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鷓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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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隊行了約莫一個時辰,到了一處小小集市,人馬都已困頓不堪,管事的伍全跑過來,在車下道:“三郎,這處有家客棧,我們就在這裏打個尖再走?”

    伍全是個四十多歲的漢子,外表看著一團和氣,十分忠厚老實,其實在外行商已有多年,見識十分豐富,方犁自然是依了他。車隊便在一家小小的客棧前停下。夥計們都是跟著跑過的,不等吩咐,便都各行其職,飲馬的飲馬,看貨的看貨。這當兒,柱兒和胡安也都從前頭趕來,把方犁從車上扶下來,那少年也跟著下了車。

    “多謝恩人搭救,”少年已經收了淚,這時十分平靜,不複剛才沉默寡言,朝眾人團團作揖,道:“小子姓賀名言春,對各位大恩無以為報,唯有求眾神日日護佑恩人一路平安,身體康健。”

    行路之人最盼的就是平安康健,伍全等人見他會說話,心裏歡喜,忙道:“不過路途中舉手之勞,小郎君不必客氣。”

    賀言春又道:“小子擾了恩人們半日,這就先行告辭了。活命之德,時刻銘記於心。”

    說到此處,眼圈又紅了,卻沒再流淚,隻深深又作一揖,便要辭了眾人自行離開。方犁等人留他吃完飯再走,他也執意不肯,蹣跚朝集市裏走了。

    方犁不料他竟是這等倔強的性子,看著那漸行漸遠的消瘦背影,歎息了一回,便進去客棧歇息了。

    那載人的車輛本來不甚寬敞,中途又多帶了一個人,方犁窩在裏麵蜷了一路,腳都麻了,這時便一瘸一拐,小聲嘟囔道:“坐車腳疼,騎馬腿酸,怎生想個法子,叫人舒舒服服地趕路就好了。”

    柱兒聽了,就很心痛,覺得他主子遭了大罪,忙拿手攙著,道:“進屋我給你捶捶。”

    胡安卻笑道:“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忍忍就好了。你看夥計們走路的還沒喊疼,你這坐車的倒先叫起苦來了。”

    方犁便道:“要不我下午也跟著走一程,活動活動筋骨。”

    胡安還沒答話,柱兒便先搶著說:“罷了!還是老實坐車吧,仔細把腳磨起了泡,不是好玩的。”

    邊說邊進了屋。那店家見幾個人眾星捧月般簇著一個雪白的少年進門,便知道這是當家的主人,不敢怠慢,忙搶上來看了座,又朝店後喊小二,半晌進來一個傻大小子,兩人用大托盤端了些葉子茶來,裏裏外外招呼了一通。

    客棧外頭有眼井,柱兒拿盆打了水來,伺候方犁洗了手臉,自己和胡安也跟著胡亂洗了一回,方才坐下吃茶。山野小店,沒什麽好菜蔬,伍全便挑店裏有的蔬果點了兩桌,又命店家不管什麽肉,多多地切幾盤來。外邊夥計們十幾人,站的站、坐的坐,圍了一大桌。這邊屋裏,胡安伍全和柱兒陪著方犁。沒等多久,菜端上來,此時人人腹中饑餒,哪管飯菜好壞,都甩開膀子盡力地吃了一頓。

    方犁卻是沒吃慣這等粗食,覺得十分難以下咽。想他們方家,雖非望族,然而在穎陽一帶有桑地千畝,又開著許多絲綢行,也算得上大富之家,家裏一堆廚子,專一在飯菜點心上下功夫,吃個蘿卜都精雕細琢。方犁在家雖位份不高,飲食上卻也沒曾克扣過他。再加上他近日趕路辛苦,此時看了桌上飯菜,越發懨懨地不想吃,又怕胡安看出來了擔心,少不得拿筷子裝裝樣子。吃不了兩口,便端著茶水小口小口地抿。那茶也不是什麽好茶,入口又苦又澀,半點回甘也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無。

