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第 9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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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茂懷實沒料到常伯猶豫幾日是在踟躕他和周辭淵的事。更沒料到, 常伯會看的如此長遠通透,針針見血將他逃避擔憂的未來列了個清楚明白。

    大年下的,剛剛雀躍自在了沒幾天,因常伯這晚的談話, 崔茂懷那股精氣神瞬間又萎靡下來。

    可他也知道, 常伯之所以一改往日和緩委婉風格,說的如此坦白犀利,也是為了讓他看清現實, 及早抽身……

    隻是到了如今,他還能輕易抽身退卻嗎?

    崔茂懷的低落情緒一直延續到快正月十五。

    上元節前, 鋪子裏準備上新點心,如今大家生意作熟, 日日對著顧客, 也知曉如何營銷,連什麽時候上什麽新品也有考慮。

    經過眾人討論, 他們香飄十裏的顧客群多是中上層人士。這些人整個年節大魚大肉吃的多, 過年甜口的東西也不缺,所以這回年後新上的點心就少些甜味,要香而不膩, 最終大家推出芝麻糕。

    芝麻本就是香口的東西, 加上糯米粉,淡淡甜味, 便是剛吃了一盤肘子, 再吃雪人或龍須酥會覺得膩, 芝麻糕卻還能吃上一盤子……

    至於如何得出這結論的?

    自然是咱們崔小東家親身實驗得來。

    他這些日子心情不佳,倒有幾分化憤懣為食欲的樣子。想著前世美食,可勁兒在家琢磨好吃的。生生把自己喂胖了幾斤。

    然後惡性循環,讓習慣了後世全民減肥、以瘦為美標準的崔茂懷又生出一分對自己的厭惡來。偏偏家裏眾人見他終於長了點肉,個個歡喜溢於言表。

    常媽媽還借口給新酒樓弄菜譜變著花樣一天三頓加夜宵不重樣的給他做好吃的。就連周辭淵忙中偷閑過來看他,也隻讚他這樣看著才好。

    竟不知他鬱悶心事可不僅僅是他胖了。

    笨死啦!!!

    崔茂懷悶悶和家人將新製的點心並上元夜抽獎優惠活動的宣傳單一並裝進麥秸編製的燈籠狀禮盒裏。讓家下送到自家vip客戶府上。

    又在門前宣傳了上元夜鋪子開門,抽獎猜謎等活動。

    上元節在古代可是難得晚上不必宵禁、全城上下、年女老幼齊齊上街觀燈遊玩的節日。崔茂懷家做生意的,自然也不能免俗參與。可他也給眾人排了班,讓大家輪流著也能出去瞧瞧熱鬧。

    眾人高興不已,眼瞧著幹活做事更勤快效率!

    崔茂懷搖頭笑笑,在鋪子上下轉了一圈,和熟客打了招呼說了新年福語。又和幾人解釋了春聯喻意,這才轉回內院。

    這些日子,關注他家春聯的人也不少。據說還有些才子學子組團過來買點心酒水之餘,看春聯上的吉祥話和書法的。

    並且很快,模仿能力強大的古人就將春聯學了回去。正好也沒出年,便有不少人家、多是有錢或是家裏有讀書人的,便在門上也貼上了大紅春聯,加上對仗工整的吉語,祝願來年心想事成!

    就是同街上的不少鄰裏,也有備了紙墨禮物求到門上討春聯的。自言湊不出像他家這麽好的話,鋪子裏也沒有能拿得出手的字……

    可我也不會啊!!!

    崔茂懷僵硬著八顆牙齒的標準笑容,自知他說真話肯定沒人信,大家也許還會覺得他有藏私的心不肯幫忙。但若是答應了他又再上哪兒尋好對聯和寫字的人?!

    崔茂懷為難。

    尤其這會兒求上門的都是同街麵做生意、和關係近的鄰居。此時又不同於後世,商家相互要防,同一公寓當了幾年鄰居連對方姓名做什麽工作都不知道。

    現在鄰裏街坊間的關係很多比親人都近些。否則古來也流傳不出“遠親不如近鄰”這話。

    而且一條街上,除非是極大眾或是像西市那樣將各行業整合一起...,否則一般來說,同街市上很少會有人做一樣的買賣。

    這固然有古時街道市集都不大的原因,可人們潛意識裏、仍遵循著謙讓、避免競爭的想法。

    同街同市集裏,大家買賣不同,反而常相互介紹合作的多。

    就崔茂懷曾親眼見過幾次的,有客人去前麵鋪子買了衣服綢緞,但凡提及一句鞋子不配或是舊了、鞋麵有破損,店裏的夥計便會推薦隔壁的鞋店或是再前麵縫補針線鋪子。有買鞋襪的脫鞋換鞋時鞋子有味道,鞋店裏的夥計就會試探著推薦對麵藥堂裏塞鞋裏的香包,若是客人不是小氣人,或不介意提及臭腳,他們還會說藥鋪裏新配的泡腳發汗的藥如何如何好用有效……

