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茂懷從前不知是在小崔茂懷的記憶裏還是自己來後隱約在哪兒聽過, 崔家祖上也曾是士族旁支, 幾經戰亂後敗落, 之後各自遷徙, 再曆戰爭, 過往便更不可考。

    昔年帶著老婆兒子落根典州的是老侯爺崔毅的爺爺，那會兒溫飽小命都沒著落，又有誰顧得上出身祖宗？之後老侯爺發跡，爺奶父母的墳塚雖還在典州舊址，但祠堂什麽都挪到盛安來了。

    最早老侯爺是要把祠堂堂堂正正放在東麵的，哪想一朝得遇聖恩，公主下嫁。老侯爺便將東麵全劃做了長公主居所。另將祠堂設在最西麵的花園之外。正好這邊也清淨少人經過走動。

    崔茂懷隨眾人一路過來, 本就過年, 府裏處處張燈結彩, 披紅掛綠。

    但進得祠堂所在的大門, 其內裏雖然一樣裝點的喜慶繁複, 卻莫名讓人覺的肅穆安靜。

    大塊青石鋪就的甬道被打掃的連石頭縫裏的土都沒有。沿路鬆柏樹幹上覆以紅綢，樹枝樹葉似也拿什麽掃洗過，大冬天不見絲毫灰蒙暗黃，隻餘翠碧。

    盡頭祠堂五間大房, 上掛崔氏宗祠匾額，此時門扇全開。

    進入裏麵，當先牆上掛著兩幅畫像, 正是鎮平候崔毅和其妻崔夏氏的遺像。崔茂懷沒見過崔毅老人家, 但夏老太太在小崔茂懷的走馬燈裏還曾見過。

    可對比牆上的畫……真的一點兒不像！

    當中老侯爺夫婦掛像左邊, 也有一副掛像。正是崔茂懷的親爹崔弘。因崔家至今還沒傳幾代，老侯爺的父祖輩都是牌位祭供，所以牆上可供掛像的地方其實還挺多。

    崔茂睿作為崔家如今的襲爵當家人，祭祖自是由他領頭主祭。而古代祭祀禮也不外乎誦讀祭文，獻三牲太牢，獻錦帛爵酒，聽著拜興磕頭起來磕頭起來，完了焚燒祭文錦帛，主要流程就差不多了。

    崔茂懷雖則和崔茂睿同輩，但他庶出，還是次子，所以全程沒他什麽事。倒是崔嘉年紀小小，可背著崔家嫡孫的身份，還親自上去獻了東西。

    祠堂外分列兩側各有十餘奏樂者，演繹的是專用於祭祀的周禮古音。聲調平緩無波，在崔茂懷聽來和安眠曲無異。隻這麽一想，這音樂奏給去世的老祖宗們聽好像又合理了？

    待到裏麵祭禮結束，外麵樂聲同止。

    跟著還得給祖宗獻菜。這回崔茂懷倒是參與了，不知何時做好的菜飯湯羹，崔茂懷接過時反正都涼了。然後一個傳一個，最後都交遞到輩分最長的長公主手中。由她擺上供桌。

    之後再跪拜奏樂，由此，整個祭祖活動才算全部完結。

    伺候完祖宗，從祠堂出來，崔茂懷還在想這後麵就是自由活動了吧？然後一起吃個飯他就能回家了。可隊伍依舊，根本沒人說散或是離去。

    長公主更是上了一架華蓋肩輿，其餘人在後跟隨。嘉哥兒也被乳母抱著，一路往東，竟是去了長公主的東院。

    隻這回走的路和崔茂懷之前走的都不同，直通到東麵的一進院落。然後長公主就穿著鈿釵禮衣上座，堂中香薰嫋嫋，兩側擺著暖房孕育出來的菊花牡丹。

    崔茂睿夫婦當先，其餘人依舊按輩分站立，然後一起向長公主跪拜行禮。

    長公主含笑說了聲“好”。身邊辛姑姑、王媽媽便取了匣子左右捧著，讓長公主從裏麵取荷包挨個發給兒孫。每人過去領還得說句吉祥話，崔茂睿當先一個，倒還笑說了一句，“兒子居長，母親給我的荷包也該最大才是……”