    胡安自小服侍他,哪有瞧不出來的?遂歎了口氣,朝外麵揚聲道:“墩兒,把咱們從家裏帶的菜拿一壇來。”

    不一會兒,從外頭走進來一個小廝兒,跟柱兒差不多年紀,人如其名,生得墩實憨厚。進門也不說話,隻把懷裏抱著的小小一個陶罐遞給胡安。胡安便珍珍貴貴地接著,揭了蓋子,挑了雙幹淨筷子,從裏頭扒拉出一碟醬菜丁來。

    那醬菜乃是蕺菜丁拌著幹兔肉絲,淋上油,聞著噴香。出發前方犁的奶母特意做著路上吃的。外邊吃飯的夥計們聞到香氣,不免朝這邊望了兩眼,連店家也忍不住誇讚道:“好香東西!”

    胡安撥出一小碟,便要收壇子,方犁卻道:“都倒出來,讓夥計們也嚐嚐。”

    柱兒忙攔著,低聲道:“吃你的罷!路上日子還長著呢,阿娘籠共隻做了一小壇,夠給誰吃?”

    那邊夥計們忙也都說:“趕路的人不挑,吃什麽都香。三郎自家吃,不要總想著我們。”

    方犁卻笑道:“東西不多,一人嚐一筷子罷。都是出門在外,怎麽好叫我一人吃獨食?”

    胡安聽他這樣說,便把壇子裏醬菜又撥出一碟來,叫柱兒端過那邊桌上去,柱兒骨都著嘴去了。

    胡安把罐子搖搖,裏頭已是所剩無幾,便遺憾道:“再吃一頓,可就沒有了。”

    桌上那一小碟醬菜,就一開始時伍全嚐了點,胡安和柱兒都不動筷子,顯見得是要留與方犁吃。方犁不由好笑,這醬菜在家裏不過是佐粥的小菜,此一時彼一時,到路上卻變得如此金貴。又想起家中何等錦衣玉食,如今不過幾天,竟已經恍若隔世了。

    頹唐了片刻,忽然想到剛才遇到的那叫賀言春的孩子。別人吃個黍麵餅子都那般香甜,自己眼前有飯有菜,卻還隻嫌不夠精細。男子漢大丈夫,日日隻在飲食上挑剔,也難怪胡安要擔憂嘮叨了。

    正自反省,見胡安盛過來一小碗新蒸的黍米飯,方犁忙振作精神,就著桌上菜蔬勉力吃完。卻嫌那肉太肥膩,一筷子也不曾動。

    一時飯畢。夥計們歇息片刻,又紛紛喂馬整貨,準備上路。方犁坐車膩煩了,便想騎馬。胡安忙將自己騎的那匹花青馬牽過來,扶他上去,又叫他路上慢慢走,不要跑快了,密密地囑咐了一通才罷。

    方犁和柱兒騎馬走在前頭,商隊行人在後頭跟著,一路穿過集市,走到一家茶棚前,忽然聽到有人高聲叫罵。他坐在馬上,看得清晰,就見一個店小二模樣的半大小廝,正叉著腰,大聲嗬斥著一個灰衣少年,正是先前告辭的賀言春。

    賀言春顯是找水洗過,衣裳還是灰撲撲的,手臉卻幹淨了許多,露出了漆黑眉眼,看著也算有個人形了。他不知為何觸怒那小二,小二便站在茶棚前簷下,日娘搗老子地罵個不休,賀言春也並不回嘴,隻默不作聲地站著,神情又倔強又疲憊。

    方犁正要叫柱兒過去看看,就見茶棚裏一個老者聽不下去,出來道:“小二,他一個少年人,出門在外,必是有什麽苦楚。人家隻想在你店裏尋個活路,又不是討飯吃。你不允便罷了,何苦在這裏辱沒別人?”

