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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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室有仆婦的問安聲傳來,玉質垂簾被掀開,環佩清鳴,侍女緩步入內,其後才是高髻華衣、鮮妍端淑的越國公夫人崔氏。

    她今早冒雨往法門寺拜佛,剛剛才歸府。

    言貴姓者,莫如崔盧李鄭王,即博陵清河二崔、範陽盧、隴西趙郡二李、滎陽鄭、太原王這五姓,鍾意的生母崔氏,便是出身天下士族之首的博陵崔氏。

    鍾意額上有傷,雖然敷了藥,紅紫色瘀痕仍舊顯眼,崔氏入門瞧見,步伐都快了些,疼惜道:“這是怎麽傷的?好不小心。”

    鍾意見到這樣端麗溫柔的母親,思及前世,幾乎忍不住淚,低下頭遮掩,寬慰道:“我沒事,阿娘別擔心。”

    女兒是懷胎十月生下的,崔氏如何能不擔心,侍女在邊上,少不得勸慰幾句,再將今早之事說與她聽,末了又道:“老夫人入宮許久還未歸家,小娘子許是憂心呢。”

    時下佛道盛行,女兒又非巧言令色之輩,崔氏倒不懷疑,心中憂心丈夫,卻還是溫和笑道:“阿意有福氣,連菩薩都願意入你的夢。”

    越國公府有三房,鍾意父親居長,下邊是二叔三叔,還有個早已出嫁的姑母,兄妹四人都是鍾老夫人所出。

    鍾意這一代有七個孩子,六男一女,每房各占二子,十分均衡。

    他們這一輩從元,長兄元裕、二兄元嘉皆是如此,唯有鍾意不一樣。

    她是府裏唯一的女孩子,出生時老夫人稀罕的不行,親自取名叫鍾意,希望她能遇上鍾意於她的男子,和美一生。

    可惜,前世終其一生,她都沒遇上那個人。

    ……

    鍾老夫人是在午後時分歸府的,鍾意與崔氏提著心,聽到消息,趕忙到榮鬆院去。

    “沒事了,”鍾老夫人微笑著說:“都把心放回肚子裏吧。”

    其餘人隻知此事是鍾意自夢中得知,驚訝過後,聽聞已經通知越國公,便不再在意,隻有鍾意留在府中,一顆心還揪著。

    然而,還不等越國公的消息自涇陽傳來,她的婚事,便被提上了日程。

    五姓七望互相通婚,這是早有的舊例。

    清河崔氏與隴西李氏、範陽盧氏世代通婚,趙郡李氏則與博陵崔氏世代通婚,範陽盧氏與滎陽鄭氏世代通婚,這是自北魏起,世家內部不成文的規矩。

    崔氏未出閣前,便與趙郡李氏女交好,各自出嫁之後,更是約定結為兒女親家,不巧的是,二人前兩胎都是兒子,無法結親,直到崔氏生下小女兒鍾意,才叫這樁婚約落到了實處。

    越國公與安國公都曾跟隨皇帝征戰沙場,關係親厚,兩家主母也是親如姐妹,安國公府的郎君是蜚聲長安的才子,越國公府的女郎有京都明珠的美譽,即便叫最挑剔的人來看,這樁婚事也沒什麽毛病。

    婚期定在了明年七月,掰著指頭數數,也隻有不到一年的功夫罷了。

    雲銷雨霽,第二日是個晴天。

    安國公夫人李氏登門,見到鍾意時,毫不掩飾自己的驚豔,連聲讚歎:“阿意愈發秀逸出塵了,真是神仙般的人物。”

    這是句好話,她也說的真心實意,可鍾意一見她,便跟被潑了盆冷水似的,霎時間涼了。

    “怎麽?”李氏察覺她神情有異,關切道:“可是身子不適?”

    崔氏微微蹙眉,有些憂心:“這幾日落雨,不是受涼了吧?”

    “有點,”鍾意也隻能說:“喝幾劑湯藥,便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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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冬交接,仔細時氣,”李氏溫聲叮囑道:“可不要大意。”

    鍾意勉強擠出個笑,算是回應。

    李氏走了,沒多久就有安國公府的人登門,送了好些名貴藥材補物過來,鍾意坐在院落裏的秋千上,看著侍女捧著登記入庫,心裏亂極了。

    沈複對不住她,但李氏卻把她當親生女兒看待。

    前世阿爹過世,她要守孝三年,祖母傷心臥病,沒多久也去了,又要守孝一年,等他們完婚,沈複都二十五歲了。

    這樁婚約朝野皆知,安國公府自然做不出毀約另娶之事,但照常例,給兒子安排幾個人伺候,卻也是情理之中。

    這種內帷之事,安國公是不會管的,作為男人,他也很難體會到通房妾室這些存在有多刺心,李氏卻同鍾意透了氣兒,決不叫兒子房裏有人,叫她寬心。

    鍾意二十歲出嫁,已經是老姑娘了,可沈複身邊硬是連朵花都沒有,就為這個,她打心眼裏感激李氏。

    即便後來出了那檔子事,也是沈複瞞著李氏做的,她知道之後驚怒交加,請了家法,幾乎把沈複打死。

    李氏真心實意的待她,鍾意不想傷她的心。

    可是,她也不想再嫁給沈複了。

    她該想個辦法,既能退親,又不失兩家體麵。

    ……

    青明山發生山崩的消息傳入宮中時,已經是亥時三刻,臨近午夜,皇帝早已歇下,內侍們不敢擅自驚擾,隻能報到總管處,由他裁決。

    “陛下這兩日為此憂心,食不下咽,若是有意拖延,反是罪過,”內侍總管刑光是伴駕多年的舊人,深知皇帝性情:“還是喚醒陛下吧。”

