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還未散去，天邊翻起了魚肚白，清晨的冷空氣襲人肌膚，觸手生涼。產房裏響了一夜的呻吟聲也小了下去，有時需要凝神靜聽才能從裏麵丫鬟婆子的動靜中確定產婦仍然安好，隻是努力了一天一夜，現已經精疲力竭。

    產房外，一個五歲的男孩，被睡眼惺忪的奶娘抱在手裏。自從昨日起，自己的娘親被送進房間，關上房門的那一刻，他便再也沒有離開過一步，任憑丫鬟婆子怎麽勸都沒有用。娘親的身體一直不好，有了小弟弟或是小妹妹後，更是每況愈下。他不知道娘親得了什麽病，但他從父親緊鎖的眉頭和奶娘時常的歎氣聲中知道，娘親很辛苦。而且聽奶娘說過，懷孕的女子生孩子是很危險的，有可能還會死。他不要娘親死，他要娘親永遠陪著自己。

    昨兒個夜裏，他隻在奶娘的懷裏睡了半個時辰，夢到娘親帶著肚子裏的小妹妹永遠的離開了他，娘親不再喜歡他，眼裏隻有小妹妹。娘親抱著懷裏的小妹妹，抱得緊緊的，眼神是那樣溫柔，生怕誰從她懷裏搶走一樣，但連看也不看他一眼，轉頭離開。

    他在後麵用力哭，用力喊：“娘親，娘親，你不要走。”

    “娘親，你不要不理澤爾，澤爾會乖，澤爾聽話。”

    “娘親，你等等我，要走就帶澤爾一起走。”

    ……

    他想追上去，但是腳卻好似不是自己的，怎麽抬也抬不動，一步也跑不開。娘親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視線裏，天和地忽然一下子黏合在一起的，四周空曠無人，無邊黑暗席卷而來。他在夢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無邊的雨點打在他的臉上，生疼。

    “哥兒，醒醒，是不是做噩夢了？”他忽然感到有人抓著他的兩隻胳膊，輕輕搖晃，一下子將他拽出了黑暗。他睜開迷蒙的雙眼，看到奶娘關切的目光。

    從他未出生起，奶娘就進了府，為人本分，與人和善，對他更是視如己出。“哥兒，怎哭得恁傷心，都快接不上氣兒了。”見小家夥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奶娘不免有些著急。

    他用軟軟的手背擦了一下麵頰，又揉揉眼睛，手背上一片濕漉漉的，原來不是雨，是自己流眼淚了。他一下子抱緊奶娘的脖子，將小腦袋縮在她的頸項，用軟糯又帶點鼻音的強調開口：“奶娘，娘親不要我了，我怕。”

    奶娘的眼睛微微泛紅，溫柔地摸著他的背，道：“怎麽會，娘親就在裏麵生小弟弟，我們一起等娘親出來。”

    小家夥重重地點點頭，依舊圈著奶娘的脖子，小臉堅毅的撐著，一雙烏亮的眼睛含著未幹的淚珠，更顯軟萌可愛，直勾勾地盯著房門，不敢再睡去。

    天已經大亮了，可房門依舊沒有打開的意思，一道房門隔開了房裏、房外兩個世界。

    一家之主封老爺心裏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內心也是焦急萬分，但常年混跡官場，泰山壓頂，也能麵不改色。

    廂房內，封夫人麵色慘白，氣若遊絲，暈過去又醒來，疼痛消磨著她的意識，她隻能憑一份母愛強撐著，不讓自己永遠的睡過去，這個孩子，她在懷他的時候就讓他吃了太多苦，他還沒有睜眼看看這個世界，體會過做人的感覺，她不忍心就讓他陪著自己去了，恍恍惚惚中，她一下子拽緊身下的被褥，提上一口氣。對著她麵前的穩婆說下最後一句話：“無論任何代價，救下我的孩子。”

    穩婆見她醒來，忙喜著說道：“夫人，再堅持一下，孩子就要生下來了。”

