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五章 複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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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塤一去三年,走時隻是剛剛八歲的孩子,心裏想的全是如何玩樂,回來時已是十一歲的翩翩少年,舉止有節,言辭文雅,看不出半點野性。

    張釋清抱住兒子痛哭,這幾年來她幾乎每天都要埋怨丈夫兩句,在見到兒子的一刹那,所有埋怨都化為烏有。

    馮菊娘卻微微皺眉,扭頭向丈夫小聲道“回來一個小先生,也不知咱家女兒喜不喜歡……”

    田匠笑而不應。

    徐塤回家省親,隻能待三天,見過眾人、分發禮物之後,隨父母來到書房,細談這些年的經曆,徐礎禁止兒子寫信回來,因此許多事情都是第一次聽說。

    張釋清聽得津津有味,覺得每件小事都值得一聽,徐礎卻沒有表現出太多興趣,一邊看書一邊聽,偶爾插上一句。

    馬軾沒有跟著一塊回來,他現在是太子身邊深受信任的侍衛,已在禁軍中得官,請不下來假期。

    受徐礎指點,馬軾在京城使用本名,並不避諱梁王之子的身份,梁王死於鮑敦與寧王的逼迫,與大楚無仇,反而深感其恩,馬軾又是一個沒有多大野心的武將,因此不受皇帝忌憚。

    說是太子侍從,其實見到太子的機會並不多,尤其是年紀小的貴門子弟,侍從隻是一個稱呼,大多數時候他們都是在讀書、習武,徐塤受到麻皇後的庇護,生活尤其優越,與太子見麵次數也多,在父母麵前對太子讚不絕口。

    張釋清拿自己小時候的生活做比較,總覺得兒子過得艱難,不停地歎息,看向無動於衷的丈夫,差點又要抱怨。

    徐塤又說起朝廷事務,條理頗為清晰,徐礎仍不顯出興趣,張釋清卻是滿臉含笑,似乎已經看到兒子封侯拜相的一天。

    過去三年裏,京城最大的一件事就是長沙侯郭時風以及益州鐵家的衰落,在動手之前,皇帝對宰相表現出極大的信任,每次出巡、出征,必然指定郭時風留都輔政,皇後與太子旁觀而已。

    皇帝號稱要發兵進攻涼州,召集各州兵將齊聚西京,鐵家兄弟奉召齊至,一進軍門就被活捉,被指與宰相暗中勾結,存有不臣之心。

    幾乎與此同時,京城的麻皇後與太子發宮中侍衛闖入宰相府,拿下郭時風,馬軾當場所見,說郭時風一見東宮兵卒,擲筆於地,長歎一聲,沒做任何反抗,全無坊間所傳的先怒後恐與跪地求饒。

    郭時風與鐵家兄弟早有來往,書信不斷,其中頗有怨語,尤其是在早年間的信裏,談到過取代楚王的未成形計劃。

    這些信本應毀掉,郭時風府中確實一封信也找不出來,金都城鐵家卻搜出不少,也是皇帝行動迅速,這邊抓人,那邊就已搜府,鐵家人來不及銷毀。

    據說鐵家兄弟早想毀信,但是兩位夫人卻不同意,以為這些信有朝一日或許能用來警示宰相,沒想到這也是自家的“罪證”。

    皇帝寬宏大量,念及郭、鐵兩家的功勳,且所涉陰謀全在十多年前,近期書信中雖有怨語,卻無大過,因此赦免兩家死罪,鐵鳶、鐵鷙削爵為伯,全家遷居廣州,郭時風因為有毀信之舉,罪加一等,被免爵為民。

    至於益州的蜀王,立刻上書請罪,甚至聲稱自己不是甘氏後人,沒資格稱王。

    皇帝力排眾議,認為蜀王無罪,至於出身,查無實據,仍可稱王,但是益州佞臣眾多,蜀王不宜久處其中,可遷至京都。

    益州平定,天下震動,涼王楊猛軍派使請罪,隨後親自前往西京交出王號。

    皇帝原諒楊氏的種種罪過,不肯收回涼王之號,楊猛軍卻極為堅持,懇請十餘日以明心誌,終於交出王號,隻保留涼州牧守之官。

    楊家也向京城派去質子,比徐塤大兩歲。

    “楊家之子是誰所生?叫什麽名字?”張釋清立刻來了興趣,聽說鐵家被遷往南方,她隻是唏噓一番,沒有追問太多。

    徐塤不明所以,回道“當然是牧守夫人所生,庶子為質,朝廷也不能同意啊。他叫楊彌,阿彌陀佛的彌。”

    楊釋清看一眼丈夫,然後向兒子笑道“你說錯了,那是彌勒之彌。他怎麽樣?你們兩人是朋友嗎?”

