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四章 陳年舊事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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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岑可宣視線所及之處,能瞧見明音寺來來往往的僧人和信眾,亦能瞧見嫋繞盤旋而上的香火及雨下朦朧的煙雲,可是寺廟之後,那座孤墳前的三個人影,卻是已經遠遠超出她的視線之外了。

    “有一件事,我從未對旁人說起過,那場火……其實是我放的。”慧明法師閉上雙目,卻終於說出了他深藏在心中的許久的秘密,“自那之後,我雖然贏了比試,獲得了天下第一的名號,可是卻並不快樂,即便世人對我畢生追求的劍術無上吹捧,也仍然無法抵消我心中的愧疚和不安。”

    這番話委實令秋轍大為吃驚,甚至連他身後跟著的少年,也露出些微的詫異,但他仍然盡量讓自己保持冷靜,因為慧明法師既然對他說出了這個不為人知的秘密,便是給予了他秋轍絕對的信任,他不該辜負法師,“所以……法師這才選擇了出家為僧?”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緩些,不顯得突兀。

    “是的,當時的我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那些虛名不過過眼雲煙,我心中惶恐,唯有出家方能減輕我的罪惡之感。剃發為僧,日夜研習佛法,終於令我那慌亂的心獲得了一份安寧。”慧明法師歎息一聲,終於睜開了眼,看向了那無字而簡陋的墓碑,“可我總覺得事情並沒有結束,那個孩子不會放棄,他興許會回來報仇。”

    蒙蒙的細雨從傘外飄進了他的僧袍下擺,他卻動也沒有動,甚至用更為平和的聲音說道:“倘若有一天,那孩子果真掀起了腥風血雨,那也便是我重出江湖的時刻——由我開始的恩怨,也該由我來將其結束。”

    他曾經為了一時的名聲迷惑了心智,可是多年的清淨修行,令他終於不再執迷於這些虛名,為了心中的正義和道義,他犯下的錯誤,必將由他親自出麵解決,這便是他眼下的覺悟。

    “在青玉道長座下習武長大的孩子,又怎可能僅是泛泛之輩?”這也是當年在場的秋轍,心中最為在意的事情之一,“如果我知曉他的行蹤也便罷了,可這些年那孩子毫無消息,不知去向,便越發令我感到不安。倘若易雲朝之子果真懷恨在心,欲意報複,那麽他複仇的對象,便不僅僅是當初的一兩人,而是數人之多,甚至會牽涉到當時出頭的所有門派。”

    秋轍身後一直沉默的少年終於開口了,不解又帶些擔憂地詢問道:“先生,倘若此人要複仇,也會將禦景山莊算在其中嗎?”

    “不是算在其中。”秋轍歎息一聲,閉上眼睛道,“恐怕他首先不會放過的,便是我禦景山莊了,畢竟當初帶頭逼死他父母的,便是前任莊主白連城啊。”

    位於同一座小鎮不同山腰上的人,十分機緣巧合地,在講述著同一件陳年舊事,而聆聽者,皆為此感到了些微的不安以及困惑。聽到岑可宣對於誰是凶手的疑問,白莫寅不知為何忽然笑了起來:“無論是縱火者還是下毒者,他們當然不會主動承認,可所有人,都在當場便懷疑上了同一個人,那個人便是加蘭音。”

    由武當弟子進一步檢查了屍體和所有被火燒過的房間,最後查出的毒藥藥性和來源,乃是眾人從未見過的,十分稀罕的毒,初步斷定的所謂軟筋散也被推翻,即便當下並沒有確鑿證據能證明此毒出自何人之手,但在場的各門各派,卻不約而同地將目標對準了同一個人——加蘭音,而她的動機,也十分顯而易見。

    易雲朝乃是那一次武林大會最是有望獲得頭籌者,她或許急功近利,暗中下毒解決了三個最為有力的對手,為自己的夫君爭取最大的優勢。並且,古怪而罕見的毒藥,不正是神秘的加蘭一族最為擅長,且為世人所忌憚的嗎?