    總之這時的商業環境比崔茂懷所見的後世商業圈健康的多、競爭力也相對小些。

    而崔茂懷的香飄十裏自在延善坊開起來,說實話,平日裏也受了鄰裏街坊不少幫助照顧。別的不說,好幾回鋪子生意好堵了裏坊大門的路,不也有耽誤街上店家生意的嫌疑?大家卻也沒誰因此找上門的。

    再有鋪子實在忙碌,人手不足需要的東西一時來不及購買添置。米糧藥材家裏人在門口朝街上喊一聲同街上賣這些的鋪子就能送來應急。瞧見誰要往西市買東西,說一聲幫忙帶些東西也是常有的事……

    雖然同樣的忙崔家也常幫,常伯常媽媽日常走動安排也絕不會讓鄰裏白幫忙或者誰吃虧。但這些,總歸都是人情。

    沒辦法,崔茂懷最終隻能含笑接下鄰裏的請托,然後琢磨半天無能為力的他轉而隻能很不好意思的將紙墨推向周辭淵,說了原由和請托內容。眼見周辭淵小事一樁的模樣想都不用細想就要磨墨下筆,崔茂懷忙偏過視線小聲又加一句:

    “那個,同一個街上緊鄰的,你盡量把字寫的不同些……”

    “怎麽個不同法?”周辭淵貼近來問。明明已經磨了一硯台墨,卻仍慢慢轉著墨,哪有就要下筆的樣子?

    “就是,就是大家門上的字都別一個樣。”崔茂懷道。

    “那要怎麽寫?”周辭淵口氣疑惑,又往崔茂懷身邊湊的更近,“哪裏有那麽多種字,總有相近相同的,又該如何?”

    “……笨,你就不會避開咱家的嗎?!”

    氣惱的崔茂懷一聲兒喊出來,抬頭正對上周辭淵滿是笑意的眼睛,才知道自己又被騙了!一個“你”字剛出口,周辭淵卻已笑著攬過他的肩,聲音低啞含笑。

    “既是懷弟喜歡的字,我又哪舍得再寫給他人?便是這些對聯,其實也不必我親自寫的。”

    周辭淵說罷,喊了聲“息風”,門外的息風便很快進來。聽了周辭淵的吩咐,執筆蘸墨,由周辭淵隨口念著上聯下聯橫批,息風則看了紙張長短寬度,很快筆勢流暢的寫起來。

    崔茂懷也第一次知道,息風的毛筆字寫得也挺不錯。

    不同於周辭淵字體風格多變,息風的字一眼瞧過,字字大小一致,一筆一劃不帶絲毫勾連隨意,盡透著穩重剛毅之感。

    看的崔茂懷不禁心生愧意!

    想想一個古代侍從情報人員,不僅會功夫,有較強的邏輯偵查能力,居然還寫的一手好字,當真是能文能武。對比自己……

    之前周辭淵手把手教他書法的時候,他還想著要好好練習寫的,可堅持了沒幾天,便因種種幹擾兼之事忙又丟開了。

    隻是這些,細想下來又何嚐不是自己找的借口理由?簡直和前世一模一樣!

    “唉——”崔茂懷長歎一口氣。

    “怎麽了?”周辭淵立刻問他。

    崔茂懷搖搖頭,可見周辭淵仍擔憂的樣子,終是老實道:“我的字怕是練不出來了……”

    “怎麽會!”

    周辭淵聽崔茂懷這麽說反倒安心下來,微...微含笑,“單純練字本也枯燥,懷弟一時堅持不了也是正常,等為兄替懷弟找件能讓你甘願寫字的物什來,懷弟或許就願意日日練字了。”

    崔茂懷乍然聽到周辭淵說有東西能讓他甘願日日練字,自然好奇,忙問“是什麽?”

    周辭淵卻不肯立刻揭開謎底。隻道:

    “以後便知。”

    崔茂懷:“……”

    崔茂懷當時沒想那麽多,周辭淵不肯說他也就算了。

    等息風寫完那些對聯,他就趁著還在年節中忙忙給鄰裏送了過去。然等周辭淵走了,晚上一個人躺在床上,崔茂懷驀然想起周辭淵白日裏篤定的模樣,不由嘀咕周辭淵找來的、且能讓他甘願日日練字的物什,該不會是刑獄裏諸如鐵鞭、狼牙棒之類的督促工具吧……

    這懷疑的小種子崔茂懷自己丟在自己心底,不想起來還好,一旦想起,倒有種越想越可能的感覺。

    想要求證,卻又因家裏事忙,周辭淵也有事要辦,常伯又總在旁看著,崔茂懷竟一時沒機會相見,連遞送個小紙條都不大方便。

    直到正月十五,鋪子自一開門就客似雲來。新推出的芝麻糕果然大受歡迎,眾人忙碌不迭,崔茂懷也跟著上下裏外幫忙。

    到晌午時,崔茂懷才回後麵院子準備歇歇,吃點東西。就見許久不見的、曾跟在周辭淵身邊叫平安的小子,笑嘻嘻探頭從院門進來。

    朝崔茂懷問了好後,便從懷裏捧出一張帖子,笑說是他家公子讓他送來的,且特特叮囑了,須親手交與崔公子手上!

