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登門問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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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硬與皇甫階互相打趣,話越說越汙穢不堪,皇甫階的仆從偶爾插嘴,未必幫著主人,總能引來兩主同時大笑。

    樓礎在一邊聽得麵紅耳赤,好在天黑,沒人能看得見。

    遠處傳來一聲口哨,剛剛還在互相嘲諷的兩個人立刻閉嘴,在淺淡的月光下拍馬疾馳,準確地認出每一次轉彎和起伏。

    樓礎追隨其後,他不太擅長騎馬,跟得比較緊張,太近了怕碰著,太遠了怕被甩掉。

    路不長,很快停下。

    前方是一座緊閉的大門,道路兩邊排列數十名騎士,主人在前,仆從在後,樓礎乖乖地留在後麵。

    樓硬、皇甫階緊挨著,位於中間位置,地位不高不低。

    無人胡亂說話,隻有坐騎偶爾嘶鳴。

    等了足足半個時辰,大門咯咯作響,剛剛打開一半,從裏麵閃出數騎,馬不停蹄,揚長而去。

    等在道路兩邊的騎士按順序跟隨,主人居中,仆從守衛兩邊。

    樓礎無暇旁顧,控馬緊緊追隨三哥樓硬,一想到皇帝就在前麵帶隊奔馳,心裏不禁有些小小激動。

    可他很快就知道自己弄錯了,從大門裏出來的幾個人當中並沒有皇帝。

    隊伍停在一條巷子裏,很快又有數騎從大道上馳來,所有騎士下馬跪拜,樓礎這才明白,原來皇帝是從另一座門出來的。

    街口幾個人在說話,片刻之後,有人大聲道“硬胖子在嗎?上前來!”

    “在!”樓硬忙應道,笨拙地爬起來,樓礎想起身幫忙,被樓硬以手勢製止,隻有他一個人能上前,樓礎還是得與其他人一樣跪在地上等待。

    樓硬氣喘籲籲地跑到街口,不知說了些什麽,後麵的人隻聽到他哈哈笑了幾聲,又唉唉地叫了兩聲。

    有人高聲下令“上馬!”

    跪在地上的人立刻起身上馬,樓礎看管兩匹馬,等三哥跑回來,將韁繩交還。

    樓硬一邊上馬一邊嘀咕,“行,今晚找到倒黴蛋了。”

    “誰?”已經上馬的皇甫階小聲問道。

    “嘴硬不知好歹的駱禦史,他今晚怕是……”隊伍前行,樓硬的話被淹沒在馬蹄聲中。

    隊伍時快時慢,在一次短暫停留中,樓礎小聲問“是侍禦史駱錚駱大人嗎?”

    樓硬點點頭,隨後低聲命令道“閉嘴。”

    在這支隊伍中,樓礎的地位屬於仆人,沒資格隨意開口。

    隊伍到達目的地,有人高聲下令,所有人下馬,仆從原地看守馬匹,主人跑到前麵聽候命令。

    從頭至尾,樓礎沒認清道路,也沒看到皇帝一眼,隻能聽到前方傳來的叫喊聲。

    “駱大人,開門!禦使台請你回去當官呢。”

    侍禦使不算大官,駱錚卻很有名,他最喜歡挑皇帝的錯,三天兩頭地上疏,終於在去年被貶為庶民。

    事隔這麽久,皇帝親自來大臣家裏問話,已屬罕見,竟然還要使花招騙對方開門,更是匪夷所思。

    樓礎聽不到宅內的回話,但顯然是不肯開門,招致外麵用力敲砸。

    “左隊,跟上來!”有人下令。

    仆從分為兩隊,樓礎正好屬於左隊,於是將韁繩交出,跟著大家一塊跑到駱府門前。

    皇帝大概是早有準備,隊伍裏竟然帶著一根碗口粗的木棍,十幾名仆從共同抬棍撞門,主人在兩邊呐喊助威。

    一下、兩下……駱宅並非深宅大院,院門經不起撞擊,終於洞開,裏麵有人尖叫,有人奔躥。

    撞門的仆從讓開,數人先衝進去,一通呼喝訓斥,然後又是數人進去,當先一人氣度不凡,正是當今天子。

    天太黑,所有人的穿著又都差不多,樓礎看不出皇帝的模樣,但是隻有此人昂首直入,當是皇帝無疑。

    一名侍衛分派仆從,有人去守後門,有人四處巡查,樓礎與幾人守在前門,正好能夠看見前院的場景。

    有人點起燈籠,找來椅子擺在廊下,樓硬等人俠衛左右,皇帝的位置恰好位於陰影裏,樓礎隻能看到模糊的形象。

    “我是朝廷命官,你們是哪個衙門的?為何夜闖……”一名老者叫嚷道,用力甩開捉他手臂的人。

    皇甫階上前兩步,笑道“駱老兒,睜大你的狗眼,看看這是誰?”

    “我不認得你們!我是禦史台官員,除了……”駱錚突然閉嘴,他站得比較近,認出陰影中的人,急忙跪下,“微臣惶恐,不知陛下……陛下駕到……”

    皇甫階冷笑一聲,“駱老兒,你已被免官,還一口一個‘微臣’?”

    “草民叩見陛下。”駱錚恭敬地磕頭。

    皇甫階正要說話,被人一把推開,皇帝親自出麵,將一摞紙扔在地上,“這是你寫的?”

