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魂夢

字數:4884   加入書籤

A+A-




    這場夢做得很累,因在夢裏我總是在哭,涕泗橫流。無限幽深的畫堂外雲間水遠,良窗淡月,滿地黃花堆疊成厚重的花毯,九曲回腸的雕欄玉帶將繁花墜影隔在芳塵之外。我隻站在庭院裏,看著太醫背著醫箱,進進出出得,一個個愁眉苦臉。

    他們說懷淑病了。終日咳血,數度暈厥,集太醫院之力也無法查出病症。不知道病症,就沒法對症下藥。陶泥罐子盛著苦澀難聞的湯藥,給懷淑喝了一碗又一碗,也難以止住他日漸消瘦孱弱,到了最後,好像渾身的血肉都被這病榨幹了,隻剩下一層薄麵皮幾乎是掛在骨頭上。他瘦骨嶙峋,病態支離,一點生氣都沒有了,終日裏纏綿病榻咳嗽得像要把五髒六腑都吐出來了。

    終於到了那一日,西客所落下了重重宮禁。我站在碧瓦紅牆外,隔著內侍的浣白錦衣,望向那頁緊緊閉合的懸窗。報喪的令官出了西客所直奔禮部,口裏喃喃自語:“敏王走了,快去備壽衣素縞,西客所得布置起來。”敏王是懷淑的太子之位被廢時皇帝給的封號,這個封號並沒有隨著他入土,因他死後被追封為昭德太子。

    或許所有人在他死後都記起了,他活到十九歲,不論是做為太子還是兒子,他沒有做過錯事,沒有對不起任何人。他一直是那個恭孝勤儉,謙虛守禮的簫懷淑,宅心仁厚,心懷天下。即便尹氏叛亂,也沒有任何證據指向他也參與了。他所遭遇得隻是被株連。隻有世人對不起他,他從未對不起過世人。

    我守在西客所外,看著內侍將懷淑病前所用衣物焚燒,炭火盆裏一團團厚重的黑煙霧在淡蕩秋光裏飄飄散散直奔上天,歸鴻聲聲哀鳴在斷殘雲碧間徘徊,花開至時尾,不減酴醿。

    從我記事起所有人都指著簫懷淑對我說,看見了嗎,那是大周太子,是你未來的夫君。我小他四歲,跟屁蟲似得追在他後麵跑了許多年,那句你未來的夫君魔咒般說進了我的心坎裏。我已認定自己長大後會嫁給他,這個認知就像是人渴了要喝水,餓了要吃飯一般自然,理所應當。因周圍的人都在灌輸,那麽仁慈和善的太子,將來嫁給他便是我最大的福氣。就像菩提樹下的苦行僧,那句佛讖在嘴裏念了千百遍,直到最後念成了信念,念成了真理。

    可突然有一日,周圍的人又來告訴我,大周有了新太子,他是簫懷淑的弟弟,你得嫁給他做太子妃。我已長大了,懂得倫理綱常,忠孝節義,弟娶兄妻,這是什麽樣兒的道理?宮闈裏的信諾,原是大過天地,大過綱常嗎?

    我在蒙昧中翻了個身,迷糊裏有個身影一直流連於我的榻前,他的手溫熱緊緊握住我的手,不眠不休地守護著我。是懷淑麽,我覺得有些委屈,衝他呢喃:“懷淑,他們將我嫁給了衍兒,可衍兒是你的弟弟啊,這樣做對嗎?”