    崔茂懷含笑接了,轉眼注意到正往鋪子搬點心的常伯望向這邊,不由有些心虛,忙揣了帖子入懷,讓平安和隨來的侍衛取了外賣,才趕忙跑進屋拿出帖子瞧了。

    湖藍素箋上僅一列字,和崔茂懷家門口貼的春聯字跡一模一樣:

    【月滿冰輪,燈燒陸海,恰逢佳節盛景,邀吾弟同遊得慶小團圓。】

    崔茂懷初看這信還不覺得什麽,隻心中自然一點高興。又想著十五燈會,他本也想要去看看古代最熱鬧的夜晚是何景象,兩人一道倒也剛好。

    然再看時,念及“得慶小團圓幾字”,隱約間,崔茂懷便覺察出這話似不僅僅在說他們二人或是年節慶語,倒像是……周辭淵覺察出什麽了?!

    ……………………………………………

    崔茂懷一時亂猜,但無論如何,待到晚上兩人相見,這些事問了便知。而此時距離晚上還早的很,他也不急。

    直至到了傍晚,眼看天色漸暗,崔茂懷也沒叫仍在鋪子裏外忙碌的眾人伺候幫忙,來了這麽長時間,他早知道衣袍腰帶怎麽穿,況十五晚上他出去看燈家人也都是早知道的,常媽媽昨日還特意將他的新袍熨展收拾了一番。

    崔茂懷自取了衣袍換了,又看了看幾支玉簪束冠,到底不習慣頭上頂著個重物扯頭發,於是隻揀了最輕的革帶綴銀飾珍珠的準備重新梳頭綁上完事。

    哪知衣袍腰帶崔茂懷如今倒是穿戴的順手簡單,可自己給自己紮前世女生的丸子頭崔茂懷手是真有點生。梳子前後左右的梳,可梳了前麵後麵會鬆,梳好了左邊等綁帶子的時候才發現右邊耳後居然漏了一縷……

    以至梳到後麵,崔茂懷舉了半響的手都覺得累了。更後悔好端端幹嘛自己再梳頭?就剛才的頭發直接加個裝飾不就完了,捯飭了半天還不如之前整齊呢!

    “老奴伺候公子吧……”

    崔茂懷正對著不甚清楚的銅鏡氣悶,門口一道聲音傳來,崔茂懷一偏頭,正對上他今日刻意躲避的常伯。

    “常伯……”

    崔茂懷莫名有點心虛。跟著想起某事,在案上掃了一眼,確認周辭淵送來的信箋不在,才徹底放下心來。隻是這感覺,怎麽有點後世早戀怕...被家長老師發現的既視感?!

    常伯表情動作倒是沒什麽變化,走過來取了梳子,就一下一下替崔茂懷將頭發細細梳了,然後手法利落嫻熟的束起,又將崔茂懷自選的革帶束發係好。之後便用梳子和手將崔茂懷額前兩鬢的碎發一點一點壓下理好。

    說到這事,崔茂懷從前看影視劇就吐槽過,古人就是從小留頭發,也肯定不能像影視劇裏的假發一樣順滑整齊!

    然後等他穿了,大眼瞧過,卻發現古人的頭發似乎、是挺整齊的?!

    不過也隻能是大眼掃過,經不起細看,還得是有錢人。若是一般百姓,就是梳了十幾年相同的發式,早成了形,但腦袋前後左右,也總有亂翹散亂的。倒是有錢人家,不光束發發冠多樣,就是頭發也幹淨整齊的多。

    究其原因,多賴一種利器——

    頭油。

    沒錯,本來古人洗頭洗澡就不夠勤,梳頭為了保持發型還要用蘸了油的梳子梳頭。且頭油多種多樣,各種噴鼻怪異的花香崔茂懷也就忍了,可還有用芝麻油豆油的……

    崔茂懷也第一次知道古代不是沒有油,包括動物油,但人家絕少用到吃上,而是用來梳頭或添加到脂粉裏做脂膏的!

