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公主府(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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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苑。

    步輦緩緩降下,眾人都迎上去。

    “怎麽跑出這麽多人……”小丫頭撅著嘴輕聲嘀咕。

    公主兩月沒回府,這一回來,大家定以為會留宿正君這兒吧。誰知……

    顧銘則緩緩起身,迎著那道殷殷的目光,步下輦。

    “先生……”顧目光在先生身上移不開。他叫了一聲,連聲音都打了顫。

    顧銘則亦有些氣息不平。他抑製著情緒,緩緩點頭應了。

    轉目看見趙忠陪在顧身側。公主府大總管,可不總是有這麽多空閑時間陪人待著,不知為何對顧另加青眼。顧銘和聲道,“我並不知夕兒會這時候回來,並未知會府中,給你添了不少困擾吧。”

    “沒有,沒有。”趙忠忙躬身,轉目看了看滿目含淚的顧夕,感歎道,“小公子千裏迢迢而來,一路艱辛,想是吃了不少苦。老奴隻唯恐照顧不周。”

    顧銘則轉目也看了看顧夕,“夕兒,且來謝過總管照拂。”

    “是。”顧夕聞言上前一步,抱拳,“謝總管。”

    “不敢不敢。”趙忠沒受過江湖人士的禮,也不知是該打揖還是該抱拳,遂笑著躬身。

    “總管辛苦了,且回去休息。我帶夕兒進去了。”顧銘則衝著趙忠微微笑笑。

    “不辛苦。大人也歇著吧。”趙忠臨走前,又有些放心不下,“小公子一路辛苦,進門連飯也不曾用,一心盼大人回來呢。大人今夜下來的早,這下可好了……”

    顧銘則微微挑眉。能讓趙忠這個人精兩回開口為顧夕說話,也屬不易。

    “好。”他緩緩點頭。伸手,攜住顧夕的手,“走吧,隨先生回家。”

    顧夕抬目,一句回家,讓他又紅了眼圈。他衝趙忠點了點頭,就被顧銘則領著,一路走進了竹苑。

    吩咐人服侍顧夕沐浴,擺膳。顧銘則也入內,出來時,換了一身淡色的衣服,寬袍展袖,腰間係著寬帶,整個人端莊肅雅。

    顧夕坐在他對麵吃飯。剛沐過浴,少年眉目更加清澈,肌膚潤澤,烏發用一條絲帶係在腦後,像絲般滑順。

    顧銘則看著這樣的顧夕,目中現出複雜神色。半晌,他緩緩抬手,替顧夕添了勺飯。

    顧夕一邊吃,眼睛全粘到先生身上。

    與先生分別不過五年。記憶中先生是個行事不拘一格的灑脫性子,舉止很隨性,個性也開朗。沒事兒最愛逗他。先生也從不拘著他讀書練武,說隻憑他喜歡。那時,兩人整天在一起瘋玩,說不完的笑話。如今公主府裏的先生,華服錦帶,清淡肅穆,讓他覺得陌生極了。

    “人,都得長大,長大就有他要負的責任,不能再如兒時般肆意玩。

    顧夕似懂非懂。

    “吃飽了?”顧銘則又親手給了添了勺湯。

    顧夕這才意識到,有點吃撐了。

    他放下碗筷,“先生怎麽不吃?”

    顧銘則愣了下。方才在花廳,他一口也未吃呢。

    “夕兒給先生帶了景山的香果,那裏也算您半個故鄉,多年未回,您一定想了。”顧夕一臉獻寶的期待。

    景山?顧銘則有片刻沉思。那個世外仙境般的逍遙去處……遍山翠色,野花如星星點綴山間,溪流隨山勢時隱時現,水質清澈甘冽,釀酒最是醇香。山珍漫山,夕兒前山後山地玩耍……

    “不餓。”他聽見自己淡陌的聲音,將那帶著青草香氣的記憶推遠。

    少年亮起來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失落,馬上就又被重逢的喜色蓋過。

    “先生,您怎麽住在公主府?趙總管說您是五年前成的親,您離開夕兒,就是回京成親的?喔,這回來,師尊問您安好。您帶夕兒在後山開那片小茶園,今年又出了新茶,香極了,師尊最愛了。今年後山還多了好些麋鹿,最愛吃山雨後的嫩竹筍和鮮蘑。還有,咱們的小苑裏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又多了幾對小鷹,是老鷹親自養大的……”

    顧銘則揮揮手,打斷顧夕。

    “夕兒,你為何提早下山?”