    一句話讓屋裏眾人都笑出來。崔茂琛更湊過去搭茬起哄。

    崔茂懷也才知道，原來這正是在拜年排隊領壓歲錢紅包呢！

    依著長幼，崔茂睿夫婦之後就是崔茂懷，崔茂懷便也從善如流，笑著先張了手，說了句“兒祝母親身體康泰，萬事順遂！...”得了長公主暢笑的“好”。同樣得了一個荷包，入手分量不輕。

    而既然是拜年領壓歲錢，長公主之後，自然就輪到了崔茂睿。同樣也是早備下的荷包。崔茂懷有常媽媽幫著準備，自然也有發給小的們的壓歲錢。

    隻之前崔茂懷以為是吃飯時候相互拜年道好給的，這會兒時間場合雖不同，但常伯卻讓人在大家給長公主行禮後就把備著裝荷包的盒子送了進來給他。

    所以崔茂懷倒也沒發生接不上的問題，一一給茂琛、茂瀾、須金勒、崔嘉、崔馥發了紅包……

    相互拜年領了錢之後，長公主才去後麵更衣。崔茂睿夫婦也穿的禮服自去更換。辛姑姑又陪著崔茂瀾去查看開宴。剩下崔茂懷和崔茂琛須金勒三人，崔茂琛早讓人把牌拿來，三人再戰，直至辛姑姑過來請他們入席。

    家宴也擺在長公主的東院裏，就在後一進院落。

    崔茂懷三人一起出來，但見眼中白絮飄過，三人一起側目抬頭，才見紛紛揚揚的大雪占了天地間所有留白。地上也鋪了一層鬆軟落雪。他們幾人在屋裏玩鬧，竟無一人注意到。

    “下雪啦……”

    崔茂琛率先感慨，跟著又道：“下雪就當吃二哥家的雪人，再就一杯溫酒，才最應景！”

    一句話立時將崔茂懷剛起的萬千思緒盡皆腰斬，然後對著笑嘻嘻望向他，一臉尋知音的少年，崔茂懷還能說什麽，隻能輕敲一記他的腦門。

    “咱們這就是要去吃飯的，今兒個的好吃的隻怕你沒肚子裝，居然還想著雪人點心。我倒是不介意你吃，就看你今天長了幾張嘴……”

    “啊，是了，二哥，你今兒帶的菜都是什麽，我竟到現在都沒空去看呢，說嘛都有什麽好吃的？”

    “待會兒吃的時候不就知道了……”

    三人含笑問答，沿回廊而行，一路倒也沒沾多少雪，很快就到了後麵宴處。

    此時也不過下晌，但因為下雪，天氣陰沉，光線不甚明亮。於是堂內燈燭高照，一案一席，案上三盤，一盤擺了橘柿梨等應季鮮果，另一盤裏則擺了棗幹龍眼幹荔枝幹，加上各種果脯蜜餞，依顏色擺盤，倒也好看。最後一盤就是崔茂懷家的點心。梅花酥、龍須酥、黃金涼糕，各種依次一圈圈擺了，正中並排兩隻雪人依偎立著，倒添童趣。

    這邊設宴自是分席分餐製。

    長公主當先居中。下麵四席，崔茂懷自忖當是崔茂睿夫婦一席，茂琛、茂瀾一席，他一席，須金勒一席。正正好。

    哪想等人到了，長公主自是獨在上首。崔茂睿卻也獨自一人坐了左邊第一席，將崔茂懷安排在了右邊首位。何宛中帶著兒子崔嘉、連同乳母在側抱著馥姐兒同坐左邊二席。剩下茂琛、茂瀾一起坐了右邊第二席。

