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七十九章 青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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淨修的屍體己裝入龕中,因為並非正常坐化,雙腿是後來盤起,看上去頗不自然。顱項血跡已拭抹幹淨,衣裳鞋襪也換成全新,一路看下來,已無痕跡可尋。
“他的衣裳在哪裏?”
“已先行燒化了。”
盧小閑歎了口氣,臉上露出失望之色。突然想起什麽,將屍體兩手拉開,仔細瞧了瞧,雙眼光芒陡現。那是一處擦傷,從左手腕骨關節至掌心,在戶體慘白皮膚上尤其觸目。死者雙手自然彎曲握緊,擦洗屍體的時候便沒有將手拉直,汙跡和血漬也留在了那裏。
“青苔。”
“什麽?”
盧小閑指著傷口周圍的青黑汙漬道“這是青苔的痕跡。”
“哦……”
見海叔一臉困惑,盧小閑道“你沒注意到麽?慈恩寺塔建在山坡之上,地勢本來幹爽,塔又是後來重建,地麵鋪砌方磚,僧人日日打掃,並不曾有青苔生長。”
海叔回想一下當時看到的情形,確實如此“這又說明什麽?”
“我曾說過,凶案發生處與慈恩寺塔必定距離極近,如今又知道那裏極可能有青苔生長,則淨修被殺地點……”
不等盧小閑說完,海叔眼前一亮,恍然大悟,拊掌道“山上!”
……
晨曦從樹與樹的縫隙間透出,將山林照得斑駁。空氣濕潤,仿佛能聞到露水的清涼氣息。鳥鳴高低婉轉,自得其樂,連早課鍾聲也不能抒亂它們的節奏。一條溪水從山上流下來,發出淙淙聲響,一直流入竹筒接成的長管之中,輸送到山下,正是寺中水源。
海叔在林中逡巡來往,時而俯身翻開石塊,時而仰頭察看樹木。地上到處都是青苔,綠意森森,偶爾也能發現一些雜亂的腳印,看起來是僧鞋留下的,但卻沒有血跡之類預示著凶兆的痕跡。
正要轉頭招呼盧小閑,卻看見他袖手靠在樹下,撮唇吹哨,跟樹上一隻白羽畫眉一搭一檔地打著招呼,狀甚悠閑。
“姑爺?”
“嗯?”
海叔滿懷希望地湊了過去“發現什麽了?”
盧小閑搖了搖頭,懶洋洋道“沒有。”
盧小閑沿著溪水走了兩步,望著竹管拚接的水槽出神。
“怎麽了?”
“別出聲!”
海叔連忙閉上嘴,順著對方目光望去,隻見那水槽一直蜿蜒到山腳,分成兩股,一股繞進前山寺中,一股通向慈恩寺塔,想是為了取水方便所做的設計。泉水從竹筒中流過,發出清脆聲響,偶爾有些水花濺出,陽光下呈現出五色斑斕的折光。除此之外並無特別之處,但盧小閑卻雙眼發亮。
“原來……”
話未說完,突然頓住,視線落在水槽旁,那裏有一樣黑色的東西,散落在亂草叢中,乍一看像是一根枯枝。
“髻針!”望著盧小閑手中拈起之物,海叔脫口而出。一點不錯,這正是一根髻針。
盧小閑迅速扒開覆蓋在地麵的草葉,動作和方才判若兩人。刻意堆起的落葉之下,有新挖浮土,看情形正是最近才動過。
“這裏,將這裏挖開!”
海叔聞言撥出劍來,連劍帶鞘一起挖掘。土層甚為鬆軟,挖不了幾下,便看到一隻繡花鞋,鞋中那隻腳泛出灰白顏色。
“是個女人!”盧小閑點了點頭,神情凝重。
海叔繼續挖掘,過不多時,一具女屍已出現在二人麵前。臉麵朝下,發髻散亂,身邊有一隻藍有包裹。翻過來看,卻是一個非常年輕的女子,原本並不出眾的相貌此刻變得相當恐怖,大張著無神的眼,舌頭微微吐出。喉間有青紫印痕,當是扼死。
“這……這又是怎麽回事?!”
盧小閑打開那隻包裹,裏麵隻是一些隨身衣物,並無錢物首飾。
“還記得那天在橋上,普潤遇到的中年婦人麽?”
海叔眼前浮現出那日情景“對,她說她女兒與人私奔……”
“嗯。當天那私逃女子拉普潤頂缸,便是用了這樣的藍布包裹。”
“你是說,她就是那婦人的女兒?”
“看這屍體,死去時間大致在二三日內。那婦人曾說,她在女兒櫃中翻到了一串念珠,所以認定奸夫必是和尚,很可能偷情的二人將慈恩寺塔當作幽會地點。”歎了口氣,盧小閑道,“看來誘拐她出逃的僧人事後反悔,又怕事情敗露,這才殺了她。”
海叔義憤填膺地一擊掌“破壞清規,又奪人性命,什麽佛門弟子,真是豬狗不如!”