    顧夕被問住。

    “誰跟著你來的?”

    顧夕吞吞吐吐地說,“秦嬤嬤她們是跟著來的,……可是走的慢,車子還在路上。”秦嬤嬤和青兒、紅兒,是自小時便跟著他身邊。

    “劉先生他們……走的也慢……”顧夕聲音幾不可聞。劉鵬舉是顧銘則給顧夕挑的先生,進士出身,隻是不戀官場,甘願做個教習先生,為人甚是可靠。他還有個書童,叫竹筒兒,是個孤兒。倒是顧夕親自收養的。

    顧銘則好笑又好氣,“他們走得都慢,你是飛來的?明溪和明濤呢?”

    顧夕身邊有暗衛,都是顧銘則親自安排的。明溪和明濤是雙生子,暗衛之首。

    顧夕茫然攤手,來得太快,哪知道他們沒跟上?

    顧銘則頭疼,這小子,連暗衛都甩開了,莫不是真的飛過來的?

    “你才十七,怎麽你師尊就準你下山了?”

    顧夕道,“今年天字閣試劍,師尊說能入閣的弟子,便可下山曆練。山上又沒先生,我悶得慌,就下場參加比試了。”

    顧銘則眉頭一動。劍宗門下的集劍堂設天地二閣,每五年都有一次大比試,目的是斟選二十五歲以下年輕弟子中的佼佼者。地字閣有百名弟子,天字閣則隻有三十六個名額。五年前他離山時,顧夕已經是地閣弟子了。

    “你……進天字閣了?”

    “嗯,進了。天閣甲字喲。”顧夕抬目,有點小得意。

    “頭名?”顧銘則皺眉,“傷著了?”雖是問句,卻很篤定。顧夕是個練武奇才,不過再能,也不過十七歲,能勝得過同齡師兄弟不難,但對上那些大師兄們,還是會吃力。

    “隻震了內息。”顧夕有點不服氣。論劍招,他自詡難逢敵手,隻內力不如大師兄們深厚,人家拆招不過,便拚內力,一輪一輪比試下來,到底傷著了。

    顧銘則拉過他手腕,把了把脈,“得養七八日。”

    “嗯。”顧夕不在意地點頭,“師尊把最好的靈藥都給了我,再吃幾天就好了。”

    趁顧銘則沉思,他反手拉住顧銘則手腕,雙指搭他脈上。顧銘則一驚,倏地把手縮回來,把手腕掩回袖子裏麵。

    顧夕有些急。剛才一拂之下,他沒摸準,但先生的脈弱且滑,這可不好。

    顧銘則瞟了他一眼,“你的醫術還是我傳授的。”

    顧夕紅了臉,“夕兒醫術練得也不錯了。”

    顧銘則隔著桌子,抬手揉了揉他頭發,“長能耐了。”

    一個動作,讓兩人都一震。熟悉的寵溺,熟悉的親密,景山上的先生與麵前的人終於合在了一起。顧夕咬著唇,使勁沒讓淚滴下來。

    顧銘則手指停在空中微顫,悄無聲息地歎了口氣。

    才十七歲。你為何不肯聽先生的安排,再等幾年?顧銘則聽見自己心痛的聲音,卻更加清醒地意識到,早和晚,其實有何分別?不過是緩期幾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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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晨起。

    趙忠在廳裏給公主回事兒。

    公主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轉頭吩咐,“阿澤醒了沒?看著別讓他練功啊,內傷可大可小,他還真別不在意。”

    有人應。

    趙忠回頭,看見府中的幾個大夫拎著藥箱往正房裏去。

    “林侍君受傷了?”趙忠回憶了下,不記得有這個消息。

    “嗯。昨天在竹苑傷了內息。”

    “啊?”趙忠愣了一瞬,暗道不好,林侍君在竹苑傷著了,不知顧大人將如何處理?想到那個小家夥,他又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是擔心又是起疑,不過兩片竹子,就能把林澤傷了?如果不是那小家夥功夫好到逆了天,就是……他不敢再往下想。