    這時，崔茂睿來了一下又轉出去了。長公主倒是來的最早的，一來便對須金勒道：

    “今日你陪你二叔同坐，替祖母看著你二叔多用些。瞧瞧，雖長了個子，但你二叔的身體看著比你都單薄……”

    長公主說這話的時候，明明是對須金勒說，實則目光卻是望向崔茂懷的。崔茂懷一怔，這才想起在小崔茂懷的走馬燈裏，年年家宴上，似乎鮮少有須金勒的印象！

    祭祖是硬性規定。然每次祭祖結束，跟長輩拜了年，須金勒就不見影了。便是被長公主帶到宴上，少年也坐不了多久便丟下筷子跑了……

    崔茂懷餘光不由掃過院中風雪掩映正跟人說話的身影，再看看崔茂睿到這時還空著的位置。默默頷首。

    果然，直到所有人坐定，溫酒送上來，崔茂睿才姍姍來遲。在他的帶領下，眾人一起舉杯向長公主祝酒。

    院中自有奴仆開始“爆竹”，劈啪聲響，增添氣氛。接著又有一排青衣小伎，懷抱琵琶、阮、笙、笛、鼓，坐...於門下開始奏樂助興。另有裝扮各不相同的家伎坐在一張琴後，乃是負責跳舞、唱歌、說書的，隻等主人需要時示下，便出來表演。

    嘖嘖，萬惡的封建階級啊！

    崔茂懷心下還沒歎完，跟著菜肴就陸續上來。頭兩個就是崔茂懷送來是茶香雞。

    昨天二十九不算，但真正的年菜，這會兒都講究囫圇個，崔茂懷家的鴨子能做醬香烤鴨。雞肉之前就做過柴火雞，是要切塊的，常媽媽知他不喜燉煮菜，本還要做烤雞，崔茂懷意外看到茶葉，於是就有了這道茶香雞。

    昨日周辭淵也挺喜歡吃，給老王爺也送了一隻。卻都沒有今兒個的裝飾漂亮。

    用常媽媽的話說，這是涉及麵子的事。所以用料更加考究。一隻隻雞仔端上來昂首挺立的，還未靠近就能聞到一股濃鬱茶香。一圈還用家裏的幹花、菌菇、蘿卜花裝飾。當真形如鳳凰遊。

    跟著端上來的還是崔茂懷送的菜，也是昨晚吃過的，花開富貴蝦。

    崔茂懷心知，頭盤兩道菜都是他送來的，自有這兩道菜精致好看，寓意更好的緣故。但也是因他怎麽說都是客，所以處處要顯出幾分待客之道來……

    “好。名字好，顏色好，味道更好。”長公主當先讚道。

    各自吃罷一筷又嚐了一口鳳凰遊，便又笑問，“這味道獨特，偏又透著熟悉……竟像是用煎茶的茶葉做了調味？”

    崔茂懷不由暗讚長公主果然吃半輩子美食的，要知道這會兒的茶葉都是早上他喝的那碗怪味湯，幾乎無人嚐原味。昨兒個周辭淵吃了，也說熟悉，可把一整隻雞吃完了也愣是沒猜到答案。

    “是。”

    崔茂懷忙解釋了一翻。辛姑姑在旁便打趣說怪道呢，還是長公主舌頭靈，她和小姐、廚子可是研究了好半天都沒研究出來秘方是什麽。如今被長公主一口道破，再經懷公子講解，方知飲食一道，竟像是沒有不能入味的……

    有人湊趣頑笑，宴上的氛圍立時活躍起來。

    對麵的崔茂睿也各自嚐了菜點頭，說就酒正好。旁桌的崔茂琛更是邊吃邊大聲道：“嗯，好吃！幸虧聽二哥的話空著肚子，這才是前兩道菜，我都恨不得一個人吃完，後麵好吃的肯定更多。二哥家的東西就是好吃！”

    “不過是拿茶葉當了香料，又有何奇！本是煎茶的偏偏入了菜，暴殄天物……”

    一片稱讚歡笑聲中，突來的女聲瞬間讓宴席一靜。(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