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離耐著性子坐在長椅上，還能聞到微微酒香，也不知他是醉得入眠，還是心事已了呢？這份安寧，是江離認識步淩天以來，第一次看見的。

    他就這麽一直等候，沒有出聲打擾步淩天坐在牢房角落的短暫休憩，反正他也並非過度喜愛喧鬧的人，什麽都缺，不缺在安逸中度過歲月的心性。

    牢房中，一隻老鼠時而竄出，在過道逗留片刻，抓了抓地麵又匆匆逃走，邊角處點點水花濺躍，打出叮咚滴響，是這裏唯一能聽到的清澈曲音，江離聽著這些，發著呆。

    “嗯……”步淩天的呼吸變得重了，感覺像是第一次平靜地醒了過來，可以聽見笑著歎了一口氣，磨人的疲憊終於緩緩從腦中流走，心髒的跳動，讓胸膛很舒服。

    輕輕一抬眼，他看見牢前長椅的位置，那個少年早已入座，不知在想些什麽，和黑暗融匯一體，安詳地像個石頭。

    “你來了。”步淩天的聲音很淡，身子還是保持著那副模樣，口氣發生了古怪的轉變，平和得讓人慌張。

    江離兩手撐在椅子上，淡淡道：“嗯……有事啊。”

    長久以來積蓄的火氣已經在戰鬥中揮霍一空，現在的他看見這樣的步淩天，沒那個心情再去針鋒相對，言辭譏諷了，他也很累。

    步淩天麵帶倦色，笑道：“沒什麽隻是……方才和雲寨主言談投契，想通了很多事，所以有些話想和你說……”

    他頓了一小會兒，閉上眼睛道：“對不起了，雖然我知道我說這話有點惡心，也太晚了，不過不管你肯不肯接受，我還是想說聲抱歉，請把我的歉意代為轉達，因為……我應該快沒什麽力氣一一致歉了。”

    江離愣了會兒，有點不敢相信步淩天肯說出這句話，雲飛揚也不知和他說了些什麽，他的心魔和執念好像突然消失了，原來如此凶殘的脾氣竟然有了轉折。

    麵對他的道歉，江離有些茫然，無話可說，無言可辨，低下頭輕嗯了聲，不做其他無用之舉。

    緊接著，又是一陣長達十分鍾的死寂，也許是幾天前還在仇殺的對手，卻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彼此都很難適應了吧。

    最後，還是江離打破了這種氛圍，輕道：“完了？”

    步淩天囁嚅了下，沉默之後，終於再次向這個小子講述自己經曆的所有，講得很慢，沒有剛才和雲飛揚那樣飛揚著悲情，而是像是在講述一件平常的笑談，推心置腹，毫無保留。

    江離背靠冰冷的石壁，看樣子像是發呆，實際上一字不落地聽在心裏，覺得這故事比身後的寒石更加冰涼，終是一言不發，聆聽到最後。

    步淩天倦笑道：“就是這樣……嗬，很滑稽吧，明明是我自己上天摻和，到頭來，卻沒辦法接受這樣的結果，自甘墮落。”

    他這會兒才明白步淩天那扭曲的忠誠還有種種行為是因何而起，看來老天爺不怎麽討人喜歡呢？要是我，估計也會被逼的發瘋吧。

    但還不等江離說話，步淩天又道：“別誤會，我不是想博取什麽同情和理解，也不想粉飾什麽。”

    “那你想我說什麽？”江離問道：“隻是想找個聊天的人？”

    “並不是，隻不過，我有疑惑想請教你。”

    “請教？”江離不解地喃到，他一不為人師表，二不是領導典範，還少他好幾百歲，如何教導他？

    步淩天低眉看著方才手掌中殘留的淚漬，緩緩道：“我剛剛得知，九重天，我曾經把理想丟在那裏，不知何時，已經被某個男孩重新拾起，然後實現了，得知這一切，我發現自己的所作所為變得很滑稽……”

    “是嗎……”怪不得他的性情發生如此大的改變，原來是昔日摒棄的黃粱一夢，在他人手裏變成現實，這大概和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是一樣的感覺吧。

    江離倒是挺好奇，那九重天如果真的像他說的那麽不堪，也不知道他口中說的，能夠站在九重天頂端的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不過，應該不會像自己這樣呆吧。

    步淩天徒自輕語：“欺瞞，利用，還有拋棄，這些……我無法原諒，我的怒火一直在狂燒，燒了很多年，而那個人，卻跨越了這些走到了理想的最後，江離，你能告訴我，他是怎麽做到的嗎？”

    “可我不是他……”江離淡淡道：“我隻是一介高中生，沒有你口中所說之人的那種胸懷，你問我？問錯人了吧？”

    “不，你和他有相似的地方，我從雲寨主那裏大概聽過你的事跡，在所有人相信你的同伴全部陣亡後，你卻固執地堅持自己，然後來到地獄，這實在不是一個孩子該有的堅強。我想，這樣的你應該能夠理解他，給我一個答案。”

    江離聽他這麽講，仰頭望著布滿蜘蛛絲的天花板，覺得當日發生的所有都像一場夢，亦真亦幻，叫人糊塗，千般思緒連番撲來，江離抿了抿幹裂的嘴唇，不去看他，呆呆地道：

    “我不知道……”

    江離把背向著牆上一靠，看著這家夥，也不想隨口糊弄他，聲音很低，卻過耳不忘，道：

    “我會發瘋，會憤怒，會被逼的無路可退，不過，人一輩子都在和可能性做鬥爭，既然我想做些什麽，哪怕有萬分之一，總要試著去做，至少自己回頭想想會覺得很帥氣吧。”

    這句話，包含了太多意味，步淩天將它聽在心裏，把江離看在眼裏，淚腺一酸，已是淚眼朦朧。

    想不到，他活了幾百歲還不及這個小毛孩子看得透徹，這句話足以解釋一切橫亙在心口的疑問，他強撐著心頭劇痛的跳躍，身子顫動地幾近昏厥，心道：”“是啊……我輸了，從頭到尾輸的一塌糊塗……沒錯，是你，你的答案和九重天時一模一樣……”

    江離見腳邊放著一個酒壺，那酒香便是出自於這裏，他一手抓起，感覺裏麵還剩了些，眼神一轉，無言地將酒扔進牢房之內。

    步淩天見迎麵飛來一隻酒壺，五指本能的向前握住接下，二話不說，向著口中就仰頭痛飲，辛辣的液體和淚水混雜著從脖頸救下，感覺滾燙無比，心血澎湃，直到飲下最後一滴，他才麵紅喘息著將手中的酒壺捏個粉碎，然後道：

    “江離，我想問的已經問完了，你走吧……想要知道地獄入口，明日請早……”

    “謝謝。”江離起身平靜地和他對視了幾秒，然後轉身準備離開，而正當他快要消失在牢房前，步淩天叫住了他：

    “江離小鬼！”

    江離腳下一頓，向他望去，卻見那個曾無數次想將他殺之而後快的轉輪王，如此和藹地笑著說：

    “保重。”

    江離聽到這句話，不知怎的，忽然感覺有些心塞，他自問對步淩天絕無好感，然而這一秒，他卻捕捉到這個男人留下的一些細微的痛苦。

    他把牙一咬，點頭致意，無比恭敬：

    “你也是，脾氣很壞的大叔。”

    步淩天見他留下這句話，從開門的光芒中漸行漸遠，心裏輕鬆，釋然開懷地仰頭大笑，那是好多年未曾有過的舒暢，而在笑容的最後，他抓著胸口倒在地上，獨自一人，痛哭流涕，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