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漢柔情

字數:5373   加入書籤

A+A-


    “哥哥,我想現在就試騎。”玉簟秋輕輕撫摸棗紅馬脖間的鬣毛,唇角上揚,眉眼溫柔,令玉蘭舟覺得回到了從前。“它叫什麽名字?”

    “娘娘萬萬使不得,它還小,不能騎。”玉蘭舟鬆開手中的棕色韁繩,掌心攤開,滿目瘡痍。“名字當然要由主人親自來取。”

    “這匹馬是哥哥奪來的,還是由哥哥賜名吧。”玉簟秋裝作沒有看見玉蘭舟手上的繭和疤,很自然地接過韁繩,讓自己的注意力盡量集中在馬的身上。

    玉蘭舟輕聲道,“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叫它明鏡,娘娘意下如何?”

    玉蘭舟平日裏在軍中嘶吼狂放慣了,突然要壓低嗓子說話,很不習慣。宮裏規矩甚多,不能大聲吆喝,不能醉酒,見到品級比自己高的官員要行禮……諸多禮儀壓得玉蘭舟渾身不自在,一想到自己的妹妹這輩子都要被關在這座名叫皇宮的囚籠裏,玉蘭舟的胸口就有些悶。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看來玉蘭舟依然日夜生活在那件事的陰影裏,從未走出去過。

    玉蘭舟敢說敢做,那年茶話會一結束,聖旨就如願以償地到了手。

    有人歡喜有人愁,蘭舟歡喜林氏愁。

    女兒被指給天生癡傻的太子為婚,對作為親生母親的林氏來說婉如晴天霹靂,現在兒子又不聽話,私自去請了聖旨,被陛下親自派去將軍府下的軍營習武,不去就是抗旨,她必須放他去。

    兩道晴天落雷劈身,一個江南弱女子怎麽經受得住。終於,在玉蘭舟正大光明去習武的第二年,林氏一病不起。

    “母親的病因尋到了沒?”玉蘭舟住在軍營無法抽身,一連托人送了好幾封家書回國公府。

    林氏還在生他的氣,每次都隻讓貼身婢女在家書下邊附上“無礙”二字,家書原封不動地退回。無論玉蘭舟言辭多麽懇切,寄回的家書下邊都永遠隻有“無礙”二字。

    玉蘭舟最討厭“無礙”二字了,這輩子都討厭。

    林氏病倒了,陳姨娘也沒閑著。今日帶著女兒過來黃鼠狼拜年,明日又托婢女送來一道裝飾成保命符的催命符。“您瞧瞧,生個兒子有什麽用,還不如女兒來的貼心實在呢!”陳姨娘親昵地捏捏玉憐湘的臉,棉裏藏針。

    玉明豐已許久不曾踏進正房大門,玉蘭舟人在軍營,玉簟秋一個小姑娘,林氏不想將她牽扯進宅中爭鬥。她隻剩下玉簟秋了,她想要她的女兒在嫁進皇宮之前盡可能地多享受幾年快樂時光。

    “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林氏坐在院中涼亭下強忍咳意給玉簟秋講詩,“你知道什麽是蕭郎嗎?”

    “不知道。”玉簟秋安靜地坐在林氏身邊,不敢多說一句話。自家哥哥已經把娘親氣病了,她不能再雪上加霜。

    “蕭郎指代女子所愛戀的男子。”林氏替她解惑,隨即話鋒一轉。“秋兒,你有蕭郎嗎?”

    玉簟秋還小,沒想到自家娘親會問得如此直接,隻羞澀呢喃道,“有……有……”

    “是誰?”

    要不要這麽直接?!小玉簟秋微微汗顏,娘親這是在擔心她早戀?

    “告訴娘親,是誰?”

    玉簟秋鼓起勇氣,抬頭看向林氏,答得鏗鏘。“硯之哥哥。”

    林氏放下手中的詩集,喃喃道,“天作之合,陛下聖明。”

    “娘親,什麽是天作之合呀?”玉簟秋問林氏,“是秋兒答錯了什麽嗎?”

    “沒有,娘親是在為你感到高興。”林氏伸出食指,往玉簟秋腦門上輕輕一戳。“彼此相愛卻礙於身份,門當戶對卻夫妻離心,世間有緣無分的男女十之八九,而我的秋兒是十之一二。”

    玉簟秋隻聽了個半懂。她與劉硯之有緣,聖上賜婚,門當戶對,青梅竹馬,相互喜歡,天作之合。

    “既然有緣有分,就要牢牢把握,好好珍惜這段緣。”林氏教誨道,“沒有什麽東西會一成不變,人,心,緣,事,情,鬥轉星移,滄海桑田。”

    玉蘭舟人在軍營心在玉府,凜冬已至,寫家書又問不到所以然,也不知道娘的身體好些了沒,還生不生他的氣。

    今年的雪下得特別大,寒風刺骨,凍得縮在營帳裏的玉蘭舟想見觀音姐姐。“聽說沒?要打仗了!梁國的軍隊又壓境了!”

    “什麽?前幾年陛下不是送了五皇子到梁國去做質子麽?怎麽現在又來了?”

    “聽說是要修約,造孽喲……”玉蘭舟一旁的士兵皺眉怒斥道,“梁國國君座下那姓呂的狗賊不但率兵壓境,還帶著五皇子一起。梁國的將領們一人一條貂絨披風,連最低等的士兵都有一件棉衣,聽前線咱們的士兵說,我們的五皇子隻穿著一件單衣,被綁在梁國的營帳外邊……”

    “可恨至極!”玉蘭舟一腳蹬開用來禦寒的棉被,露出結實的臂膀。“梁人如此淩辱我大祁皇室,我們卻還縮在這營帳裏打抖!”