“不必發怒。此人現在大約也自食其果了。”
“你是說?”
盧小閑剛要答話,突然目光一凝,遠遠遙望,有一乘步輦進入寺門,他笑了笑“走,我們的援兵來了!”
“援兵?”海叔愣了愣。
“是周賢,我讓他來的!”
……
“阿彌陀佛,周府尹到來未及遠迎,恕罪恕罪。”知客僧元弘誠惶誠恐道,在他麵前,正是周賢本人。
“不必客氣,不知弘智方丈可在寺中?”
“在,在,不過……”
“嗯?”
“這個,昨夜寺中……出了些事……”
“什麽事?”
“呃……其實,其實……”
“其實是弘智方丈身體不適。”一人從殿後施施然走出,替知客僧接下話來,青衫散淡,笑容可掬,正是盧小閑。
周賢故作不知道,“盧大人,你怎會在這裏?”
“閑來無事,隨便來廟中逛逛。”盧小閑不動聲色道“方丈既然不便見客,周大人也不必強人所難了。”
“說的是。”周賢目光一轉,“既然有幸在這裏遇到,我就陪盧大人在這寺中遊覽一番如何?”
盧小閑欠身一禮“求之不得。”
周賢與盧小閑等人走出門來。
知客如釋重負,心中甚為感激。無論如何,在佛門聖地數度發生凶殺之事,傳揚出去都極為不利。尤其是麵對京兆尹這樣的貴客,自然不願吐露。
“盧大人,究竟發生了何事?”一等到走出知客僧的視線,周賢便直接問道。
“昨日寺中塔上有僧人遇害。”
“死去的僧人是什麽模樣?多大年紀?”
“三十出頭,名叫元覺,自小在寺中出家。”
“誰殺了他?”
“不知。我來到的時候,他已被人擊中頭顱。凶手……”
說到這裏盧小閑突然停了下來,側過頭,雙唇微張,似乎想到了什麽。
“凶手怎麽了?”
“跟我來!”盧小閑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直奔寺塔而去。
周賢與海叔不知發生了什麽事,隻得跟隨。剛到後山,兩名僧人已經攔住了去路。
“貴客留步,敝寺浮屠正在修繕之中,請勿入內。”
盧小閑看了和尚一眼沉聲道“寺廟雖是方外之地,僧侶卻不是化外之民,連凶案也可以不必報官麽?”
此言一出,僧人頓時失色。
周賢也趕到喝道“公務在身,不得阻攔!”
當先走了過去,盧小閑等人緊隨其後,一路行到塔下。
依舊是風動梵鈴,古木參天,空氣中卻似乎帶著一絲淡淡血腥,有種無以名狀的凶險。
“是這裏了。”轉過頭來,盧小閑向海叔問道,“你可記得,那日淨修大師被殺之後,元覺有什麽舉動?”
“他?對了,他守在此處,不讓我們上塔。”
“嗯。淨修被害不久,他也遭到毒手。兩人死狀相同,都是重物擊中頭顱,很像同一人所為。如此便有兩個可能,一是元覺本來就是凶手的目標,二是元覺是因為其他原因被滅口。從淨修死後元覺的反應來看,他似乎並不知道自己會成為下一個犧牲者,第二種可能更大。”盧小閑狐疑道,“那麽,當天他做了什麽事,或者有什麽表現,令凶手知道他發現了真相?”
周賢正要開口,耳旁突然傳來一聲嘶啞佛號“阿彌陀佛。”
一位老僧悄然出現,僧人身形瘦小,麵容幹枯,但充滿生氣的雙眼,光芒四射,令人不敢逼視。
來人正是弘智方丈,他目光轉向周賢“兩位大人駕臨,本該相迎,但寺中昨日有歹人潛入,些許俗務,要先行處理。”
“哦?”周賢明知故問道,“有歹人入寺?可曾丟了什麽?”
弘智方丈看了周賢一眼,心平氣和道“不曾。但歹徒殺了寺中僧值。”
“是呀,就是那位元覺大師麽?”盧小閑擺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可惜!可惜!”
“生即是死,死即是生,元覺勤修佛法,涅磐之後必然已登極樂,也不為可惜。”弘智方丈垂下雙眼,合掌道,“佛家對生死,原本看得淡些。”
“那麽大師對自己的生死呢?”盧小閑話語中暗藏機鋒,竟是步步進逼。
弘智方丈淡然道“如日之升,如月之降,如水之行,如風之逝。”
“好一個日升月降,風行水逝,”盧小閑拊掌道,“但不知執著二字,又作何解?”
聽盧小閑語氣咄咄逼人,周賢不禁擔心。
再看弘智方丈,臉上露出微笑“施主這般,便可稱為執著了。”
哈哈大笑,盧小閑轉頭向寺外行去,周賢也即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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