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節 歸途、月光、聖誕船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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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雅君終於睡熟之後,羅香香才從她的臥室裏離開。這期間她用蘇觀送來的一盆溫水和毛巾幫白雅君擦洗了身體,又喂她喝了一杯蜂蜜水。蜂蜜水是蘇觀在廚房裏衝泡的,她接過杯子的時候,聞到了那種獨特的甜香。

    這男人倒還有幾分體貼。她想。

    所幸情況並沒有預想的那麽尷尬。隻要把注意力集中在白雅君身上,她就無暇去關注其它的東西。饒是如此,在離開那個房間之後,她還是輕輕啐了一口。

    就當是看了部“那種”影片。她告訴自己。反正也不是沒看過……隻是片子裏的女主角是她的熟人,這一點未免讓她有點接受不能。

    客廳裏的嘔吐物已經被全部處理掉,是蘇觀從樓下找了些沙土掃淨的,但空氣中還殘留著難聞的味道。羅香香和蘇觀無聲地站了一會兒,不知為何兩人都有些臉紅。直到看到客廳中的掛表已經指到了十一點半,蘇觀才小聲問道:

    “走……嗎?”

    “嗯,走。”羅香香點點頭。

    兩人一路回到羅香香的那輛寶馬MINI上,中途連一句話都沒說。回程的時候兩個人都坐在前排,蘇觀生怕自己要是垮著身體會給羅香香留下什麽壞印象,便隻好一直挺著腰板,但羅香香其實根本沒有注意到,她也有自己的一些煩心事要考慮。

    在幫白雅君擦洗身體的時候,醉酒的女人一直在絮絮叨叨。關於她管理的測試組、關於她走了之後誰比較適合繼任、關於職能方麵一些需要注意的問題……說這些內容的時候,她明明依然滿身酒氣,卻吐字清晰,條理順暢。羅香香知道她的想法,她認為自己是時候離開了。

    犯了錯,認了錯,道了歉……許多天真的人認為這樣事情就能結束,但生活中很少有如此簡單的事。“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和“如果道歉有用,還要警察做什麽”同樣都是通行於世的道理。羅香香一直認為,如果一個人因自己的錯誤而道歉,那也就代表他已有了接受懲罰的覺悟,若非如此,那他的歉意就不過隻是逃避懲罰的手段而已,不足為信。

    這條理論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應當是適用的。就比如說現在坐在她身邊的蘇觀。

    白雅君說那件事讓部門在抽檢評比中落到了倒數第一,這是事實,但羅香香並不怎麽在乎;她被扣了獎金,那也無所謂;拜此所賜,又有很多人認為她並不稱職,關於她的風言風語又開始流傳起來——有什麽關係呢?反正就算她做到最好,該有的流言照樣暢行不誤。

    但羅香香依然很生氣,令她憤怒的不是這些“後果”,而是這件事本身。她所領導的部門裏出現了這樣的問題,這證明她還不夠“優秀”。這才是她怒氣的根源。

    她把蘇觀的績效打了“D”,扣了他的年終獎。如果蘇觀對這一懲罰有一丁點異議的話,她真的會讓他卷鋪蓋走人,說到做到,毫不猶豫。

    可是白姐……

    為什麽偏偏是白姐呢?

    在整個五色石公司裏,羅香香沒有一個朋友。所有人在她眼中都是同等的。蘇觀認為她在工作上是個公正無私的領導,事實上她自己也是這麽評價自己的,或者說,這正是她對自己的要求。

    可唯有白姐……

    那個總是溫柔地對待所有人的白姐,在她剛進部門時不遺餘力地引導她的白姐,把她當作小妹妹一般手把手教她做事的白姐……

    要趕她走嗎?這才是正常的決斷吧?無論怎麽說,自己犯了錯之後還栽贓嫁禍他人,這件事實在是太惡劣了。要知道蘇觀身為被害的那一方,可是足足背了一個月的黑鍋,不管是經濟損失還是精神損失都不是區區幾句“對不起”所能彌補的。作為領導而言,開除這樣的員工是理所當然的事吧?

    既然如此,為什麽我會……下不了決心呢?

    她頭一次發現,要做到真正的“公正”遠沒有她過去所想象得那麽簡單。

    我這個樣子,真的還能算是一個稱職的經理麽?

    人類,真是很容易被情感左右的生物啊……

    要達到“他”的所在之處,看來我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呢。

    她在心中苦笑一聲,卻是拿定了另一個主意。

    她用眼角的餘光瞟了身旁的蘇觀一下,這男人坐得身板筆直,看起來緊張得要死,就像是個頭一次跟首長出行的新兵一樣。

    如果我之前猜得沒錯……她想。那麽對他而言,我既是他的領導,同時也是……

    她搖了搖頭,把這種無聊的想法甩到一邊。

    現在關於白姐這件事,知情者隻有我們三個人。白姐的性子偏軟,哪怕她已經下定了決心,隻要我不鬆口,留下她的機會應該很大。關鍵在於蘇觀這邊……

    要怎麽跟他說呢?