    麵前的人玉樽晨鍾般靜靜佇立,我好像聽到了更漏緩緩流沙的聲音,不知緘默了多久,終於說話了,似歎息,“可衍兒愛你,他愛了你很多年。”

    “胡說”,我遽然搖頭,想要將聽到的這句匪夷所思的話搖到腦外,“他對我一點都不好,總欺負我,他……”我的聲音裏帶了哭腔,囁嚅:“他還喜歡了我的陪嫁丫鬟,要是換作你,一定不會這樣做得。”

    身前一片寂靜,如亙古長存的仙境般,聽不到一點聲響。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夢中似乎下起了大雨,細水霖霪輕輕敲打著窗墉扉葉,綿密輕柔的敲擊聲帶著塵花香氣傳入我的耳中,吸入鼻翼裏,夜涼初透,陣陣涼意侵入四肢百骸,我不安地在枕簟上挪動著腦袋,把被子攥得緊些,棉布的裏子麵被我揉在手心裏,像塊藕花軟糖似得粘泥癱軟,幾乎要將它揉化了。

    耳邊再沒有那溫柔而蠱惑的聲音,他好像消失在了韶光明媚的草熏南陌裏,夢裏乍晴輕暖,銀塘似染,一抹日光將金堤勾勒得燦然如繡。我又站在了春風化蔭裏,岸堤上花柳如織迎風婆娑舒展,水光波瀾裏倒映出了空蕩蕩的錦繡人世,我的影子伶仃落在岸邊的陰影裏,隻有我一個,好像那個人從未出現過一樣。

    欲醒還休得,我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睜開眼時隻覺天地旋轉,似以頂篷上描勒的和璞圖方為中心,悠蕩蕩地回旋,一圈接著一圈的圖影渙散著流朔的精光。

    “嬿好……”我沙啞著嗓子喊了一聲。

    幔帳被掀起,柔軟的緞麵上蕩起了波紋,嬿好頂著一雙烏青眼,愣愣地看著我,轉而喜道:“太子妃醒了。”

    侍女、太醫步履疊踏地在殿內轉悠,一會兒是墊繡枕搭線診脈,一會兒是垂羅帳掛湯品藥,我被人影晃得眼暈,又覺得夢裏多思,身上汗涔涔得,粘黏而發膩。

    我倚靠在玉枕上,有氣無力地問嬿好:“我這是怎麽了?”

    嬿好答道:“姑娘是中毒了。東宮的藥品湯食一貫查得嚴,宿日裏送到永宴殿的又都是經好幾道驗毒,應是都沒什麽問題得。毒是下在那盤酒糟鴨子裏,因是從吳越侯府送來得,內侍仔細查驗過得,進殿門前還是無毒得。誰知最後竟在那裏麵查了毒出來,太子命人嚴查,光審丫鬟內侍就審了大半夜,但一道鴨子經了太多人的手,一時也沒聽著有什麽頭緒。”她以袖遮麵,靠近我低聲道:“今兒一早我聽說太子派東宮內舍人徐文廷去了吳越侯府,姑娘,你說這毒會是從咱們府裏帶出來得嗎?”

    我虛弱地說:“不是進殿前查過嗎?那時沒毒,應不是從咱府裏帶出來得吧……”我也不十分篤定了,世人心思奇巧,特別是這宮闈內苑,手段端得花樣百出,若真有人處心積累了要來害我,東宮裏不好下手,去到我家裏動手腳也不是不可能。且蕭衍這個人心思向來多繁,城府極深,從不做無用功。他既要去驚動吳越侯府,多半是查出了什麽,有了些靠譜的猜測。我一時又憂慮了起來,陡然想起什麽,問道:“馮叔呢?”

    “太子親自問了他幾句話,就請到廂房裏歇息著了。倒是沒虧待了,就是出不了東宮。”

    我幽幽地歎了口氣,再怎麽說鴨子是他送來得且是他親手做得,就算他沒給我下毒且也絕無可能給我下毒,在事情沒個眉目之前怕也得被圈在東宮,出不去了。

    掙紮著坐起來,“我想洗個澡,嬿好你去準備準備。”

    一池清湯,洗滌了一身汙垢陳舊,想著能將那些煩惱悲愴也一並洗掉就好了。我披了件素白雲緞長衫出門,綿長擺尾直在腳後跟外拖出去四尺多,層台芳榭中每走一步,細緞子掃過地上綠嬌紅姹,雲緞上便粘了些碎花零葉。帝都裏風光爛漫,晝夜永不息地飄散著沉香霰霧,上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林苑裏鶯啼婉轉,芳草垂楊柳的柔韌絲絛幾乎抵到了湖麵上,湖裏有錦鱗搖擺著尾巴在靈沼中遊竄,在綺陌中佇立,卻是良久無言。