    崔茂懷隻要想到油乎乎的頭發再用篦子清理虱子什麽的……每每想到,他都能少吃一頓飯。

    所以他堅決不肯用頭油,家裏人知道他愛清爽幹淨,也都不怎麽用這東西,且都洗澡洗頭比較勤。至於不服帖的頭發,崔茂懷本也想著那幾根就由著它們翹炸著好了,可常伯常媽媽卻總有辦法讓它們乖乖聽話……

    “好了。”

    常伯上下忙碌一會兒,散亂的頭發果然都被理順。崔茂懷還在對鏡左右瞧,身後的常伯終於開口道:

    “公子晚上出去觀燈,可是約了周公子?”

    “……”

    沉默也是一種回答。常伯似有一點無聲歎息,略頓了頓方再開口:

    “公子,老奴自知逾越,您大約也覺得老奴管的寬,當仆從的怎能幹涉主人家的事!隻是……當日老奴一家多虧公子善心我們才有活命在一起的機會。之後公子又不惜珍貴藥材,救老奴得以活命,老奴這命便是公子的……”

    常伯言辭懇切:“公子,老奴既已是您的仆人,為奴為仆者,伺候好主子是分內事,更該事事處處為主子考慮,也當有勸諫規勸之能。”

    “公子啊,求您切莫覺得老奴多事,老奴說句冒犯的話,若今日您和周公子的身份顛倒過來,老奴必不會多說什麽這般話。老奴隻是擔心公子您此前囿於深宅,不知□□,被周公子幾句好話哄了,那將來……”

    後麵的話常伯沒說,但萬一周辭淵辜負,慘惡的結局之前常伯就說過。

    崔茂懷得承認,其實之前聽了常伯的話,的確是一針刺痛提醒了他,但同時,他心裏多少也有些不得勁。

    大抵人們想沉湎的時候都不大想麵對現實。

    可到了今日,崔茂懷再聽常伯的話,他自是感覺的到常伯話語中字字殷切深憂,可即便如此,常伯卻也從沒有仗著管家的身份和他對他的日常倚靠,就大家長式的以”為你好“的名義直接否定什麽。

    身份不對等自是一方麵。可這些日子崔茂懷在旁同樣看的清楚,周辭淵幾次來,常伯雖總是找借口由自己或讓他人進來“打擾”他和周辭淵單獨相處,但除此之外待客接物,包括日日送到金襄郡王府的外賣,常伯可一點兒多餘的臉色動作都沒有。

    正如常伯所言,他真的隻是出於為他擔憂而勸諫規勸,除了一次次對他說的這些未知可能,別無逾越。

    崔茂懷不知該如何形容這感覺,不同於爺爺親人長幼的關懷要求,也迥異於陌生人隨口的勸慰善意……

    崔茂懷忽然就想...起他在被爺爺捐圖書館送到名校前,他呆的那所公立學校裏一位從縣裏調上來的老師。

    穿的永遠是藍色老舊中山裝,軍綠膠鞋。課堂上無論圓形、三角梯形,不論什麽角度,他從來不用圓規量角器,從來都是一筆畫成。

    初始,這驚豔一手也引得學生們好奇看熱鬧,可很快,作為年紀最差班級的他們,就上課該聊天聊天、該睡覺開小差就睡覺開小差了……

    伴著那個老師滿麵的板書。

    終於某一日,崔茂懷吹著頭頂慢悠悠轉著一點兒也不涼快的吊扇,趴在桌子上正睡的口水直流的時候,突然嘭一聲巨響驚醒了所有人。

    崔茂懷至今記得,他揉著眼睛打著嗬欠抬頭的時候,就見講台上的大熱天依舊穿的一絲不苟,老舊中山裝扣子係到最上麵一粒的老師皺著滿是汗的皺紋臉,滿是急切無奈。

    他居然跟他們這些學生說:“我求求你們了,聽聽課!你們一個個現在才多大,現在不學習光睡覺玩了將來咋辦?!父母掙錢不容易,這麽好的教室吹著風扇,你們咋就不知道珍惜……”

    這段話隨著已經不記得姓名老師的表情自此像是烙印在崔茂懷腦海裏。隻那時的崔茂懷沒想太多,隻是微微震撼於一個老師會對學生用“求求你們”這樣的字眼,隻為讓他們這些學校集中放棄的學生聽課以考慮他們的未來?