    這個理由完美無缺,沒有任何人會懷疑其合理性,白書正對此結果三緘其口,而痛失親人,急需正義審判的憤怒者們,更是叫囂著要將凶手繩之於法。悲痛之人,義憤填膺之人,都失去冷靜地隻有一個要求,“殺了她!殺了這個妖女!殺了她!”去祭奠不幸死去的亡靈。

    群情激蕩,喪失理智,當時任禦景山莊莊主之位的白連城,不知出於何種目的,竟然煽風點火,在武當掌門及青玉道長都試圖暫緩此事,容後細查再謹慎處理的情況下,他甚至提議武當方麵:“應大義滅親,對妖女當場處決,以免給江湖眾人落下包庇禍首之實。”

    此話一說,武當山各位原先還呼籲眾人冷靜的道長,也開始逐漸沉默了起來,而在白連城的多番慫恿,喪親者的憤怒追責之下,立馬親手懲治凶手,還眾人以公道的輿論全然占據了上風,甚至有人開始懷疑易雲朝知情不報,乃是其中的幫凶。

    岑可宣聽到這裏,變得大為不解,“白……白老莊主他,為何要如此?”這件事根本與他無甚關聯,他為何一再對加蘭音苦苦相逼?

    “因為他心虛。”白莫寅輕笑一聲,竟然毫不掩飾自己語氣中的輕視和不屑,“在那次的武當山,他自己就帶了一個加蘭族的女人,可是他不像易雲朝,膽敢像所有人宣誓,反而將那個女人藏了起來,裝作普通漢家女子,生怕被旁人瞧出什麽蛛絲馬跡。”

    他的話沒有說盡,可裏麵的意思卻再明顯不過,岑可宣甚至從他那帶笑的眼神裏,仿佛看見了他抬起下巴居高臨下地說,白連城就是個徹頭徹尾的膽小鬼。

    白連城的行為確實很好解釋,作為眾人忌憚,且擅長蠱毒的異族,當時的證據下,加蘭族人自然是首先懷疑的對象,而白連城帶的那個女人甚至喬裝隱藏身份,倘若一旦被發現,更是會被視為動機不純,做賊心虛,所以與其處於被動,倒不如第一時間揪出凶手,為自己洗去嫌疑。

    當日的結果,便是加蘭音為保護夫君及兩個年幼孩兒,被迫自殺謝罪,而悲痛之下的易雲朝,也隨之結束了自己的性命,獨獨留下了兩個孩子,一男一女,瑟瑟發抖地看著那些逼死他們父母的所謂江湖英雄。

    “青玉道長頂著極大的壓力護住了那兩個孩子,將妹妹送至了尋常農家,而哥哥,則被其留在了自己身邊,由他親自教導武功,直至長大成人。”

    “那……你見過那個哥哥嗎?”白莫寅既然是極少能接觸到青玉道長的幾個人之一,必然有所接觸才是。

    白莫寅負手望著遠方的寺廟,聲音平淡得仿佛毫無波瀾:“我當然見過他。”

    “你見過他?”分明知曉會是如此,可當真聽見他承認,岑可宣卻有些不知所措,這樣悲慘的命運,此人心中會是如何想的呢?她猶豫著問道:“那……他會恨那些人嗎?恨帶頭逼死他雙親的前莊主或者……”

    “可宣覺得呢?”他回過頭看著她,眼睛裏仿佛沉著幽幽潭水。

    岑可宣愣了一下,然後緩緩地搖了搖頭,隻是斟酌著詞句,卻不知如何開口。

    他已經轉過臉來,深深看著她的眼睛,仿佛想要通過那雙眼睛看進她的內心,而他說出的話也越發令岑可宣難以招架,“可宣覺得,想要為父母報仇的他,會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壞人嗎?”

    “我……我不知道。”岑可宣忽然有些緊張。

    “那麽……我換個說法。”他忽然放緩了說話的速度,直直凝視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覺得,白連城,他該死嗎?”

    岑可宣心口一顫,手中的梨一下子滾落至地,喉嚨似被什麽堵住一般,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