    她有些犯難。

    他不可能就這麽原諒白姐的吧?被冤枉了兩次,吃了那麽大的虧,就算是菩薩也會有一肚子火的吧?要拿出領導身份來壓他固然簡單,但這樣一來,我不就變成自己從前最討厭的那類人了麽?

    有什麽辦法能夠說服他……

    她一邊這麽想著,一邊試探著開口:

    “白雅君的事……”

    五個字,隻是開了個頭,後麵她就不知該如何去說了。蘇觀轉過頭來,等了半天也沒有等到她的下文。車子就在這樣的沉默中繼續前行,又過了一個紅綠燈。

    羅香香咬了咬牙,正要再度開口,卻聽得蘇觀的聲音幽幽傳來——

    “白姐的事,果然我還是很生氣。”

    他這麽說。羅香香心下一涼。

    “雖然她自己也很可憐,丟了愛情,又怕丟了工作,結果一念之差搞成這樣子。她說得也沒錯,以她現在這個年齡,又沒什麽拿得出手的技術,如果被開除掉,別說找到比五色石這裏更好的工作,就算想換個相同的工作環境都難。在這樣的岔路口之前,一邊是良知,一邊是生活,無論怎麽選都要拋棄許多,所以才會有人行差踏錯。就比如說我現在,嘴上這樣感慨好像一副看透人世的樣子,可真正到了我做選擇的那一天,我又能不能保證自己可以保持住本心不去做有損他人的事呢?我不知道。”他心煩意亂地說道,“放在過去,我還可以大言不慚地說自己肯定沒問題。但是連白姐都會這樣……我想每個人都會有這樣的盲目自信吧,隻要事情沒有發生在自己身上,誰都可以毫不猶豫地保證自己能夠堅守本心。”

    他的最後一句話與羅香香之前心中所想的事情不謀而合,她心下微微一顫,忍不住追問道:

    “那……你決定怎麽做?”

    蘇觀深吸一口氣:

    “白姐做的事情讓我很受傷,這是事實。我知道她很委屈,但她的委屈不是傷害我的理由。我之前曾經想過,如果哪天抓到了陷害我的人,一定要連本帶利全部討回來才行……”

    “連本帶利……是嗎?”羅香香輕聲說道,“但是,白姐剛才說你‘早就知道了’……你那次來我辦公室匯報的時候,是不是就已經明白了?那為什麽沒有揭發她?”

    “呃……”蘇觀不自在地笑了一下,“那次麽,一是覺得還不能肯定;二來……”

    他沉默了一會兒。車子靠近了九宮河,滔滔水聲透過車體敲打著他的耳膜。

    他像個柔弱的女孩子一般抱緊了身體。

    “我剛開始工作的時候,新人一個,沒法違逆那些老資曆的前輩,加上這張臉的緣故,所有人都把我當成個老好人看待,過去二十年都是如此,我早已經習慣了。所以人家給我什麽活兒,我就全盤接下,從來也沒抗議過。但我越是這樣,他們就習慣性地順手把活兒安排到我頭上,於是就這樣惡性循環,工作越積越多。”他懷念地回憶著,“那時候每天都要加班到十一二點,精神匱乏,效率低下,幹到三個月的時候,我就覺得自己八成要撐不下去了。我在來五色石之前就去過一家實習公司,也是因為這個,連試用期都沒有撐過去。我想這一次大概也是同樣的結果吧。”

    “白姐幫了你嗎?”羅香香猜測道,“幫你打發了那些人?”

    “不是。”蘇觀笑了起來,“她是陪我一起加班,我加到幾點她就加到幾點。那段時間她給我買咖啡,陪我聊天,感覺就像是多了一個姐姐一樣。她越是這樣,我就越不忍心讓她受累。所以後來我就漸漸強硬了一些,如非必要,強塞給我的工作就全部拒絕。說來也怪,這樣一來不但輕鬆了許多,跟大家的關係倒也沒有變壞。也許這就是‘表達自我’的重要性吧。”

    “她倒是有方法,雖然怪了一些。”羅香香評價道。

    蘇觀沒有接話。他想起幾年前和白雅君一起度過的那些夜晚,她的溫柔宛若月光一般。當然他心裏清楚,那種溫柔並不是隻對他一個人的。換作其他任何一個人遇到了麻煩,她也一定會用她獨特的方式施以援手。他說“像姐姐一樣”,說的就是他內心的真實想法。他並沒有兄弟姐妹,所以很迷戀這種感覺。如果不是鍾情於羅香香,或許他也會在這種感情的驅使下去追求白雅君的吧……

    不過,也可能正是因為受不了這一點,她的男朋友才會狠心離開她的吧?

