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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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王兀自沉痛低緬地抹眼淚,好像陷入了傷慨深邃的追憶裏無法自拔,愈發涕泗橫流,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嘉佑皇帝不明所以,半分詫異半分憐愛地朝康王看去,問:“曄兒,你這是……”

    康王被這一聲喚更激盛了淚意,哭得越發動情。我看見皇後細長的鳳眸滿是不屑地掃過正哭得肝腸寸斷的康王,將頭扭到了一邊。

    我於是端起熱茶抿了抿唇角,輕聲道:“康王兄,今兒可是陛下聖壽,您身為兒臣這般痛苦可不怕衝撞了陛下?”話音雖輕,但落在靜默安謐的殿宇內卻是如石頭墜潭般清晰。

    被康王這一哭而鬧得懵懂得左右眾人已反應了過來,皆低頭交頸竊竊私語了起來。

    顯然,康王自覺氣氛已營造得差不多了,再悶頭哭下去有可能弄巧成拙傷及自身,抖落著袍袖淒惶地擦拭著淚水,抽泣道:“父皇恕罪,兒臣隻是……想起了已故的長兄,眼看這賓朋滿座,兄弟姊妹齊聚一堂為父皇賀壽,情難自已,越發思念兄長,兒臣自知不成體統願聽父皇發落,絕無怨言。”

    殿內重新落入無邊寂靜,眾人似乎為康王的大膽言辭而驚愕,許多人側眼偷覷嘉佑皇帝的臉色,一時之間未有人敢置喙。

    我望著康王那張被淚水洗刷得略顯蒼白的臉,心說若真是這般感念懷淑,當初尹氏案發時怎得比竹林傾倒時鳥獸散得還迅猛飛快躥回封地,連一句中肯的公道話都不為懷淑說。旁得不論,康王自幼喪母又沒有外戚依仗,若非尹皇後生前對他百般照拂,他能得享富庶封邑更在朝中有一席之地嗎?懷淑落難時他躲得遠遠得生怕被連累,而今眼見他有幾分利用價值了竟能心安理得將他抬出來為自己謀私利,做人可以貪生怕死,可無恥到這個地步真是讓人側目。

    但嘉佑皇帝卻好像不是這樣想。他憐惜地凝視著康王,目光深遠,似是陷入了沉沉的緬懷中。皇後眼見這番場景,早已按捺不住,低聲勸慰道:“陛下,今日是宴請皇親國戚聖壽宴,公然談論這些事,怕是不妥當吧。”

    皇帝的眼中漫過清明,目光炯炯地掃視下殿,沉聲道:“女眷都退下吧。”

    我早在這一對惺惺作態的父子你來我往中厭煩了,聽得聖旨猶如赦令,忙由著嬿好攙扶起身,誰知還沒站起來,就聽皇帝的聲音飄過來:“孝鈺,你留下。”

    我一怔,將身體緩緩落回繡榻上,盯著桌上一尊酒盞,目不斜視。

    “朕的壽辰,為何不見你父母來宮中賀壽?”

    我不能再裝聾作啞了,隻得朝著天顏躬身俯拜,“母親身體抱恙,父親不放心,便留在府中照料,未能入宮麵聖,還望陛下恕罪。”

    母親身體並無大礙,隻是近來朝中關於尹後遷陵的風波越來越盛,父母為避嫌,怕惹上不必要的事端而盡量避免進宮朝聖。看了今晚這一出戲,我卻是覺得他們的決定太英明睿智了。

    皇帝意味不明地道:“吳越侯賦閑多年,卻能與皇妹琴瑟和鳴,恩愛如斯。如今想起來,論學識人品與雅望,這長安之中又有幾人能與吳越侯相比。隻可惜受了尹氏連累,不得在朝中大展宏圖”,他頓了頓,似是輕綿地歎了口氣:“孝鈺,你可覺得朕處事不公,虧待了沈家?”

    幾句話,滿殿的人將目光都停駐在我身上,我隻覺一股冷意從後脊背往上躥,額頭隱隱冒出汗漬。卻也隻得強裝鎮定,以惶恐卑微的姿態道:“沈家一切皆是陛下所賜,不管沈家從前有什麽,現在還剩下什麽,都是仰賴陛下深恩。沈氏一族唯有感恩戴德,不敢有怨恨。”

    皇帝一怔,轉而笑道:“你從小在朕身邊長大,隻覺得你是個性情爽快的姑娘,什麽時候也學會了說些阿諛奉承話。”

    從你決心要清掃尹氏開始,從你幽禁自己的親生兒子開始,從那時起我無時無刻不處在恐懼中,生怕沈家會步了尹氏的後塵,做了皇權盛怒之下的亡魂。

    我深吸了一口氣,低眉順眼地回道:“孝鈺所說都是肺腑之言,何來阿諛奉承。”

    “那好,朕想再聽一句你的肺腑之言”,皇帝由高照齡攙扶著從上殿石階上緩步走下來,刺繡著蟠龍紋的皂色朝靴停在我的身前,蒼老而雄勁的聲音從頭頂上飄下來:“朕想將尹後陵寢遷回皇陵,賜她一份哀榮,你覺得如何?”