    眾人默不作聲,玉蘭舟又道,“身為祁國男兒,我們應該保家衛國,而不是坐在這裏閑聊侃大山!”

    在玉蘭舟的帶領下,軍營內數千人簽了血書,送到鎮國大將軍麵前,將軍大喝一聲“好”,一支千人輕裝小隊就此組成,孤獨地前往南祁增援,那年玉蘭舟隻有十三歲。

    南方多濕冷,越往南,瘴氣越毒。隊伍中中有人染了瘴毒,接二連三,四肢無力,發熱咳嗽,最後絕望地死去,落葉不歸根。

    玉蘭舟不能病,更不能死,他是這隻隊伍的核心。身為小隊隊長,他必須保持積極昂揚的鬥誌和精氣神,以鼓舞軍中士氣。

    “隊長,阿福死了,他死了……”抱著阿福屍身的士兵痛哭流涕,玉蘭舟衝上去就是一個大嘴巴子。

    “他死了,又不是你死了!”玉蘭舟揪起他的衣領,“你是大祁的士兵,不許哭!”

    士兵止住了啼哭,嘴角依舊一抽一抽,玉蘭舟語氣漸緩,“阿福與我住在同一個營帳,是我親密無間的好兄弟,我和他的關係比你和他親得多。我知道你很難過,我更難過,但是他死了,已經死了,他死了!你哭有用嗎?!”

    玉蘭舟再抬頭看那士兵的臉,已恢複如初,堅毅陽剛,仿佛他懷裏摟著的不是夥伴的屍體,而是一縷即將飄走的青煙。

    這場仗勝了。玉蘭舟率領的隊伍增援及時,配合南祁軍打了一場漂亮的伏擊。隻是五皇子依然沒能救下來,祁國國君用了一張完全不對等的合約,為五皇子換了一件能禦寒的棉衣。

    祁國雖然還是簽了不平等條約,但到底打了勝仗,換來南方短暫的和平,舉國上下還是滿心歡喜的,唯獨國公府上下哀容滿麵,無法過一個闔家歡樂的春節。

    林氏走了,帶著滿腔遺憾,郎中說她是抑鬱而亡。

    林氏走時玉蘭舟還在營帳內醞釀他的伏擊戰術,等他回了家,林氏的頭七都過了,隻在祠堂見著一方小小的牌位。牌位前的瓜果還很新鮮,玉蘭舟隨手拿了一個蘋果就往嘴裏送。“娘啊娘,您可真狠,都一年了,還生兒子的氣。”

    蘋果真甜,真香,玉蘭舟隻覺得自己是在嚼蠟。“您怎麽這麽小氣,牙呲必報,妹妹的性子原來是跟您學的。兒子背著您求了聖旨,您就背著兒子獨赴黃泉。”

    士兵不能落淚,在軍中落淚是會被罰的。抄軍規一百遍不說,還要被其他人笑話成娘們,丟人。

    玉蘭舟現在不在軍營裏,他現在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他娘的牌位前,無聲地流眼淚。他不能像玉簟秋那樣光明正大地哭,他是玉國公的嫡長子,玉家唯一的兒子,他是玉家的頂梁柱,他身上背負著無數重擔,他不能隨意地表達自己悲傷的情緒,他不能哭得明目張膽,他不能。

    眼淚是軟弱的象征,玉蘭舟還有個妹妹,叫玉簟秋。玉簟秋九歲就沒了娘,離嫁到皇宮去還有整整七年,玉蘭舟發誓要照顧她七年,他要親眼看著她長大嫁人,看著她過得幸福,隻有這樣他才能對得起早早離世的娘。

    玉蘭舟憑借一場漂亮仗,成功地引起了鎮國大將軍乃至君王的注意。鎮國大將軍決定提拔他做副將,條件是隨從作戰。

    第一次,玉蘭舟拒絕了,因為他曾當著母親的牌位發過誓,要替她照顧好妹妹,他不能去。第二次,玉蘭舟又拒絕了,還是因為他的妹妹。第三次,玉蘭舟本還想拒絕,結果鎮國大將軍直接將他叫去了將軍府促膝長談。

    “當年是你親自向聖上求的旨,賴在我將軍府學武,現在本將軍好意提拔你,你卻屢屢拒絕,毫無當年之勇。”

    玉蘭舟坐在大將軍對麵,麵紅耳赤,一路溜回國公府,如過街老鼠。

    “哥哥,你去吧。”玉蘭舟坐在玉簟秋的床邊,玉簟秋的頭上還過著紗布。“阿秋沒事的,阿秋已經長大了,不需要人照顧,阿秋可以照顧好自己。”

    “哥哥已經在娘牌位前立下誓言,要……”

    “哥哥,你的理想,還記得嗎?阿秋不想做哥哥肩上沉重的包袱,阿秋隻是……隻是想幫哥哥。”

    在玉簟秋的百般勸說下,玉蘭舟一咬牙關,接受了鎮國將軍的提拔,做了他的副將,從此一連七年,僅過年回家一趟。

    玉簟秋每年過年都在國公府門前等玉蘭舟回家,整整七年。

    玉蘭舟跟著大將軍吃了不少苦,東奔西跑,南征北戰,每次回家都帶著整整一年的疲憊。他太累了,以至於每次回家都看不見玉簟秋清澈眼眸裏堆積著的,一年比一年多的東西。

    焦慮,恐懼,和絕望。

    (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