    一旁的貼身丫鬟紺眉心疼的看著自家小姐，小姐一輩子就沒遭過這種罪，這麽痛，她是如何忍到現在的，心裏是又驚又怕。

    “生了，生了，生了。”房裏響起穩婆驚喜交加的聲音，所有人聽到這句話，仿佛聽到動人的天籟，緊繃了一天一夜的心神都放了下來。房門被打開，一個丫鬟麵帶喜色的走出來，用恭敬而又喜悅的聲調說道：“老爺，是位小姐。”但還來不及訴說歡喜，隻聽紺眉一聲悲慟的呼喊：“小姐。”

    當小孩生下來的那一刻，封夫人勁一鬆，最後的堅持也沒有了，就這樣永遠的沉睡下去，甚至連自己孩子的最後一眼也來不及看。

    封老爺拽起等在偏房的大夫一下子衝進房內，走到床邊。老大夫仔細的把過脈，起身向封老爺遺憾的抱拳，道：“夫人原就體虛氣弱，生產時間過長，已經力竭而死，無力回天。”

    封老爺顫巍巍地連著倒退幾步，終究還是失了常年來維持的沉穩形象，喃喃自語：力竭而死，無力回天。一屋子的人靜默得可怕。

    澤爾被奶娘抱進屋裏，看著這些人靜默如此，心生詫異，但看到躺在床上的娘親後，還是掙脫了奶娘的懷抱，走向床前，拉起娘親的手，喊道；“娘親，娘親。”見娘親不理他，徑自說道；“娘親是不是太累了，睡著了？”

    邊上的奶娘轉過身去，偷偷抹去眼角的眼淚，上前抱起小主子，輕輕哄到：“娘親生小妹妹累了，現在讓娘親好好休息，好嗎？”

    奶娘還想再說什麽，把小主子勸回院子。就聽得隔間正給出生的孩子洗澡的小丫鬟驚叫一聲。封老爺快步走到隔間，問道：“怎麽了？”聲音帶點經過打擊後的沙啞，依舊不怒自威。

    穩婆瞥了眼孩子，還是鼓足勇氣將孩子遞到封老爺的身前。這孩子長得也太瘮人了，要不是她老婆子見過的世麵、經過的事情多，第一眼看到這孩子也指不定就將這孩子丟進澡盆裏，嚇得跟那小丫頭一樣驚叫呢。

    封老爺將目光投向這個自己剛出生的女兒，穩婆沒有給她包衣服，全身赤條條的，但封老爺一看到女兒的小身子，也忍不住瞳孔放大，一臉難以置信。剪臍帶的時候，這孩子全身是血，也看不出來是個什麽樣，但洗過之後，她身上是一塊又一塊被火燒過的痕跡，疤痕幾乎遍布全身。女孩子最重外貌，而她的臉，同樣不能幸免，除了眼圈周圍，遍布一點點的疙瘩，或大或小。

    小女娃從出生到現在一直沒有哭，隻是打過一個哈欠就這樣安靜的睡著，可由於眾人實在是被這個小娃娃的長相驚住了，誰也沒有注意到這個問題。

    看著眼前這樣一個脆弱的生命，她又頑強的活下來了，是夫人用生命換回來的，他們共同的小生命，封老爺的從眼底湧出疼惜，這個可憐的孩子，未來的生活該是多麽艱難。

    他伸手從穩婆手中輕輕地接過孩子，雙手甚至有點發抖，生怕動作一重，就碰壞這孩子。拿過丫鬟手裏早已準備好的衣服，小心翼翼的她穿上，像是對待世上無價的易碎珍寶。

    懷裏縮著的小小的一團，她睡的是那樣安靜，那樣平和，仿佛這是一個多麽美麗的世界，沒有一丁點兒痛苦。但她日後得遭受多少苦難，他不敢想，隻能靜靜的抱著出神，甚至讓他暫時忘記了躺在床上的已經離開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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