    後來隨著崔茂懷的求學生涯,見過了更多的老師、教育者,無形中那位老師當日的說話表情就在崔茂懷記憶裏越加清晰。

    崔茂懷之後雖一樣成績不顯,升學留學仍需要爺爺金錢救援,但崔茂懷到底收了類似要報複父母、放縱自我的想法,也斷了和那些接觸尚不深的小混混們的聯係,自顧自平庸紈絝著……

    這些事,是崔茂懷連對爺爺都不曾坦白提起的事,倒是此刻,常伯的語氣表情,竟和他記憶裏的那位老師的口氣神情慢慢契合一處。

    崔茂懷心下微動,一時竟想聽聽常伯的意見。

    “常伯,你說的我都明白,也想過。可我與辭淵兄並非常伯想的那般……”

    崔茂懷慢慢整理著措辭和他與周辭淵的過往,鋪子開業時周辭淵義務幫忙,到武安侯、宮裏的娘娘借機找茬周辭淵及時幫忙解了難,再到晉王之事,甚至家裏遭賊周辭淵立刻派了人來日夜護衛……

    崔茂懷所列且還都是明麵上的大事。至於大慈悲寺的長明燈,日常處處操心提點,便是崔茂懷這會兒借機心下暗捋,才驚覺他已得了周辭淵這般多照顧,身邊事更是少有周辭淵不知道不參與的……

    “我此前其實也擔心,可人與人相交,真心假意不也都是有事的時候看對方如何做的嗎?到如今,我難道還能假裝無視心下猶疑?得了人的護衛一味拖著我又算什麽呢?”

    崔茂懷這話是在對常伯說,可同時也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他崔大公子可不是喜歡占人便宜、白得了好處吊人胃口的人!大男人相交,該顧慮的顧慮,真到了時候便憑本心覺得合適大可相處試試,成了便罷,不成,不成也就不成好了……

    反正就算擱到後世,這圈子一樣亂的一比。真正能安穩攜手的又有幾人?!

    這年代固然更艱難,大不了他到時候他在盛安城呆不了,他就變賣家產,南下到諸如嶺南、沿海或者出海去。隻要有錢,他大可再圈一塊地兒,繼續當他的公子爺。到時再挑幾個長的好看的各年齡段男人……

    咦,怎麽越想越向往後一種生活了?!

    崔茂懷忙斬斷自己不節製、傷心後放縱生活的遐想,順便再想想周辭淵那張合他心意的臉,說話的聲音,兩人相對時的種種親昵神情……

    “咳,公子……”

    “……”

    崔茂懷微紅著臉趕忙回神,對上常伯微歎...搖頭的模樣,崔茂懷臉頰瞬間通紅,再不敢看人。

    常伯卻在他身邊歎道:“看公子的樣子,顯然也是心動。公子又最是心軟心善,顧念人的好處。之前也是老奴疏忽,算下來咱們的確欠了周公子的人情。”

    “可公子,您要記得,兩人之前的事可不該和這些恩情混淆。欠了對方的恩情,咱們全家上下齊心還就是了,遲早能還清。可感情的事公子需是出自本意才行……”

    常伯說到這,忽見崔茂懷抬頭從鏡中望向他,眼中隱約透著得到肯定的期待,心中便再有什麽,終是通通咽下,微微帶了笑。

    “公子年少,斷袖之事雖世風難容,可終究好南風也不是見不得光。公子……一時好奇老奴也能理解。隻仍需守著尺度……莫被人傳出去才好……”

    “嗯。”

    崔茂懷目光明亮,一時難掩被人知曉卻仍願意支持他的喜悅。應了一聲,略有些不好意思,就匆忙借口跑出去了。

    剩下常伯一麵收拾著案上、床上的飾物和換下的衣袍,到底苦笑著長長歎息一聲。

    ……………………………………………………

    酉時過半,冬日天已昏黑,外麵人潮眼看著就多起來。鄰裏街坊還有來邀請招呼崔茂懷同遊的,崔茂懷已和周辭淵約定,自一一婉拒。

    尤其看到有幾家人相邀的人裏還跟著羞赧的女兒家,崔茂懷更是多一句話都不敢說。

    “嗬嗬,倒也是,崔東家的鋪子與我們經營不同,您這賣點心酒水的鋪子這幾日可不好歇息……”

    來人倒也都是聰明人,見崔茂懷婉拒便也明了他的意思。並不強求,再彼此客套寒暄兩句便攜家眷妻女走去觀燈了。

    崔茂懷也隻能笑笑,拱手目送人離去後忙躲回後院。順便告知家人,再有鄰裏相邀,就說他已經出去看燈去了。

    不明就裏、正休息的幾人還與他起哄,“公子,席掌櫃家的小女兒長相不錯,性格又和順,公子如今的年紀大可考慮看看。之前席家不是還說,便是不能做正妻,席小姐一心念著公子,寧可做小嗎?”

    “胡說什麽!”

    崔茂懷瞬間嚴肅了臉,“事關小姑娘的聲譽,豈容你們隨便打趣?!便是聽到些沒影的流言,也該主動辟謠當沒聽到,怎麽還緊跟著亂說!將來要席家的小姑娘如何自處?!”