    皇帝坐在塌上,將那封不算長的奏疏看了三遍,才問來使:“百姓可有傷亡?”

    來使答道:“疏散及時,並無。”

    皇帝點點頭,又問:“冬麥受損如何?”

    來使微露忐忑:“山崩勢大,十之六七受損。”

    “天災避無可避,與人無尤,”皇帝擺手,示意他無須驚惶:“令涇陽縣令開倉放糧,再免當地賦稅三年。”

    來使心髒一鬆,就聽皇帝問:“越國公無恙?”

    “國公無恙,再過些時日,便可還京。”

    “知道了,”皇帝道:“退下吧。”

    來使退下後,皇帝半靠在塌上,卻再無睡意,刑光親自泡了茶呈上,便聽他喃喃自語:“世間果真有神佛,能未卜先知嗎?”

    刑光心知他說的是越國公家小娘子提前預警之事,聽了一句,便低下頭,侍立不語。

    “菩薩眷顧,總是她的福氣,救黎庶萬千,也是功德,”皇帝沉吟片刻,吩咐道:“賞金三百兩,絹三百匹,物四百段,今日晚了,明天再去宣旨吧。”

    刑光恭聲應是,隨即又笑道:“陛下這樣大張旗鼓,老夫人怕會不情願。”

    “姨母之前不願,無非是怕夢境成空,為阿意招惹是非,現下坐實,卻無礙了,”皇帝道:“婚期在即,算是朕為她添點喜氣吧。”

    刑光自然口稱聖明,第二日更是親自往越國公府宣旨,哪知人都到了門口,卻沒見到鍾家小娘子人影。

    他心裏正納悶,就見提前進府通傳的內侍上前,低聲道:“小娘子昨夜忽發急病,高燒不止,已經下不得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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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鍾意這場病來的突然,事先半點征兆也無,著實將崔氏嚇住了。

    時節交替,偶染風寒也是尋常,最開始的時候她還能這樣安慰自己,可等到第二日,女兒仍舊高燒不退時,她就慌神了,到最後,連鍾老夫人都給驚動了。

    “於太醫,我們阿意這是怎麽了?”鍾老夫人看著孫女慘白的小臉,心疼極了:“不是偶感時氣嗎,怎麽還不見好?”

    “小娘子形燥肢弱,陰虛虧空,脈象實在是不好,”於太醫麵有難色,猶疑一會兒,才勉強道:“我再開幾服藥,叫小娘子吃吃看吧。”

    崔氏出身世家大族,素來風儀優雅,現下卻顧不得,顫聲道:“於太醫,阿意她……”

    於太醫實在不敢作保證,隻能說:“先好生將養著……”

    這話說的十分不詳,一貫沉穩如山的鍾老夫人都變了臉色,崔氏強撐著叫人送於太醫出去,眼前就是一黑,即將歪倒時,一道風塵仆仆的高大身影自門外大步入內,伸手扶住了她。

    他輕輕叫她:“燕娘。”

    越國公鍾朔,歸京了。

    “朔郎!”這原是閨房之內的稱呼,崔氏現下卻顧不得了,緊緊拉住他衣袖,聲音迫切:“你看看我們的阿意!她很好,不會有事的,是不是?!”

    越國公看著搖搖欲墜的妻子,再看塌上麵色慘淡的幼女,心如刀絞。

    “對,”他說:“阿意不會有事的,燕娘別怕。”

    崔氏忍了許久的眼淚,終於流了出來。

    鍾意聽見阿爹的聲音了,這叫她心裏湧出幾分迫切來,她想看看阿爹,看看平安歸家的阿爹。

    她睜開了眼睛。

    越國公高大挺拔,麵容英氣,出門在外這些日子,臉也被曬黑了,隻是目光中的關切疼惜,卻半分都不見少。

    鍾意見到他,心裏既歡喜又酸澀,還摻了點不得不欺騙他的愧疚,幾種情感混雜在一起,她小聲哭了:“阿爹,你回來了,真好……”

    “阿意不哭,”越國公心疼的握住她的手,察覺女兒手腕消減的連鐲子都套不住,心中難過,語氣卻很堅毅:“阿爹會廣求天下名醫,一定能治好你的!”

