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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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燒尾宴要用的器物,崔氏早已叫人送來,連廚娘舞姬都備好了,並不需要鍾意勞心,是以將請帖送出去後,她便恢複了往日清閑,不時往湖邊垂釣,日子過得怡然自得。

    “居士又去釣魚了?”院落裏的菊花開的正盛,益陽長公主拿把剪刀修剪枯葉,見她拎著魚簍回來,打趣道:“昨晚還有一尾魚入我中夢哭訴,說自從居士來,便魚不聊生了。”

    鍾意聽得笑了:“既然如此,以後再吃魚,我便先念會兒經,願它們早日轉生。”

    “偏你能言會道。”益陽長公主忍俊不禁,又歎道:“先前隻有我一個人在此,清淨卻是清淨,隻是太過孤寂,你來了,倒是熱鬧許多。”

    “不止如此,”鍾意與她相熟起來,也不客套,笑道:“時不時還能開葷,吃全魚宴呢。”

    “去,剛說了幾句,又沒正經。”益陽長公主嗔她一句,便見有個年輕女冠在外躊躇,收了笑意,道:“何事?”

    “觀外有客人至,”女冠入內行禮,道:“是來找居士的。”

    “哦?又是哪一家的嬌客?”益陽長公主擺擺手,示意鍾意去見:“快去快去,又有人來討教了。”

    “並非哪家女郎,”那女冠有些遲疑,頓了頓,方才道:“是個年輕書生……”

    ……

    來人約莫二十上下,生的文質彬彬,背著竹筐,見一美貌女冠前來,不免有些拘謹:“學生羅江,乃青明縣人氏,來人可是懷安居士?”

    “我是,”鍾意上下打量他,道:“青明縣距離長安不算近,你到此地來,所為何事?”

    羅江屈膝跪下,頓首道:“居士大恩,請受我一拜。”

    “快快請起!”鍾意被他嚇了一跳,趕忙將他扶起:“男兒膝下有黃金,你這是做什麽?”

    羅江卻不起身,接連向她叩首三次,方才抬頭道:“學生乃青陽人氏,父母兄弟、族裏旁親相聚而居,此前山崩幸免於難,正要謝過居士大德。”

    “你快起來,”鍾意被他拜的失措,急忙道:“我將山崩之事說出,是為父親,雖然救助山下黎庶,卻非本心,哪裏敢受你一拜?真正救助百姓的,是盛德天子與青明縣賢吏,你的大禮,我受之有愧。”

    “若非居士道破天機,天子如何盛德,也無法未卜先知,這便是功德,”羅江起身,道:“先前家中事忙,近日才得空,前來道謝。”

    他將竹筐放到一邊,又自行囊中取出一份厚厚文書,遞給鍾意:“山中沒什麽珍惜之物,隻有些微薄物與一片誠心,居士不要嫌棄。”

    鍾意翻開那份文書,便見洋洋灑灑萬字謝辭,筆力雄健,想來書寫之人很有功底,剩下的數十頁卻是各式落款簽名,不下數千,有的端正筆挺,有的歪歪扭扭,卻都極認真。

    “於我而言,隻是說了幾句話,大家如此,實在是……”鍾意心頭一熱,向羅江躬身道:“愧不敢當。”

    “居士不要這樣說,”羅江見她如此,不知該將手腳往哪裏放,結結巴巴道:“我們也沒有什麽能報答居士的地方,便隻帶了些山菇來,居士長於長安富貴,想也看不上,但總是一點心意……”

    鍾意打量他衣著,溫聲問:“青陽至長安,也有幾日路程,你是怎麽來的?”

    “縣尉幫我打點過,乘坐驛館的馬車,”羅江道:“一路順暢。”

    鍾意微鬆口氣,笑道:“你們的好意我心領了,多謝。”

    “其實,我此來還另有件事相求,”這位居士生的太美,羅江甚至不敢直視,低聲道:“我能為居士作幅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畫嗎?”

    “放肆,”玉秋變色道:“這是什麽道理?”

    “你先別急,”鍾意看這人說話條理,文質彬彬,該不是無禮之人,便製止了玉秋,問道:“你為我作畫幹什麽?”

    “居士於青陽有大恩,三老商議之後,決定在青陽為居士建座生祠,”羅江道:“見我畫技微末,略有幾分本領,便叫我來。”言罷,又將附屬縣尉與三老印鑒的文書取與她看。

    “生祠?這怎麽使得?”鍾意搖頭道:“簡直荒唐。”

    時下立生祠的人不多,但也不是沒有,官吏治一方,若行善政,盡得民心,也可在經吏部考核後於其地建造生祠,隻是這樣的人少之又少,哪一個不是聞名天下的能臣賢吏?

    鍾意並不覺得,自己有資格與之相提並論。

    “《唐律疏議》有言,實無政跡,輒立碑者,徒一年,居士不在此例,”羅江勸道:“不必憂心。”

    “我憂心的哪裏是這個,”鍾意搖頭苦笑,忽然察覺到什麽:“你學過《唐律疏議》?”

    “是,”羅江道:“學生也略微念過幾年書。”

    鍾意翻開先前那份文書,道:“這上邊的謝辭,也是你寫的?”

    羅江有些赧然:“是,獻醜了。”

    鍾意思及他此前所說,又問道:“三老既然叫你來為我畫像,想來畫技同樣出眾了?”

    羅江道:“尚可,但求能繪居士風儀之萬一。”

    鍾意心裏冒出一個有些荒謬的念頭,她問:“你姓羅名江,可有字嗎?”