    一個女官進來伏在公主耳邊說了幾句。

    “咱們這邊一宣大夫,竹苑就知道了。先是關了大門,然後各院的侍君們便接到通知說不必過去請安了。暗衛們不敢靠太近,遠遠地在高處往竹苑裏看,毛竹的大板子搬了進去,女侍們,都清到後院去了。”

    “喔?”趙熙挑了挑眉。顧銘則自入公主府,行事有度,從沒苛罰過誰,不過該罰的,他也從沒姑息過。這樣就事不對人,不偏不倚的性子,倒讓府裏的人又敬又怕,連帶著她這個公主,也頗為信服。不過在自己院子打罰人的事,竹苑還是從沒有過。

    “動作好快呀。”趙熙微微挑眉。

    “先擺早膳。”她擺擺手。她不急,索性便給他點時間。雖說昨天那個孩子,傷人也不能全怪他,林澤也是太過挑釁。不過敢在她府裏動手,也該重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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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苑。

    清晨,顧銘坐在廳上,眉頭鎖緊。

    兩片竹子便傷了林澤,確實讓人難以置信。不過那小家夥五年未見,功夫又突飛猛地,天字閣都得了頭名去,估計那兩片竹大有玄機。

    顧銘則抬抬手,“讓夕兒來。”

    顧夕正在竹林裏練氣。清新的竹香,很像景山他住的院子,顧夕這一夜都沒睡好,這會打坐下來,才得一刻清寧。

    “夕少爺,”馨兒跑來,“銘主子叫你。”

    顧夕輕輕吐納,雙臂抱圓,緩緩做了個包納天地的收勢。姿態優雅,氣息沉蘊。馨兒在一旁看直了眼。

    “夕……少爺,”她眨巴了下眼睛,明明看見顧夕身周冒了仙氣呢。

    顧夕緩緩睜開雙目,本就清澈的眸子裏,有氣息微瀾。

    馨兒怔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使命,“夕少爺,您快去廳上吧,銘主子瞧著有些惱了。”

    顧夕愣了下,猛地想起昨天與人交手的事。忙起身道了謝,快步向廳上跑去。

    顧夕一進門就愣住。廳上已經跪了一排人。有仆從,還有幾個侍衛打扮。有人在低低回稟昨天竹林的那一幕。果然是為著那事。顧夕有些不解,不過是與人過了一招,又沒傷怎樣,在景山上,他常與人交手,也沒見先生多生氣。

    難道因為對方是公主侍君?顧夕心裏有些委屈,上前兩步,“先生,昨日是夕兒魯莽,與他們沒有關係。”

    顧銘則輕輕瞟了他一眼,“昨日為何瞞下了?”

    顧夕怔了怔,不好接話。觀林澤行為作派,該是府中高手,傷了他的事,總不好由自己的口先說出去。這一點,顧夕認為自己做得沒錯。要說錯,也是他昨日忘和先生報備一聲了。可昨天他太高興了,這點小事,真沒過心。

    顧夕垂下頭,滯了好一會兒,“貿然動手,是夕兒魯莽了。昨日……是真忘說了,不是有意瞞。”說到後來,語氣都有些顫。

    這孩子到底心底純善,到此時,還能替林澤遮掩。可是人總要經曆才能長大。他和顧夕,誰也不能豁免。

    顧銘則心情複雜地緩緩抬手。有人上來,把廳上的人都帶下去。

    庭院裏,傳來“啪啪”的打板子聲。

    顧夕驚了一下,奪門出去看。院子裏齊刷刷的擺了兩排竹凳,押出來的這幾個人,無論男女,皆伏在凳上,女子下裙掀起,露出中衣。男子皆褪去裏褲,板子下去,便在臀上留上一道高高的腫痕。

    顧夕呆看了一瞬,一跺腳,返回廳上,“先生,是夕兒動的手,與他們何幹?”

    顧銘則看著顧夕急紅了的眼圈,不為所動。

    院子裏啪啪聲,漸漸和著哀聲,傳進來。顧夕眼圈全紅了,再顧不上委屈和羞慚,咚地跪在顧銘則膝前,摟住顧銘則雙腿,顫聲,“先生,夕兒知錯了,他們的罰,夕兒願替。”

    顧銘則輕抬了抬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手,外麵杖聲停。

    顧夕麵色淒然,頹敗跪坐在腳跟上。

    顧銘則探身,目光冷峻,“他們犯下的錯,是不能守好這院子。主上不在時,他們就是主子的眼睛,耳朵。院子裏發生的事,無論大小,都要讓主子知曉。如今他們失職,讓我耳不聰目不明,遇事隻得束手束腳……還不該當受罰嗎?”