    徐塤更加糊塗,搖頭道“我們不是朋友,楊彌自恃高大,經常欺負同僚。”

    聽兒子小小年紀卻說出“同僚”兩字,楊釋清又笑了,“楊家的兒子肯定高大,但你不必怕他,楊彌再欺負人,你就說……”

    徐礎扭頭看來,以為妻子要出餿主意,張釋清卻道“你就說馬軾是你哥哥,楊彌高大不過馬軾吧?”

    徐塤正色道“楊彌沒欺負過我,即便有,我自己也能應對,不用哥哥出頭。”

    “這才是我的兒子。”張釋清誇讚道。

    又說許多話,張釋清才放兒子離開,“車馬勞累,好好休息,明天再聊。”

    徐塤出書房,走向自己的臥房,忽見一名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女迎麵走來,立刻停下,拱手行禮。

    馮菊娘的女兒田熟也是十一歲,長得快些,個子比徐塤還要高出一點點,麵對從前的玩伴,假裝沒看到,揚臉走過去,連聲招呼都沒打。

    徐塤悵然若失,站在原處竟然也沒說出話來。

    走出十餘步,田熟突然止步轉身,問道“你給我帶禮物了?”

    徐塤立刻點頭,快步走近,“一件交給馮伯母了,還有一件……”徐塤從懷裏取出一個小包,輕輕打開,“這是三年前你要的京城泥人。”

    泥人是個女娃形狀,色彩鮮豔,憨態可掬,田熟拿在手中,臉上這才露出笑容。

    書房裏,張釋清歎道“一個回來了,另一個卻遠在漁陽,也不知他們兄弟二人何時能夠重聚。”

    “今後機會多得是。”徐礎道,一年前,他將小兒子徐篪送到漁陽,給漁陽王釋奴做侍從,同樣不許寫信回家。

    “兒子回來,你怎麽不高興?”

    徐礎放下書,“高興,但是不能顯露。”

    “哼哼,對親生兒子也要這樣嗎?”

    三日之後,徐塤必須上路返京,母子分別自是依依不舍,徐礎親自送行,一直送到鄴城方才告辭,叮囑幾句,別無它話。

    徐礎極少進城,此次前來,一是送行,二是來見鄴城王譚無謂,他早已接到邀請,一直找借口沒來。

    三年前,譚無謂聽從徐礎的建議,先是自請攻打遼東,戰敗之後赴京請罪,願以王號贖罪,未得允許,於是請削一半封地,並且免去長子“王世子”之稱,以為兒子無功,不可稱王。

    如徐礎所料,經過此舉,皇帝對鄴城王的忌憚少了許多,但是蜀王遷京、涼王免號之後,譚無謂又有些害怕。

    一見到徐礎,譚無謂就激動地說“朝廷動手了,朝廷動手了……”

    “二哥與郭相有過書信往來?”

    “沒有,我怎麽會……他是宰相,我是一方諸侯,平時總有公文往來。”譚無謂中途改變說辭,“怎麽辦?我是不是該學涼王交出王號?如今異姓王隻剩下我一個……”

    “涼王數度不奉詔書,有罪而去王,二哥何罪之有,要交出王號?”

    “我也不願交出,可是……”

    “而且異姓王還有一位蜀王。”

    “蜀王遷至京城,與傀儡無異。”

    “二哥要學,不如學蜀王。”

    譚無謂愣了一會,問道“四弟沒有別的主意了?”

    徐礎搖搖頭。

    “讓我想想,實在不行,隻好用這一招。”

    徐礎告辭,回到穀中向張釋清道“鄴城王怕是難得長久。”

    張釋清吃了一驚,“咱們思過穀多得鄴城王庇護,你不能給他出個主意?”

    “鄴城王以軍功得王,心高氣傲,不願去京城忍一時之辱。天子在時還好,天子一旦不預,必要先除鄴城王。”

    “如此說來,薨在皇帝之前,才是鄴城王的幸運?”

    譚無謂的“運氣”沒那麽好,他果然沒去京城,而是又一次上書,希望交出王號,被皇帝在詔書中責備之後,再不提此事。

    兩年之後,皇帝得病,為了衝喜,將一位公主送到鄴城與譚無謂的一個兒子成親,這是早就定妥的親事,因為兩人年幼而拖至今天。

    送親的隊伍極為龐大,貴戚成群,譚無謂帶兒子以及群臣出城相迎,卻被隨行禁軍拿下,直接送往京城,親事則照舊進行。

    譚無謂在京城的遭遇眾說紛紜,又過兩年,徐塤第二次回家省親時,才帶來一些可靠的消息。

    譚無謂進京,朝廷對外宣稱是鄴城王聽說皇帝病重,自願前來服侍,在京城,譚無謂住進早已安排好的王府,進宮數次,君臣之間說些什麽,外人不得而知。

    皇帝確實得了重病,拖了五個月,撒手駕崩,消息傳出的當天晚上,鄴城王自刎而死,留下遺言,聲稱是要追隨陛下。

    太子登基,感念譚無謂之忠,特許其長子繼任鄴城王,三世以後再削王為侯。

    徐塤這年十五歲,因為從小在東宮陪伴太子,已獲官職,此次回家,一是省親,二是與田熟正式定親,約定次年完婚。

    徐塤還給父親帶來一個提醒“新帝至孝,對太後無所不從,太後對張妃、漁陽王忌恨已久,二弟身在漁陽,望父親多多在意。”

    徐礎道“你初去京城時,我怎麽交待你的?”