    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微不可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言地顫抖,“孝鈺不敢妄論朝政。”

    蕭衍跪在了我身側,隻喊了一聲“父皇”,後麵的話還未來得及說出來,就被皇帝打斷,他溫煦慈愛地衝蕭衍道:“朕隻想跟太子妃說幾句話,你若有話,待宴罷了可以單獨來找朕說。”不知怎得,這和善的語氣卻讓人通體生寒。

    我的手緊抓著側裙緞錦,手心裏的汗將緞錦濡濕。

    皇帝衝著我道:“這並不算國事,是朕的家事,那也是你的舅母,從小最疼愛你。”

    我的心被劈裂了一道,好似能聽見鮮血橫流的聲音。低著頭,眼睛朝旁邊瞟了瞟,看見跪著的蕭衍手緊緊攥著繡榻上鋪的緞子,將細膩潤滑的緞子攥出了數道褶紋。

    右側是康王,他正好整以暇地盯著我們,似乎在欣賞自己傾心表演的傑作。

    而皇後,她端坐在上殿,鳳眸遙遙瞥下來,被流金錯光的環釵擋住了眼底的神色。

    齊王和一眾親王早在席間數度交換了眼色,皆避得遠遠得,一句話都不敢說。

    更漏中的流沙緩緩落下,胳膊般粗的蠟燭墜下粘稠厚重的燭淚,堆積在鎏金燭台上。燭光搖曳著將帝王頎長的身影投落在青石板上,宛如一尊審視世人的冷漠雕像。

    在這漫長的靜謐中,電光石火間我突然明白了蕭衍眼中那時常湧現的寥落寂寞,那從不語人言說的傷慨,原來世上最深重的孤獨與傷心從來都是自己的親人所給與得。

    我在這微妙的共鳴中突然產生了幾分勇氣,抬頭直視龍顏,問道:“陛下這樣問可是覺得當年的尹氏逆案有什麽可疑之處,要為皇後還有尹氏一族平反麽?”

    皇帝臉上果然浮現出驚詫錯愕,轉而隱隱透出薄怒,眼底陰戾橫生。周遭愈發安靜,眾人戰戰兢兢地端坐,滿桌的佳肴與美酒無人敢動,仿佛害怕任意的細微動作會讓自己成為被殃及的池魚。

    我未等皇帝說話,接著說:“如果陛下並不認為當年尹氏逆案是冤案,也並沒有為尹氏平冤的確鑿證據,那麽為何要將尹氏陵寢遷回皇陵?當年的聖旨猶曆曆在目,‘私調昭陽衛隊,濫用中廄車馬,意圖不軌,犯上作亂。故廢後位,葬妃陵。’孝鈺不明白,舊罪猶在,卻要追封、遷陵,與生者與死者,意義何在?”

    說完這些話,我覺得自己有些像古時‘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勇士了。積鬱在心底那些從來不敢言說的憤慨被我宣泄出了幾分,隻覺得痛快,就算有什麽責罰在前麵等著我也管不了了。皇帝將我逼到這份兒,就該知道我說出來的話不會那麽好聽。隻要他不遷怒於我的父母,我也就任他處置了。

    誰知皇帝倏然大笑,這一席推杯換盞都未聽過他如此豁朗開懷的笑聲,像是頓悟了什麽一般,親自俯身將我扶了起來。他捋著腮下花白的胡須,眼中一片清明:“孝鈺果然還是那個爽快磊落的姑娘。”他反身坐回上殿,目光掃過殿內諸人,鄭重其事地說道:“朕已決定,遷陵一事就此作罷,誰也不能再提了。”

    話音落地的一瞬,我看見康王麵如菜色,將手緊攥了放在桌上。

    往後宴席上也隻不痛不癢地說了幾句家常話,嘉佑皇帝說自個疲乏了,就匆匆散了宴。嬿好為我披上絡織雪狐大氅,從方辰殿邁出來,抬眼望去之間萬裏晴空,黑夜將天邊僅存的幾抹浮雲撕扯得猶如棉絮。月明星稀,一輪孤月懸掛黑幕之上,與上林苑裏的大壽紅錦宮燈遙相輝映。

    早早就退席的芳藹卻是候在方辰殿的側殿裏,見我出來悄然將我拉到一邊,低聲道:“三日後嫂嫂可有時間?老英王回京,靡初也跟著回來了,我們去城外接接罷。”

    英王蕭道恒是當今皇帝的堂叔,是皇室中的老壽星,頗為德高望重。靡初是他的孫女,英王膝下唯有一子,英年早逝,兒媳也早早地步夫君後塵撒手人寰,因而對這個孫女珍視得很。英王離京數年,我對靡初已沒有多少印象,隻記得她和芳藹頗為要好。

    我見芳藹星眸閃亮,想來前幾日相看夫婿頗為順心,才有這閑情逸致出城迎故舊。我點了點頭,她又拉著我殷殷地說在哪裏相聚,從哪裏出城,備什麽樣的東西,我一概應了,卻沒再多言語。蕭衍從殿內出來,芳藹見著他忙閉了嘴微拂身子行禮,吐了吐舌頭朝我眨眨眼在侍女擁簇下走了。

    我與蕭衍同乘玉輦回東宮,心裏五味陳雜,一句話都不想多說,可他卻總要來跟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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