨響,想回頭去看,又怕自己再度失態,隻能咬緊牙關,緊緊捏住雙手,握到指節發白,咯咯作響。
待身後窸窸窣窣的聲音遠去,馬蹄聲響起,他才陡然轉過身子,快速奔到門口,遙望女兒座駕,蹲在地上抱頭哭得像個孩子。
陸吾在馬上回頭看了一眼,劉康仿佛一下子老了二十歲,在仆役攙扶下,佝僂著腰身,蹣跚而行。再看芳洲,車門禁閉,車簾遮得嚴嚴實實,看不見內景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他的心沉甸甸的,他不懂天倫,也沒有天倫。父親去得早,早到他還來不及聆聽他的諄諄教誨,他就過世了;母親就別提了,父親還病著,她就迫不及待地勾搭下家;唯二令他感到溫暖的兩個人,一個是幼時的劉熾,將他從與犬奪食的窘境中解救出來,給他錦衣華服,讓他跟他一起讀書、習武,他才能有今天。
另一個……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芳洲的馬車,厚厚的車簾擋住了他的視線,卻擋不住他的回憶。
當年,劉嫮拜別劉全上京時,也是撲到父親懷裏哭得稀裏嘩啦,劉全卻哈哈大笑,說她堂堂一國翁主,脆弱得連個孩子都不如;他還說那麽多翁主想去豐京長居,若不是他地位超然,哪裏會輪到燕國翁主;她孺慕情深,一步三回首,劉全卻在她踏上馬車的那一刻掉頭就走,隻留給她一個魁梧冷漠的背影,她哭得不能自已。
一樣都是翁主,劉芳洲雖沒有權勢熏天的父王,卻有對她真心實意的阿翁,她實在比劉嫮幸福得多。若不是去豐京,她應該會過得很好。
不過,誰也說不準以後的事,劉康羸弱,卻有如此美貌的翁主,躲過這次躲得過下次嗎?躲得過下次躲得過以後嗎?
他收回思緒,目光重新變得冷然。已經為她破例一次,足夠了。
車廂裏,芳洲咬著衣角哭倒在祝餘腿上。
祝餘眼疼心也疼,當年離燕時,劉嫮就是這樣將頭埋在她膝上,哭濕了她一身衣裳。小翁主跟她太像了,沒有母親疼愛,剛及笄就要被迫離家,孤身麵對虎豹豺狼,皇室的女子怎麽就這麽命苦呢。
她握緊拳頭,在心裏暗暗發誓,這一回就算拚上性命,也不能讓小翁主出事。
馬車在路上走了二十多天,芳洲一路上沒有跟陸吾說過一句話,有什麽事就讓祝餘出麵。
陸吾看到祝餘的第一眼就呆住了,祝餘看到他也愣住了。王府門口人多車多,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芳洲父女身上,誰也沒顧得上看誰,出發後一個車內一個車外,也沒有見麵的機會,眼下驟然相見均是驚詫莫名。
陸吾急急問道:“嬤嬤,你怎麽會跟臨江翁主在一起?”
劉嫮死後,他去過她在豐京的府邸,他以為會在那裏看到她的幾個忠仆,誰知早已人去樓空,一片淒涼。
不同於他的激動,祝餘要冷靜得多,從他到燕國的第一天起,她就不喜歡他,覺得他太過陰鬱,心思又深,不是什麽善與之人。偏偏翁主像中毒一樣,越陷越深,豐京三年,他一回也沒來看過她,連信都沒給她寫過一封,她還總是為他開脫。
翁主去了,他怕是連眼都沒眨一下吧。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婢子是翁主的嬤嬤,跟翁主在一起有什麽好奇怪。”
“你不是應該在豐京嗎?我記得你的家鄉是豐京新鄉裏,你怎麽跑到江陵了?”
祝餘愣了一下,沒想到陸吾對她一個下人都知道得這麽清楚,難怪魏無恙離開江陵前跟她說有人在打聽翁主,對她千叮嚀萬囑咐讓她不要暴露他和她的關係。
這個打聽翁主的人該不會是陸吾吧?這也太好笑了,活著不珍惜,沒了又來追憶,裝什麽情種!
“翁主早將賣身契還給婢子了,婢子是自由身,想去哪裏去哪裏,逸侯有意見?”
陸吾苦笑。祝餘討厭他不是一天兩天了,以前防他防得像賊似的,隻要他跟劉嫮單獨待在一起,她就借故在一旁晃悠。劉嫮去豐京的頭一晚,他被她吻得動情,想要進一步時,就是她突如其來的咳嗽聲令劉嫮清醒過來推開了他。
“嬤嬤何必如此尖銳,我們也算是故人,嬤嬤如果不忙,不妨……”
“逸侯,我家翁主讓婢子過來問你什麽時候把她的侍衛白澤調回來?”祝餘出聲打斷陸吾。
陸吾皺眉:“翁主有我們護衛就行了,用不到他一個毛頭小子。”
白澤天天圍著劉芳洲轉,她的馬車他隨進隨出,住店也往她房裏鑽。年輕人血氣方剛,他得防著點,免得破了劉芳洲身子事小,壞了和親事大。他把陸吾遣到隊伍最末,又讓他負責牽馬喂馬,就是不讓他們有接觸的機會。
祝餘不管他怎麽想,冷冷道:“翁主說,逸侯要是再不把白澤調回她身邊,她就棄車步行。”
“胡鬧!”陸吾斥道,“堂堂翁主怎能跟販夫走卒一樣拋頭露麵,你去勸勸她,讓她趕緊上路別耽誤了給太皇太後侍疾。”
祝餘站著不動,陸吾還要催促,卻聽一道嬌柔冷凝的聲音響起:“逸侯為難我的侍衛不夠,還想為難我的嬤嬤?”
抬眼一看,芳洲已經下車正朝他們走過來,兵士們被她驚人的美貌鎮住了,盯著她一瞬不瞬。
陸吾說不上來心裏是什麽感覺,就是不喜這麽多雙眼睛盯著她看。他走到她麵前擋住窺視的視線,蹙眉:“翁主請上車,我們還要趕路,誤了大事吾吃罪不起。”
芳洲從容道:“把我的人還給我,我就走。”
“我若不還呢?”
“那我就跟他們一起。”
她說得很輕,臨江女郎特有的嬌憨動人在她聲線裏表現得淋漓盡致,不仔細聽的話還以為是在撒嬌,但她的臉告訴陸吾她絕對沒有開頑笑。
陸吾不用回頭就知道身後翹首以盼的那些人怕是巴不得她下車步行,他盯著她警告:“希望這是翁主最後一次任性。”
芳洲不慌不忙回敬:“希望這是逸侯最後一次動我的人。”
陸吾沒有搭話,手一揮,白澤和祝餘一起回到她身邊。三人上車,芳洲輕輕問祝餘:“嬤嬤,你跟逸侯有什麽恩怨?”
作者有話要說: 男人有千百種,至情至性的阿翁是其中一款,不夠偉岸,不夠強大,有些謹慎,有些窩囊,卻是最開明最愛孩子的那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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