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一升一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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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棋下到一半,沈耽推枰歎息,“大丈夫在世,當以天下為棋盤,運籌推演,平亂誅奸,怎可終生鬱鬱,泯然眾人?”

    “沈五哥沒喝酒,怎麽就醉了?”

    “哈哈,想起江山如畫,如飲滿壇老酒。”沈耽隨手拿起一枚棋子,放在棋枰上,“我與十七公子一見如故,這裏沒有外人,不妨暢所欲言。當今天子名為至尊,其實不過是名險刻小吏,以為憑自己的聰明,能夠玩弄群臣於股掌之間。皇帝登基已十餘年來,百官束手,朝廷荒蕪,奸佞之徒上躥下跳,專門迎合皇帝所好,頻頻興師動眾,又在無用之地大興土木,天成開國不過二十幾年,已有衰亡之相。”

    “換一個皇帝,和換一個朝代,沈五哥以為哪個更好?”

    沈耽大笑,“十七公子果然與我是同道中人,你能問出這句話,就比朝中那些屍餐素位的大臣強上百倍。”沈耽收起笑容,神情一下子認真起來,“如果能換皇帝,就不如直接改朝。”

    樓礎不吱聲,手拈棋子來回翻弄。

    沈耽趁勝追擊,繼續道“張氏篡梁才四十多年,定號天成二十六年,真正一統天下不到二十年,對五國實行苛政,四方人心不穩,西京長安為群盜所圍,便是這東都洛陽,又有多少人忠於張氏?”

    “有一些。”樓礎想起洛陽長公主等人,他們是真心效忠皇帝。

    “足夠統治天下?”

    樓礎搖頭,“沈五哥說的沒錯,但是——時機不到。”

    沈耽點頭,“的確不到,但我有預感,皇帝要做大事,不成,立即天下大亂,成了,晚一些天下大亂。請十七公子記得我今天這些話,等你覺得時機已到的時候,可以找我。”

    “謹記於心。”

    沈耽微笑道“樓、沈兩家同氣連枝,家父常說,大將軍雄韜偉略,千古一人而已,論盡天下英雄,唯有大將軍值得追隨。”

    兩人又聊一會,沈耽似有說不盡的話,可廳裏的沈聰、樓硬喝得酩酊大醉,沈耽隻得帶兄長回府,樓礎也回自家,不讓老仆服侍,獨坐室中回想沈耽的每一句話。

    沈耽與馬維很像,高門之子,年紀相仿,為人豪爽,喜歡結交各類朋友,願意的話,總能與初相識者“一見如故”,但也有明顯區別,沈耽更隨和些,讓人感覺不到家世的影響,馬維則總是有意無間地強調“帝胄”的身份。

    分析過這兩人,樓礎又琢磨皇帝,還是一團混亂,沈耽說得對,皇帝必然要做大事,可是沒人能猜出走向。

    等樓礎再度清醒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伏案睡了一會,夜色已深,樓礎脫衣上床,反而睡不著,一會嘀咕一句“循名責實”,當時聽聞人學究說的時候,自覺醍醐灌頂,待到實際運用的時候,卻如披荊斬棘,奮鬥多時也沒見到路徑。

    他需要指點,可是聞人學究已經回鄉,一時半會找不到。

    第二天一大早,府裏有人來請,說是大將軍回府,要立刻見他。

    樓硬已經趕到,見到父親頗為激動,“竟然有人聲稱父親被軟禁在宮中,結果父親毫發未傷地出來了,哈哈,這回能讓所有人閉嘴了吧。”

    樓溫全不像在宮中時暴躁,坐在椅子上默默喘息,聽三子胡說八道,樓礎到來,他也不開口,還要再等一個人。

    這個人不是樓溫的兒孫。

    劉有終以相術聞名天下,拒絕做官,遊走於達官顯貴之間,自從十多年前來過樓家之後,與大將軍來往頻繁,參決機密,雖不掛名,卻是最受大將軍信任的幕僚。

    樓礎還記得這名相士,劉有終竟然也記得這個當時隻有七八歲的孩子,先是一愣,馬上笑道“這是……‘不言公子’吧?”

    “劉先生還記得,兒時無知,多年前就已經開口了。”樓礎拱手道。

    樓硬在一邊笑道“老劉,你當時說我這個弟弟‘閉嘴沒事,張嘴惹禍’,他張嘴這麽多年了,好像也沒啥事。”

    “‘閉嘴則為治世之賢良,張嘴必成亂世之梟雄’,嗯,是我說的。”劉有終重新端詳。

    “你現在再看,十七弟哪裏像是梟雄?”樓硬問道。

    “他還沒張嘴呢,自然不是梟雄。”劉有終露出高深莫測的神情。

    樓硬一愣,“他沒張嘴,這些年來是誰在說話?”