    “學生還差兩月及冠,”羅江道:“無字。”

    男子的字往往都是成年及冠時由師長賜予,沈複那樣少有才名,被皇帝親自賜字的,當然是鳳毛麟角。

    鍾意看著從頭到腳都寫滿拘謹的年輕人,心裏想的卻是前世。

    那時薛延陀犯邊,邊境城池無以為抗,有位年輕官員挺身而出,假意投誠,他為城中黎庶的逃離爭取了時間,自己卻被惱羞成怒的敵方將領處以極刑,剝皮示眾,死的那年才二十七歲。

    死訊傳來,邊關萬民慟哭,為他鑄廟立碑,邊將也上書天子,請求追諡。

    那時她已經在李政身邊,聽他說那人文華斐然,書畫兩通,才幹不輸沈複,原是想外放積攢聲望,再調回中樞,加以重用的,不想竟英年早逝,為國捐軀。

    那人也是青陽人氏,姓羅名銳,字元崇,不知是不是麵前這個人。

    她走神的時間有些久,羅江便有些躊躇,輕輕叫了聲:“居士。”

    “畫像的事,還是免了吧,”鍾意回過神來,道:“些微小事,不值得立什麽生祠,勞你白走一趟,實在是對不住。”

    “人之有德與我,不可忘也;吾之有德於人,不可不忘也,”羅江慌忙下拜,道:“居士是高士,便當我輩是小人嗎?”

    鍾意早先受禮,還不覺有什麽,現下不知他是否便是那位義士,卻受之有愧,避開之後,道:“同輩相交即可,再多禮數,我便不許你畫像了。”

    “居士應了?”羅江聽得又驚又喜,下意識要作揖,隨即反應過來,連聲稱謝。

    他行囊中自無筆墨,鍾意吩咐人取了來,便立在庭中,等他落筆。

    羅江與人說話時,尚且有些拘謹稚氣,執筆時卻似換了個人,筆法瀟灑,恣意淋漓,落筆之快,如有神助。

    鍾意原以為要在原地站很久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哪知不過一刻鍾,便聽羅江道:“居士暫且歇息,馬上便好。”

    玉秋聽得皺眉:“這樣迅速,你莫不是在敷衍?”

    “人在心中,記得熟了,便不需再看,”羅江道:“姑娘不要急,若我畫的差了,再責備也不遲。”

    玉秋還要說話,卻被鍾意斜了一眼,勉強忍下,約莫半個時辰過去,便見羅江停筆,將畫卷提起,向鍾意道:“幸不辱命。”

    鍾意側目去看,便見畫中人身著道袍,麵似美玉,眉宇間自有一般風流,衣帶臨風飄曳,竟有飛仙之態。

    “好畫技,”她由衷讚道:“不知是師從哪位大家?”

    “我自己琢磨的,”羅江道:“但願沒有失了居士神采。”

    “果真天生英才,”畫卷墨跡未幹,鍾意叫人先去晾著,卻又問他:“我為你尋個師傅,你願意嗎?”

    羅江微怔:“居士……”

    “你該知道,我出自越國公府,”鍾意道:“我祖母乃是周武帝的外甥女,而武帝之女清都公主,嫁石保縣公閻毗,生立德、立本二公,這二位皆是畫壇大家,我也叫一聲舅父。二舅父現下便在長安,你若有意,我便寫封信作保,請他收你為徒。”

    鍾意所說的二舅父,便是刑部侍郎閻立本。

    說起來,此公也是皇帝的表弟,更是昔年秦王黨中的一員,隻是比起政績來,他的畫技要耀眼的多。

    昭陵六駿、步輦圖,乃至於淩煙閣內的二十四幅畫像,皆是出自他手,筆法精妙,時人以丹青神化稱之。

    羅江自然知道她是好意,然而終究有些遲疑:“我此來是為道謝,若再受居士恩德,未免……”

    “你若沒這份本事,舅父如何也不會收的,說到底,我也不過襄助一二罷了,”鍾意道:“你再推辭,卻是看不起我。”

    羅江喏喏,麵色漲紅,向她一拜:“居士大恩,學生沒齒難忘。”

    ……

    “我見他穿的素樸,想來家中清寒,”羅江帶著書信,拜訪閻立本去了,鍾意則吩咐玉秋:“去備些紙筆,再將我收著的那方硯取來,叫他帶走吧。”

    玉秋遲疑道:“倒不如送他些錢財……”

    “那不一樣,”鍾意搖頭道:“他不會要的。”

    “你倒仔細,萬事想的妥帖。”垂簾被掀開,益陽長公主入內道:“那副畫我看了,果真好本事,假以時日,未必輸給立本。”

    “他有才氣,也有仁心,”鍾意道:“若不是出身低了,成就必然不會小。”

    “別的倒是還好,隻是太過拘謹,近乎怯懦了,”益陽長公主頗有觀人之道,搖頭道:“反倒難以成事。”

    “英雄所見略同,”外間有男子笑聲傳來,又聽玉秋玉夏叫了聲二公子,鍾元嘉大步入內,向益陽長公主一禮:“舅父也是這樣說的。”

    “舅父不肯收他嗎?”鍾意心頭一突,覺得有些對不住羅江。

    “收了收了,”鍾元嘉笑道:“他畫技委實高超,舅父見獵心喜,忙不迭收入門下,隻是見他太過溫吞,缺了些男子氣度,便為他改名,又賜了字。”

    鍾意一顆心還未落下,此刻卻重又提了起來,然而還不等她問,益陽長公主便先一步開口了:“改了什麽?”

    “改贈一個銳字,”鍾元嘉笑道:“姓羅名銳,字元崇。”

    作者有話要說:  評論照舊送十五個紅包,麽麽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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