    我將這事在心裏來來回回地過了一遍,覺得蹊蹺得很,全無頭緒可言。入得了這瓊宮瑤樓裏,想讓我死的人誠然不少,可真敢明目張膽地下手,那就有點匪夷所思了。且這一毒,既已下了手,就該確保我倒下了再也爬不起來。不然,我死裏逃生不說,反打草驚蛇,勢必要列開大陣仗來查,這不就是典型地偷雞不成蝕把米嗎。

    思慮間日頭隱入了雲層,我抬頭覷了一眼暗淡天色,雲端如染了墨跡黑壓壓得迫下來。我沒帶紙傘,又孤身一人出來散步,隻得慌忙往回走。山雨欲來風滿樓,憑地刮起了一陣大風,將林苑中花草摧打著,汀蕙半凋,還沒到秋天就已是滿目敗紅衰翠。風實在太大,我想著去不遠的水榭閣台裏避避風,嬿好若見變了天必會帶人出來尋我得。

    東宮的這一處景致很好,樹木繁茂,寬大的綠楊葉子鬱鬱蔥蔥,在蔭蔽處修了一處亭台,四麵鑿空視野開闊,以黑曜石砌了穹頂柱子。

    我剛要去亭台歇息片刻,卻見亭台外站了兩個內侍,拂塵的尾羽線正從楊樹林的旁側露出來。停了腳步,正想往回走,卻聽見一個清清朗朗的聲音飄過來:“殿下放心,臣已跟吳越侯說好了,就說是烹煮時不小心用了毒菇,太醫院已打好了招呼,陛下那邊不會聽到任何風聲得。”

    腦中轟得一聲,好像有什麽炸開。我挪身躲到蔭叢後,往前傾了耳朵,想再聽得仔細些。蕭衍的聲音果然傳過來:“希望這件事快些了結罷。”隻此一句,再無餘聲。

    嬿好此時正尋我來,被碩大的蓬葉擋住了視線,她自然看不到前方另有人,用著她那把清透亮徹的嗓音喊我:“姑娘,你怎麽在這兒……”我慌忙去捂她的嘴,可已來不及了,楊樹後腳步聲攢動,人影憧憧,蕭衍領著那兩個內侍和徐文廷已到了我們跟前。

    我隻得硬了頭皮和嬿好行禮,展袖端平放於下顎處,膝蓋隻屈到了一半,手已被握住,“不必多禮。”蕭衍的聲音沒了往日冷硬鋒棱,如染了蕙蘭香氛,有些許溫眷暖意,“手太涼了,孤送你回去,外麵風大,不宜久待。”

    他裹住我的手背,無從知道,我的手心裏已生了層涼森森的汗漬。我沒說話,隻點了點頭,與他並排而行,江天杳杳,遙遙隔著浮綿不絕的瓊樓變了色,鴻雁低徊盤旋,翅羽幾乎落入水中。

    我反複回想著剛才那兩句話的意思,覺得蕭衍似乎有心回護著什麽人。我猛然想起了嬿好說過的話,那盤有毒的鴨子在進殿前是查驗過得,那時無毒,進了殿裏我吃了好半天也沒見毒發,隻一個人來了之後我隻吃了幾口就暈倒了。

    芳藹忽閃著靈狐般俏美的雙眸,歪了身子研究盛放酒糟鴨子的盤子,奇道:“這不是宮製

    啊。”……

    仿佛斷裂的珠子被一顆顆串連起來。細細捉摸,這已成了唯一的解釋,簫芳藹,她與蕭衍一母同胞,正是那個蕭衍會出麵維護的人。

    我覺得頭有些暈,我自認為與芳藹頗為投契,並無嫌隙,她為何要來害我。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