    “莫管閑事。”

    “嗯,我現在的交待也沒變。”

    次年秋季,該是成親之日,徐塤職事繁忙,不得告假回鄉,張釋清於是與田匠、馮菊娘夫妻一同送田熟進京,這也是他們多年來第一次離開思過穀。

    穀中一多半人跟著進京,隻有徐礎留守,帶幾個孩子繼續讀書,連信也不寫一封。

    這些年來,穀中人口逐年增加,已近百口,突然離開大半,立刻變得安靜許多。

    徐礎生活不改,除了教孩子們寫字、讀書,就是每隔兩三日前去打掃範閉與老仆的墳墓。

    一個月之後,有人從京城送來書信,太後賓天,九州同哀,一年之內禁止婚嫁,徐塤與田熟的婚事不得不延後,張釋清等人不願來回奔波,因此要在京城住上一年。

    徐礎托此人帶一句口信,說是“知道了”,再無它話。

    次年初夏,思過穀裏來了兩位意外的客人。

    一位是劉有終,這麽多年過去,他竟然沒有變得更老,徐礎不由得懷疑他真有幾分仙氣。

    劉有終當年棄晉王而南下,追隨寧王一陣,覺得不是長久之計,悄然離去,隱居江南山中,天下平定之後,他再度出山,仍以相人為業,名聲比從前還要響亮,遊走王侯顯貴之門,還收了一名徒弟。

    徒弟姓周,名複始,自稱是徐礎故交,徐礎認了好一會才猛然想起,此人的確是故交,脫口道“黑毛犬!”

    周複始正是當年誘學館裏的同窗周律,竟然熬過了亂世,隻是當不得官,隨劉有終學習相術,頗有所成,笑道“當年賤號,徐先生倒還記得,我亦記得徐先生的那篇文章,‘用民以時’,這些年來所見所聞,我越發覺得這四個字似簡實深。”

    得見故人,徐礎大悅,破例飲酒,一醉方休,與劉有終、周複始談天說地,卻不說時政,那兩人每次提起,徐礎都是隻聽不說,實在被問起,他說自己久不聞世事,無可評判。

    師徒二人在穀中居住三日,告辭離去,徐礎送到穀外,心裏明白,自己通過了新皇帝的考驗。

    初秋,二子徐篪從漁陽趕回,他受征入京為官,順便省親,正好還能參加兄長的婚事。

    徐篪給父親帶來一份特別的禮物,是兩本書,一本《詩經》,一本《尚書》,書很普通,來曆卻不尋常。

    “當年先帝與鄴城王征遼東接連不勝,天成亦有自知之明,去皇帝之號,改國號為遼成,向大楚稱臣,三年一貢,使者每次都要經由漁陽。去年使者經過時,將這兩本書送來,說是父親故人送來的禮物,使者不說故人姓名,我覺得不妥,所以今年才帶來。”

    徐礎接過兩本書,翻了一會,笑道“確是故人之禮,她想告訴我,雖居荒外,不忘詩書。”

    “父親的這位故人倒有讀書人的氣節。”徐篪不明其意,又道“我在漁陽聽說太後死得頗為蹊蹺,甚至有傳言說先帝駕崩之前就已做出安排。漁陽王頗為不安,擔心張太妃的安危,讓我入京之後詳加調查,父親以為……”

    “用民以時。”徐礎回道。

    “嗯?”徐篪明白這四個字的意思,卻不明白它與自己所說的話有何關係。

    “你進京為官,必受皇帝問策,你對‘用民以時’,別的事情不可多問,更不可多說。”

    “是,父親。”徐篪不敢多問。

    徐礎拿起故人送來的書,心靜如止水。

    他知道,自己的兩個兒子入京,少不得會卷入諸多紛爭之中,但他並不擔心。

    他知道,妻子入冬之前就能回來,思過穀將恢複熱鬧。

    他知道,歡顏郡主已經安定下來,不用他再操心。

    世事終而複始,每個終始卻各不相同,他知道,自己的計謀再也用不上了。

    (全書完,明天還有一篇後記,發在微博上,全稱“冰臨神下的微博”,請大家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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