    崔茂懷難得嚴厲生氣,他這一嚴肅眾人倒也都靜默下來。半響,還是阿秋小心開口解釋:

    “是我們錯了,公子切莫生氣。我們從來沒在外麵亂說過什麽,常管家和常媽媽也囑咐過我們,街坊鄰裏議論誰家姑娘我們從來都不往跟前沾的。就今兒個,因看到席家上門,才跟公子玩笑的……”

    阿秋解釋的時候,常伯聽到院中聲音,過來問了原委,立時也板了臉:“平日都怎麽跟你們說的,別人家女兒,別管家裏外麵,怎麽容的你們亂嚼舌根?豈不聞隔牆有耳,咱們這還是經營商鋪的,就你們這一個個嘴不把門的樣子,店裏家裏如何倚重你們?還把這些話拿到公子跟前說道!”

    常伯顯然很是氣憤,轉而倒是先向崔茂懷行禮自認錯說是他管教不當的緣故。說罷自請罰了他的半年的月俸。

    然後才以管家身份罰了剛才院中所有起哄之人三月月俸,並免了他們這三日輪流出去逛街的福利。

    “可有不服?”

    “沒有,我們自知有錯,保證不會有下次了。”

    幾人說罷,就繼續去忙了。崔茂懷旁邊看著,包括新來的潘家斌,麵上倒都沒有不滿。

    這事也就是個小插曲,為的不過是家人更謹慎。崔茂懷和常伯當時都在在意,可等崔茂懷轉身準備出門,才發現一個問題。

    阿活、潘家斌都是他今兒晚上出門準備帶的人,畢竟鋪子...今晚開著,阿秋、崔大、崔二需要顧著樓上樓下的生意。加上門前的猜謎和抽獎,這些活兒阿活幹不了,潘家斌則是新人,所以崔茂懷才定的這兩人,也是讓這二人輪流跟著出去逛街看燈的意思。

    “怎麽辦?”

    懲罰已出,剛說完就改,明顯不利於今後管理。崔茂懷正想著,就聽院門被人敲響,熟悉的聲音從門外清晰傳來:

    “懷弟……”

    其實有周辭淵,他也沒必要帶許多人。

    崔茂懷一秒定了主意。開門後,崔茂懷往周辭淵身後瞅瞅,果見周辭淵身後跟著人。他便笑著隻讓常伯和他一起出了門。

    “今夜你鋪子開著,又有活動,怎麽還把常管家帶出來?”

    周辭淵同崔茂懷出門後也往崔茂懷身邊看了一眼,跟著問道。

    “本來還要帶阿活,潘家斌的,隻是剛發生了點小事,他們得在家幫忙,就隻有常伯跟著出來了。”崔茂懷隨口解釋,說完又偏頭壓低了聲音對周辭淵笑道:

    “我這邊人手不濟,萬一今兒個有事可就全靠辭淵兄啦!”

    “好說。”

    周辭淵也幾日沒見崔茂懷了,兩人走到一處,他便時不時偏頭望向正伸長脖子要瞧熱鬧的少年。

    過年期間好好吃飯,人終於長了點肉,襯得整個人更加精神了些。附帶著某種明顯的、正在成長的朝氣。周身的氣質似也在緩慢變化……

    難怪招人!

    周辭淵餘光掃過和侍衛一道走的常管家,擁擠人流中直接拉了崔茂懷的胳膊,崔茂懷懵懂回過頭來,周辭淵望見他這表情眼睛不禁一緊,跟著手下移,直接拉了崔茂懷的手,

    “懷弟,前麵越加擁擠,我拉著你走。”

    “噢。”

    崔茂懷心下明了,轉眸前後左右看看,見人人都和同家人朋友走著,其中不乏夫妻攜手,或父母牽著兒女,兄長拉著弟弟……雖然那對兄弟看著年齡差的有點多,弟弟還不及他肩頭高,但他們混在這人群中,應該也暫時不妨事吧。

    “沒事,我看著呢。”

    耳邊一聲笑語,接著手又被握住緊了緊,崔茂懷聽著周辭淵的話,到底放鬆了些。

    “懷弟可想好今日往那裏觀燈?”

    兩人一麵隨人流慢慢走著,周辭淵一麵問起。

    “我這是第一回觀燈,不知哪裏好,辭淵兄看的經驗多,可有推薦?”

    崔茂懷說的自是實話,然這話聽進周辭淵耳中,聞聽他竟是第一次出來關燈,自然而然聯想到他此前數年每逢上元佳節,都被關在府裏孤立獨處,心下不由陣陣抽痛煩躁。

    “辭淵兄?”