    店小二看是位年長客人,不敢得罪,便一邊小聲詛罵,一邊訕訕地轉身進屋去了。那老者見賀言春還站著,便道:“你休理他,那小二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剛才在後麵打破了碗,被店家罵,一肚子氣沒處撒,這會兒看你一個孤身,尋機欺負你罷了。”

    賀言春便朝老者作了個揖,又緩緩朝前走了。那身影瘦小伶仃,孤零零的,說不出的辛酸可憐。

    方犁遠遠駐馬看了片刻,回頭朝伍全道:“咱們早上的幹糧不是還剩了許多麽?左右吃不著,把些給他罷。”

    剛才那一幕伍全也看到了,歎了口氣,想著幫人到底要幫到底才是,便叫墩兒從車上拿了些餅,又添了幾十個錢,讓他送去給那賀言春。墩兒便抱了一袋幹糧,跑去趕上他,站著和他說了兩句話。那賀言春便回過頭,遠遠地看著方犁一行。

    方犁卻已轉頭打馬走了,後麵商隊諸人緊緊跟上,墩兒也忙丟了賀言春,去追隊伍,不多時,便把客棧和那少年遠遠地拋在了後麵。

    路上非止一日,說不得旅途勞頓。

    方犁因為是頭一次跟著商隊出門,剛開始幾天,因為路途顛簸,不免筋酸骨疼,渾身難受,晚間也睡不踏實。但他性子倔強,既然進了商隊,便沒有為自己一人拖累大家的道理,每日便咬牙忍著,跟著眾人雞叫頭遍起床,天黑才找地方落宿。

    苦熬了一段時間,人看著瘦了一圈。胡安生恐他生起病來,想歇兩天再走,他也不肯,不願意讓人小瞧了他。沒想到十來天後,竟漸漸好了,身上也沒起先那麽疼,人也有了精神,飯也吃得下了。胡安這才偷偷放了心。

    伍全便道:“怎樣?我說你是瞎操心!初上路的人哪個不是這樣打熬過來的?三郎在家也曾上樹下河地淘氣,又不是那等吃不得苦的人!”

    一句話引出胡安的牢騷來,道:“但凡家裏有人撐腰,誰肯讓小孩兒家家的去吃這份苦?論理這話也不該我們說,隻是太爺耳根忒軟了些,聽了別人幾句話,就把恁大家業,隻留著給了長房,卻把二房這一個小的丟去京裏,莫非不是一樣的方家子孫!話說得好聽,是讓他去京裏做官!哪管他路上受過多少苦楚!倒是我們這些從小伺候的人,想著就替他心酸!”

    說著便灑了兩滴淚,伍全沒奈何,隻得安慰他道:“罷了!皇帝家有錢,也還有兒子不得娘老子的歡心,被封到那窮鄉僻壤的呢。這也不算太偏心了,畢竟家裏也給了這許多錢物車馬。況且依我想,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三郎若總在家裏,上頭還有一位大伯、兩個兄長,人人能幹,什麽時候論到他出頭?倒是去京裏,將來另有一番際遇也未可知。咱們這些人,隻跟著老老實實幹活就好了。”

    兩人私下議論不提。一路曉行夜宿,直到梧州郡城,商隊才找地方住下,趁著天晴休整了幾天,把那在路上受了潮氣的絲綢寶貨攤開來曬透了,這才又趕車上路。

    這天伍全貪趕路程,過了午時還未歇下吃飯,一行人走在路上,天邊忽然響起一個悶雷。伍全便道不好,怕要下雨,催著人緊趕慢趕,還是遲了一步。起初隻是下些毛毛細雨,到後來,眼見著越下越大了。

    方犁他們帶的這□□車貨物,裝的都是上等絲帛。絲織品最怕受潮,一浸雨水,顏色便要發黃發黑,賣不出好價錢。雖然貨物上都嚴嚴實實張蓋著油布,伍全卻也絲毫不敢大意。看到前麵有一處鎮落,當即帶著車隊忙忙地去了,問明這鎮叫作清水鎮,鎮裏有家客棧,便投奔去落了腳。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各位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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