    顧夕惶懼點頭,“是,夕兒明白了。”

    “不,你不明白,你離真明白,還很遠。”顧銘則淡淡拂開他,坐回椅子裏。

    顧夕茫然又惶懼。

    “來人,將仆婦趕至後院。”顧銘則命令。

    顧夕不明所以地抬目看他,顧銘則的麵容較五年前未有改變,可是他眼裏的淡陌與冷意,為何如此陌生。顧夕眨了眨眼睛,霧氣又漫上來。

    “顧希辰。”

    顧夕聽見先生叫他的字,語氣從未有過的嚴厲。他垂下頭,又委屈又難受,一滴淚毫無征兆地砸在膝前。

    “不願意受罰?”頭頂上的聲音緩了緩。

    顧夕忙搖頭。他起身,不敢看先生的眼睛,隻拖著沉重的步子往院中走。仆婦已經被拉到後院,侍衛和男仆們剛受了罰,褪著褲子,跪了一排。他頓住步子,咬唇。

    不是怕疼。雖然從小到大,他也沒被動過一手指,但仍自信扛得住那板子打下來的疼。隻是……顧夕臉發燒般地燙。

    “夕少爺,這是公主府的規矩。”有執杖太監瞧著端坐在堂上的主君麵色不善,隻得輕聲催促。

    顧夕閉了閉眼睛,抬起手指,停在腰封上。

    “夕兒,可是後悔來尋先生?”顧銘則不知何時,站到竹凳旁,微歎。

    伏在凳上的顧夕輕輕搖頭。伸雙臂環住身下的凳子,把臉埋進臂彎裏。完全不想回想,自己是怎麽寬衣解帶,伏在這冰冷的凳麵上,他隻盼著快點打完,早點結束這難耐的羞慚。

    “打人要打在肉上,知恥後,才能痛在心裏。”顧銘則仿佛自語,“公主出身軍旅,治家就如治軍,夕兒既不後悔入府,便要學著做府裏的人。”

    顧夕把淚咽回去。身後,挾著風的一杖凜然揮下。他猛地一縮肩,痛得幾乎叫出聲來。幾杖下去後,顧夕終於見識了杖子的厲害。

    “嗬。”顧夕從沒如此丟人,早春的風吹著下身一片冰冷,臀上卻是熱辣辣的。當此時,若再痛呼出聲,他真是再無地自容。顧夕情急下,握拳堵在齒端。含糊的嗚咽,被生生堵了回去。

    執杖的太監掄著杖從腰到臀再到大腿,排著打了一遍,再返回來時,每下一杖,腫痕便裂開,鮮血順著大腿滴下來。眼看著人在杖下縮緊了肩,修長的雙腿僵硬地繃緊,而後開始小幅度地輾轉。

    顧銘剛失魂般站在他身側,目光虛空,不知看向哪裏。

    打了幾十杖,顧夕忽地一震,整個人軟了下去。

    “暈過去了。”那太監喘息著停了手,“大人,不能再打了。”他慣會打人的,瞧著這夕少爺,就是沒挨過打的。先時繃著兩條腿,疼痛不知放大了多少倍。也不知道調整呼吸,板子一上一下間,他就岔了氣兒。幸好暈過去了,不然……他苦著臉,等顧銘則命令。

    顧銘則似醒過神,垂目,看顧夕。他無聲無息地伏在凳上,手無力地垂向地麵。

    “夕兒?”顧銘則渾身難以抑製地抖著,蹲下身,顫著手指想給顧夕拭汗,可是自己的手心裏,也全是冷汗。

    院中正亂,院門緩緩敞開。

    顧銘則一驚,未及替顧夕遮掩,公主已經來到門前。

    滿院子的人都愣了一瞬,紛紛見禮。

    顧銘則全身都脫力,雙手艱難撐在地上,“臣侍……參見公主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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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謝大人們熱情留評,瀟灑開文的動力正源自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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