    崔茂懷倒是沒想到那麽多,隻是見周辭淵遲遲不語,眼看就要順著人流進西市裏麵了,忙開口喊道。周辭淵立刻回神,跟著便將盛安城中幾處觀燈處都說了出來,並一一言明各處特色,此前的遲疑,倒像是他的思考。

    “上元燈節雖是沿襲數朝的習俗,隻是大靖朝此前數年還在征戰,年年辦的簡單。也就是近些年,四海漸平,百姓生活跟著好起來才一年辦的比一年大。”

    “難得‘放夜’,晚上不必宵禁,市集也無限製,所以要說燈會最先熱鬧起來的自然就是西市,東市。但兩者相較,還是西市略勝一籌。”

    “雖然西市有些亂,但行市更多,且多有胡商和異域客人,不僅新奇東西多,每年的上元燈節也就多了幾分有他國特色。另有昆侖奴、新羅婢,胡人力士,海上泉客,這些人行組織的表演,懷弟若沒看過,去瞧瞧倒也有趣。加上澄湖上的湖燈,若往那裏去,咱們盡可遊過西市就包條船在湖上泛舟看燈,也有一翻意趣。”

    周辭淵介紹完西市,跟著又道:

    “另一處自然就是靖安大...街了。這街上的燈多是豪商官家所辦。因著聖人每年都會在皇城城樓上觀燈與民同樂,所以諸如舞龍舞獅各項表演也多,之後宮裏的象隊、珍禽、走獸也要出來繞一圈……”

    “當真?”

    崔茂懷聽到這裏瞬間眼熱起來,可一想到皇帝也看,底下湊熱鬧的人勢必很多,官兵想來也少不了……

    於是崔茂懷便拉低了周辭淵,湊到他耳邊問道,“皇帝他老人家是這三天日日都出來與民同樂嗎?”

    “自然不是,隻有今晚。”

    周辭淵感受著耳邊的熱氣,轉而說話時明明沒什麽保密內容,卻仍低著身子,也湊到崔茂懷耳邊說。

    “那舞龍舞獅和動物軍團明後天皇帝不來了,他們還表演出來逛嗎?”

    崔茂懷依舊貼耳小聲問,於是周辭淵也繼續貼耳小聲回:

    “舞龍舞獅等表演還有,但宮裏的珍禽走獸和象隊不會再出來了。”

    “那還有什麽好商量的,趕快去靖安大街,明兒晚上咱們再逛西市。”

    崔茂懷說著,就反手拉了周辭淵,掙紮在人流中,想要掙脫湧入西市的流向,準備往靖安大街去。

    周辭淵跟在後麵,倒是一點兒不急的樣子。非但不急,似還挺享受崔茂懷拉扯著他拚力往外衝。

    不過他固然享受崔茂懷主動拉緊著他的手,且衝鋒破浪的樣子,可終是擔心崔茂懷會被旁人衝撞到。打了眼色,跟著的侍衛立刻到了崔茂懷之前,各自一邊替他分撥人群。

    “走吧,那邊備了馬,到底比走的快。”

    周辭淵準備充分,顯然也是考慮到崔茂懷想去西市以外的別處。幾人上馬,因崔茂懷出來並沒有牽馬,再折返回去,又耽誤時間,周辭淵便同崔茂懷同乘一騎。

    他們騎馬是比走路快些,但趕上今夜到底跑不起來,身後的侍衛也都跟的上。

    一路遠近各裏坊門前坊內,都可見大小不一、形狀不一的燈。莫說裏坊,就是崔茂懷所在的延善坊十字街,早在年前,坊正、市吏就集合了所有十字街的生意人,說道過年期間的安全市集時間時就提過正月十五的燈。

    到了初七後,大家又再聚起來,各個鋪子前的燈自是各家的事,但大家又商量說是不是在十字街中心的地方也立一盞高燈,能讓人遠遠就瞧見,也能招攬顧客。還說據可靠消息,崇德坊、崇信坊的十字街反正要搭高燈……

    這事既然都說了其它兩個十字街要搭燈,他們延善坊作為唯三的十字街哪有推拒的理由?

    總歸就是各鋪子出份子錢。

    崔茂懷家自是隨大流交了,昨兒個一早崔茂懷還溜達到十字街中央去瞅了一眼,形如十字架的木樁上,上下兩排巨大的圓燈籠。倒是最頂上,是隻更大的葫蘆形狀燈,正插進十字架上半截木樁,葫蘆上還寫著延善坊三字,商業氣息十足!

    說起來,今兒晚上出門急,他也沒來得及瞅一眼十字架葫蘆燈光亮如何,果真能像收份子錢的時候說的,讓人走在四麵裏坊門口隻要抬頭就能看到燈?