    樓礎終於看清皇帝的大致模樣,隻能飛快地瞥一眼。

    皇帝三十來歲,身材中等,相貌並無特別之處,神情比較嚴肅,也穿窄袖便裝,腰間懸刀,估計是真刀。

    跪在地上的駱錚雙手顫抖,拿起紙,借著燈光看了一會,抬頭困惑地說“的確是微臣……草民的手筆,這是……這是去年草民寫成的奏疏,因此獲罪,賦閑在家……”

    “你說我不體恤民力,今晚我要跟你說個清楚。”皇帝語氣雖然鎮定,卻不自稱“朕”,心中顯然怒極。

    “啊?”駱錚糊塗了,周圍的人也都糊塗,卻沒人敢開口詢問。

    “我問你,本朝戶口幾何?每年收上來的錢糧多少?其中幾人從軍?幾人服役?消耗錢糧多少?”

    “草民不知,這種事應該問戶部……”

    “呸,你既然不知,為何敢說朕濫造宮苑、征伐無度?”

    “草民以為……一般來說……古史有鑒,修建宮苑、調兵征戍這些事情總會占用大量民力,民力有限,既用於公事,自然沒時間種地、養蠶……”

    “老生常談,你有讀古書的時候,為何不去民間查訪?”

    “草民老了,草民……”

    “老而不死,就是不肯睜眼看看。我天成朝民豐物阜,戶數千萬,人口四倍有餘,種地、養蠶用不到這麽多民力,剩下的人做什麽?全都閑著嗎?秦州為何生亂,還不是因為閑人太多,一有妖人挑撥,就要舉旗造反。洛陽為何平靜無事,因為沒有閑人,官吏各司其職,百姓各有生業……”

    皇帝滔滔不絕,聽上去居然很有些道理,站在院門口的樓礎也沒法立刻想出反駁的話來,早已被嚇得魂飛魄散的駱錚,隻能一個勁兒地磕頭,連稱“草民無知”、“陛下恕罪”。

    皇帝說了小半個時辰,語氣終於緩和下來,“駱錚,你身為台官,可以挑朕的錯,但是不能亂挑。古史有鑒——古史裏記載的事情多了,件件都能用在天成朝?你連天下戶數都不知曉,也不知幾人務農、幾人服役,就敢說朕不體恤民力?”

    駱錚額頭出血,“草民一時糊塗,觸犯天威,罪大惡極,萬死不足以贖過,求陛下降罪。”

    “嗯,你能知錯就好。以後你與別人談論的時候,會怎麽說?”

    駱錚雖老,卻不是真糊塗,立刻道“自從去年免官以來,草民閉門思過,杜絕一切往來。今天承蒙陛下親來解釋,心中豁然開朗,今後唯有繼續思過,知無不言,若是不知,就當多看、多聽、多學,再不敢亂發議論。”

    “這才像話,昨天朕夢到你的時候,你可不是這個樣子,非要與朕爭辯不休。”

    眾人恍然,原來皇帝來駱宅問罪,隻是因為昨天做了一個不好的夢。

    駱錚稍稍鬆了口氣,仍不敢起身,“昨天家中仆人失手打摔一隻古瓶,草民一時憤怒,想是戾氣亂闖,無意中進宮,打擾陛下清夢。”

    “嘿,朕會相信這種鬼話?但是你肯認錯,朕也不能揪著不放,暫且饒你。”皇帝大步向外走,正好停在樓礎麵前,頭也不回地補充道“免其死罪,重打二十。”

    侍衛早做好準備,提棍上前用刑,駱錚一邊慘叫,一邊高呼“萬歲”。

    皇帝站在院門口,仰頭觀天,忽然歎息一聲,“朕知天下人,天下人卻不知朕。江山如畫,自當精心描繪,何況多年戰亂,早已令天下殘破不堪,若沒有朕重新收拾,天下還要衰敗凋零到何時?”

    皇帝嚴厲地看向門口的幾名仆從,隻是看而已,沒想從他們那裏得到回答,又抬起頭,這回閉口不言,神情更顯堅毅不屈。

    樓礎離皇帝不過三五步遠,夜色雖深,他仍能看得清清楚楚。

    刺駕似乎輕而易舉,樓礎險些要去摸刀。

    可他並非刀客,馬上打消這個可笑的點頭,莫說刀是木刀,即便是真刀,憑他的本事也未必能夠一擊必殺,何況他的目的從來不隻是刺駕,甚至不隻是為了免除禁錮之身……

    棍棒擊打聲停止,慘叫聲漸歇,駱家沒一個人敢出來求情,都躲在屋子裏,唯恐惹禍上身。

    皇甫階走出來,擦擦臉上的汗,“打個半死,老頭兒骨頭挺硬,不過態度不錯,肯承認自己的過錯。”

    “朕修建洛陽有錯嗎?”

    皇甫階笑嗬嗬地說“這不叫修建,叫修複,洛陽幾朝帝都,當初何其興盛繁華?天成朝一統天下,當然要恢複舊日榮光,總不能比前朝小國還差吧?何況洛陽早晚會有人修,今日修複可免來日花費。”

    皇帝語氣又一次緩和下來,“說得好聽,你這樣隻能當個佞臣。”

    “啥臣無所謂,隻要陛下高興,我就高興。”

    皇帝不屑地哼了一聲,“天下人口幾千萬,朕不過調用兩三百萬而已,一半用來戍邊,一半用來治河修路,哪一樣不是為更多百姓著想?隻是留幾個人修建宮殿,他們倒不高興。”

    “百姓高興,就是幾個老糊塗蟲死守古典,不懂陛下的苦心。”皇甫階努力化解皇帝的怒氣。

    這回他沒能成功。

    皇帝拔刀出鞘——那是真刀——轉身向院內走去,牙齒咬得咯咯響,“他不懂我的苦心,我倒要看看他的心是苦是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