    坐在主位上的樓溫道“張嘴、閉嘴,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找你們來,不是為了說這些閑話。”

    樓硬害怕父親,自己先“閉嘴”,樓礎自然也不吱聲,劉有終走上前,略一拱手,坐在旁邊,樓家兩子仍然侍立。

    樓溫陰沉著臉,“難道是因為我當年殺戮太多?樓家子孫滿堂,居然沒有一個像樣的。讓他們出城從軍,是指望有人安撫眾將,平穩軍心。這幫蠢貨居然當成避難,躲在軍營裏無所作為,聽說還有人想要逃亡,真他娘的……”

    樓溫罵起人花樣百出,對自家子孫也無避諱,樓硬、樓礎隻能老實聽著,劉有終笑著勸道“大將軍平時很少帶兒孫進軍營,突然卻要他們安撫眾將,就是神仙也難做到啊。”

    “又不是讓他們帶兵打仗,隻是與將校喝喝酒、聊聊天,很難嗎?現在倒好,給樓家露怯去了。”樓溫重重地歎息一聲,“可惜我那幾個還有點用的兒子都不在身邊。”

    樓硬忍不住插口道“父親,不是還有我和十七弟嘛。”

    樓溫掃視兩個兒子,毫不掩飾臉上的鄙夷,目光最後落在樓礎身上,“說說這是怎麽回事,你一個小白人兒,怎麽躥到陛下身邊的?”

    樓礎也不隱瞞,從借文章一直說到長公主,隻是不提馬維,也不提張釋端家中的情形,他承諾過要守密。

    樓溫臉色稍稍緩和,扭頭向劉有終道“誰能想到,我們樓家居然出來一位能寫文章的小子。”

    “我看過那篇文章,的確是好,怪不得長公主看重你。”劉有終道。

    “文章寫得再好也沒用,真刀真槍方顯真本事。”樓溫對文章不感興趣,“夫人與公主受你攛掇,進宮迄今未還,我與老三回家之後連個伴兒都沒有。”

    “父親,有母親和公主陪在皇太後身邊,對咱們樓家有利無害。”樓硬倒不著急見自己的妻子。

    樓溫瞪三子一眼,又向樓礎道“你這麽愛出主意,看來是個謀士的命,來吧,大謀士,給我說說眼下形勢,再出幾條奇計。”

    樓溫明顯是在譏諷,樓礎拱手道“大將軍與劉先生議事,孩兒正該多聽多學,哪有亂說的份兒。”

    “嘿,你還懂點規矩。”樓溫轉向劉有終,“找來找去,也就這兩個兒子勉強有點人樣,讓他們在一邊聽著吧。”

    劉有終點點頭,看了樓礎一眼,似乎在說“你現在還沒開口”,樓礎挪開目光,與三哥站到邊上恭聽。

    樓溫最在意城外的大軍,自有忠誠的部下向他提供消息,“朝廷更換營中一多半文吏,將校倒是沒怎麽調整,如今臨時掌軍的是蕭國公曹神洗,對我則不清不楚,隻說是回家休息,這算什麽?”

    樓硬已經向父親說過邵君倩的事情,正要開口提醒,被大將軍一眼瞪了回去。

    劉有終沉吟片刻,“觀陛下之所為,是個講道理的人。”

    “哈!”

    劉有終不在意嘲笑,“大將軍仔細想想,陛下所廢、所立、所殺、所存之人,哪一次沒有明確理由?哪一次不是說得群臣啞口無言?”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陛下無論要怎麽對付我,都得師出有名。”

    “正是,大將軍再仔細想想,自己可有被抓住的把柄?”

    樓溫想了一會,“沒有,我這一家子廢物,倒有一個好處,不給我惹麻煩。”

    樓礎的心突地跳了一下。

    “那大將軍不必擔心,陛下所為,無非是在試探。”

    “試探什麽?”

    “禦臣之術,有賞有罰,有升有黜。一賞一罰,令群臣效力,一升一黜,見群臣真心。”

    “你說明白些。”

    劉有終指向樓硬、樓礎,笑道“大將軍對待子女,向來慈愛吧?”

    “嘿,沒打死他們,算我心軟。”

    “然則可缺衣食?”

    “當然不缺,男男女女快二百口,每年花掉的錢足夠養一萬大軍了。”

    “既已供衣供食,為何不給和顏悅色?”

    “什麽都給,不把他們慣上天啦?管教子女跟治兵一樣,必須有張有弛……啊,我明白了,陛下這是拿我們這些老臣當兒子對待啊。”

    劉有終笑道“意思一樣,畢竟不同。大將軍乃開國功臣,受先帝遺命輔佐新君,新君地位日漸穩固,自然不想再‘慣著’老臣,必須顯露嚴厲的一麵,試探你們的反應……”

    “看誰忠心,看誰不滿。我是忠臣,但我該怎麽做才能讓陛下相信?”

    “嗯,為大將軍計,明天就上書,交出西征帥印,專心宿衛宮廷。”

    “真交?”樓溫吃了一驚,掌軍多年,讓他交出兵權,心裏極不踏實。

    “嗬嗬,陛下試探大將軍,大將軍就不能試探陛下嗎?文吏可打不了仗,軍中將領皆是大將軍舊部,朝廷若是真收帥印,他們也不會同意吧?”

    樓溫恍然大悟,向兩個兒子道“這才是真正的謀士,你們加在一起,能比得上劉先生的一根腳趾頭嗎?”

    樓硬嘀咕道“腳趾頭又不會出主意。”

    樓礎道“差之遠矣。”

    劉有終笑道“大將軍別誇得太甚,萬一說錯,我可負不起責任。”

    “錯不了,就是你說的意思,老三,把邵君倩的話再說一遍。”

    樓硬馬上複述,劉有終認真聽完,點頭道“如此說來,陛下想試探的人不隻大將軍一個。”

    樓溫長出一口氣,“隻是試探,那我就踏實了。”

    樓礎在心裏大喊“不對頭,這不隻是試探。”可他什麽也沒說,反而跟著樓硬一塊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