    …………………………………………………………………………

    “到了……”

    因著天氣還冷,崔茂懷出來除了披風,手套、護耳、口罩三件套一件不拉,和周辭淵同乘一騎,他不喜坐在後麵,周辭淵就讓他坐在身前。為了不吸風,仍一路側坐,聽到周辭淵說到了,再偏轉頭望去。就見兩坊夾道之外,一片明光閃耀。

    周辭淵下了馬,自有侍衛牽馬等在他處。

    崔茂懷則和周辭淵兩手相牽,一起隨著人群湧入了另一方天地。

    走過許多次顯得極寬綽的靖安大街今日看起來驟然窄了許多。街道兩邊隨著各種小食、趣物攤子,一個接一個盡列著各種形狀的燈牌,燈形...。

    有形如崔茂懷剛在心裏想起的延善坊中央的十字架上掛燈,但這裏上下兩片可沒有一盞燈是重複的,方、圓、菱形、宮燈,似都是平常,其它各種花型,如意、銅線,不僅做的惟妙惟肖,裏麵的燈燭也都格外明亮……

    接下去一路,又有一棵燈樹。連同樹幹都是燈籠組成,樹高數丈,枝杈盡有。形如葉子的綠啥燈為葉,各色小燈為果……

    再前麵高吊半空的一個偌大花籃,同樣花燈所結,其中插著各種花燈:桃花、梨花、石榴、牡丹,壽菊,紅梅,繁複的花瓣層層疊疊,盡顯各色花的精髓,隻一眼,就能讓人將這些花認出來……

    跟著就是一座燈樓,不知仿照何處建築所紮,不僅宮室廊園齊全,背後山巒水瀑相接。宮室廊簷屋角均懸著珠玉、金銀,夜風吹拂,金玉錚錚作響……

    厲害!

    太厲害了!!!

    崔茂懷眼望著這一條寬闊人工搭建的“天河”,一時甚至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此時的震驚心情。

    來自後世,他潛意識裏似乎總會覺得後世要什麽沒有?又有什麽不比這會兒先進?但當真正見識過,身處其中,崔茂懷才明白火樹銀花,輝煌如晝,是何意?

    或許後世技術先進,但此時也不乏能工巧匠,且是下至百姓上到皇家全民參與,權貴富戶爭相攀比,能達到這規模這檔次……這麽一想好像挺理所應當?!

    沒有錯,崔茂懷驚歎之餘問起這大燈樓、大燈花籃、大燈樹莫非是宮裏的手筆?哪想周辭淵卻告訴他,這都是各權貴或者背後有依靠的大商家搭建起來,隻為能讓聖人看一眼的!

    崔茂懷回頭再看,他這裏果然距離皇城城樓不遠,且靖安大街上所有燈牌皆是便宜四十五度角度,正麵、或是最好的角度衝向皇城城樓的……

    原來如此!

    崔茂懷總算明白百姓能看到這麽漂亮的燈果然都是沾了皇帝的光。

    提起皇帝,崔茂懷就踮著腳尖兒眯著眼盡力往城樓上瞅,想看看皇帝大冷天是不是真露天坐在城樓上吃著東西全家一起觀燈。可惜,到底有些距離,加上城樓上靠邊一溜兒禁軍,崔茂懷到底瞧不見。

    “在看什麽?”

    周辭淵注意到崔茂懷的踮著腳張望,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其實心裏已有猜測,但仍開口問道。

    等聽了崔茂懷好奇所在,心下隻覺他的懷弟好奇處別異於他人,實在有趣且招人,對崔茂懷好奇的事倒是答的幹脆明白。

    “皇帝自不會坐在露天受風,城樓上有暖閣,其實聖人、皇後及諸皇子、陪伴大臣多是坐於暖閣中。因高度和角度,暖閣裏就能看到靖安大街。隻有想特別看某座燈,或是與民相見的時候,才會齊齊站在城樓上……”

    “那這會兒皇帝見過人民了嗎?”崔茂懷問。

    “此時自是早已見過。你看城樓下的表演咱們來時就已經在演,怕再有一會兒,就該讓象隊、珍獸遊街了,這一項結束,聖人他們也就該回宮了。”

    崔茂懷點頭,之後便由周辭淵護著一路繼續往城樓下去。那邊的彩燈懸起更高更大,幾座燈樓下龍獅舞的正歡。另有猜燈謎的,雜耍的,擂鼓唱小曲兒的,雖然一路行來不乏這些,但顯然,能派到城樓下,皇帝願意的情況下,能看一眼的,顯然都是同行業中的佼佼者……

    二人行到近前,遠遠就聽猜燈謎的老板聲音洪亮清晰的吆喝,“這位公子連猜對十道謎語,當真有才!年少有為啊!請在這燈牌上任選一隻您中意的燈籠,咱們免費送給您!”

    崔茂懷聽的熱鬧,跟著抬頭去瞧。就見一錦袍金冠青年人一躍跳到台上,雙手負立,看著倒有幾分英氣,也不懼遠近圍觀者打量。慢慢抬頭掃過燈牌上的燈籠,卻道:

    “看著都是一般…...(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