    “沒關係的,”鍾意笑著說:“阿爹能回來,我就心滿意足了。”

    幾日水米不進,她麵上早已失了顏色,倏然一笑,卻像是一朵冰雪堆砌成的花兒,假使太陽大點,隨時能消失在人間似的。

    鍾老夫人在她話裏察覺到了什麽,撥開兒子,坐到床頭,沉聲道:“阿意,你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生病,是嗎?”

    越國公夫婦的目光霎時間凝滯,鍾意嘴唇動了動,又別過臉去,小聲說:“太醫都看不出,我怎麽會知道呢。”

    鍾老夫人聲音中帶著難以忽視的威儀:“不許撒謊!”

    對於一個臥病在床的小姑娘,這語氣太過嚴厲了,然而說這話的卻是曆經四朝、執掌越國公府多年的老夫人,任誰也不敢說些有的沒的。

    鍾意哭了,抽泣聲弱不可聞:“我不是有意撒謊的,可是……”

    “祖母知道你是好孩子,”鍾老夫人語氣轉柔:“瞞著我們不說,必然是出於好意,可你有沒有想過,你什麽都不說,我們這些人見你一日日的虛弱下去,心裏有多難過?”

    “菩薩說,凡人不能泄露天機,她助阿爹脫險,卻也要有人承擔因果,”鍾意似乎是被說動了,沉默片刻,低聲哭道:“我將山崩之事說出去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此後便要常伴青燈古佛,否則……”

    原來那場天機,是用小孫女後半生換來的。

    鍾老夫人眼淚落了下來,又心疼,又不忍:“你這孩子!”

    越國公這樣剛強的人,都覺得眼眶發酸:“阿意,你叫阿爹怎麽忍心?”

    崔氏聽她說完,更是心痛,然而女兒不說,丈夫隻怕已經遭遇不測,她沒法說別的,隻能哽咽著問:“你怎麽不同我講?”

    “要是說了,阿爹會內疚的,”鍾意低著頭,緩緩道:“我同安國公府還有婚約,若是出家,豈不叫世人非議他們麽。”

    “安國公府不會介意的,”越國公眼眶通紅:“阿爹去同你沈伯父講,他不會因此同府上交惡。”

    看著塌上病弱不堪的幼女,他也哽咽了:“益陽長公主在青檀觀出家,想來不會折我臉麵,先叫人去問一聲,明日便送你過去……”

    長安不過巴掌大的地方,略有些風吹草動,便會傳的滿城風雨。

    先前皇帝派人往涇陽去疏散平民,又令縣衙準備一幹賑災製物,雖有未雨綢繆之名,朝野間卻還是有些非議,唯恐興師動眾,最終卻是多此一舉,然而等山崩消息傳來,這些非議便消失的無影無蹤,轉為稱頌天子聖德,未卜先知。

    皇帝並不居功,將實情表露出來,又降旨厚賞鍾氏女郎。

    時下佛道盛行,此中內幕為人所知,世人奇之,然而不等天家降下賞賜,鍾家的小娘子便臥病不起,不出兩日,就出家做了女冠。

    這事委實奇怪,長安眾議如沸,竟連秦王歸京這樣大的消息都蓋住了。

    ……

    兩日前。

    鍾意水米不進幾日,臉色慘淡,見安國公夫人到了,強撐著起身:“伯母,我實在是……”

    “你這孩子,怎麽不早些說?”李氏見她如此,心中又憐又痛:“倘若真出了事,豈不叫我悔恨終生!”

    安國公與妻子同至,不好進內苑,便在外間同鍾老夫人和越國公說話:“天命如此,人弗能改,是幼亭沒有福氣,配不得神女。”

    他自懷中取了當年所留的結親文書,退還給鍾老夫人,言辭懇切:“兩家原是通家之好,我與英華更是親如兄弟,切莫因此事而生了齟齬,此後往來相交,一如從前。”

    鍾老夫人稱謝,越國公則向安國公一禮,後者連忙避開,口稱不敢。

    這樁婚事長安皆知,貿然取消,少不得引人猜測,傷及兩家情分,鍾老夫人再次入宮,向皇帝闡明緣由,說了其中內情。

    “如此孝女,堪為世間表率,”正逢尚書仆射杜克明在側,聽鍾老夫人說完,麵露讚許,深為感慨:“英華有女若此,令人稱羨。”

    “臥冰求鯉,黃香溫席,這都是書裏才有的故事,真到了眼前,有幾個能做到?”皇帝亦是深為嘉許,動容道:“阿意正當韶華,願為父親常伴青燈古佛,真是世間第一等孝女。”

    鍾老夫人心有哀淒,勉強一笑,不曾言語。

    “這般孝行,又救青明山下萬千黎庶性命,合該嘉賞,”皇帝有意加恩,略加思忖,道:“便叫她在青檀觀出家,與益陽作伴吧,傳朕旨意,另賜緋紅袍,銀魚袋,禮同正四品正議大夫,號懷安居士。”

    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無虐,結局he,想寫一個不一樣的女主,一生光輝燦爛,不輸須眉。

    謝謝大家支持啦,評論裏挑十五個送紅包,麽麽啾(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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