    車子在跨河大橋上平穩地駛過,沒有其它車輛發出的嘈雜響聲,周圍靜謐得像是一場夢境。

    “所以,羅總……”蘇觀轉過頭來,盯住羅香香的側臉,認真地說道,“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要留下白姐。”

    羅香香目光一顫,卻沒有被他發覺。

    “我想要原諒她。”他繼續說道,苦笑了一聲,“我這種人要是放到網上,多半會被人罵聖母白蓮花什麽的……但我還是不想讓她離開。在被自己親近的人傷害之後應該怎麽做,沒有一個固定答案可以給我參考。所以我隻能講出自己的想法——不是必須原諒她,也沒人強迫我這麽做,而是我自願的。我知道這樣做不合規矩,所以我隻能厚著臉皮來懇求您。不要讓她走,也不要把這件事情公之於眾。”

    他借著水流的背景音輕聲說道。

    “因為我會很難過……大家都會很難過。”

    羅香香一時沒有答話。

    車子駛下大橋,將河水湧動的挽留聲拋在身後。

    她忽然感到一陣舒暢,像是放下了心中的一塊大石頭,又有那麽一點點生氣——倒不是對白雅君,也不是對蘇觀,不是對別人,而是對那個擅自揣測他人的她自己。

    為了掩飾這一點,她輕咳一聲,又切換成冷冰冰的腔調說道:

    “你還說別人都把你當成個老好人,我看你分明就是個無可救藥的老好人。”

    誒?

    蘇觀的臉色登時垮了下來。

    什麽情況啊羅總,雖然我說話肉麻了一點,也沒必要給我發張好人卡吧?

    羅香香可不會在意他的臉色,她繼續說道:

    “不過,一個是技術組的小組長,一個是測試組的領頭。既然關係到你們兩個,她如果能夠保證絕不再犯,讓我破例一次也不是不行。當然了,必要的懲罰還是要有的。公事公辦,希望你能夠理解。”

    “呃……我知道了。”

    羅香香的嘴角微微上翹,但仍然心情忐忑的蘇觀顯然是沒有注意到。

    這個時代的女孩子都有自己的想法,像我,像林果,像那麽多我認識或是不認識的人。她默默地想著。隻有白姐不同,不知是不是生長環境的緣故,她還抱持著過去那種“傳統”的思想。樂意被他人所依靠,同時也依靠著他人,無法獨立,非要評價的話……也許是有點迂腐吧。

    所以她才會有此遭遇,犯下錯誤,也正因如此,才會讓人不忍心把她丟下不管。

    從今往後,像她這樣的女人應該會越來越少吧?

    這應該是一件好事,但還是難免會讓人產生寂寞的感覺呢。

    這個男人也是。

    她偷眼瞄了一下身旁的蘇觀。

    優柔寡斷,性子太軟,不管從哪個角度都讓人有點看不上眼。

    不過,僅限這次……就給他一個好評吧。

    羅香香一路把他送到惠民小區門口。雖然蘇觀有些擔心她一個人走夜路會不會不太安全,但既然她自己有車,或許也沒什麽問題。

    他跟羅香香道別,隻得到一聲客氣的“再見”作為回應。

    看來這個夜晚的探險之旅就要結束了——就當他這樣想著,轉頭離去的時候,羅香香卻突然叫了他一聲——

    “喂,等等。”

    “羅總?”蘇觀傻乎乎地走回車窗旁。

    “之前那個月扣掉你的那部分績效工資,還有年終獎……”羅香香刻板地說道,“現在都已經上報了,也沒辦法再更改。不過我可以從個人賬戶補償給你。明天我會算好金額,到時麻煩你查收。”

    “誒?沒必要吧!”蘇觀有些驚慌地擺著手,“這又不是您的錯……”

    “那你是希望從白雅君賬上劃給你?”

    “也不是。”蘇觀又撓了撓頭,“反正都已經過去了,既然薅不到公司的羊毛,讓誰吃虧我心裏都覺得不舒服,我看我還是自己認了吧。”

    羅香香眯起眼睛:

    “……我說你老好人可不是在誇你。總是苛待自己的人是經營不好生活的。”

    我才不是真的老好人。蘇觀暗想。我隻是在你麵前這麽表現一下而已。

    “……算了,我懶得管你。”羅香香這麽說著,卻是擰著身體從抽屜裏取出自己的手提包,在裏麵翻找了一下,拿出兩張硬卡紙票遞給蘇觀,“這樣吧,這個是司空集團的遊輪‘毗斯緹斯’號的船票,平安夜持票就可以參加船上的聖誕派對。在市麵上的售價每張就有一萬多,兩張應該足夠彌補你的經濟損失了。”

    “哎?”蘇觀吃驚地看著手裏的硬卡,“可、可這是你的……”

    “我不需要。”羅香香把額頭旁的發絲撩到耳後,“雖然每年都會寄給我,但我都是跟著林果一起上船的。船上有趣的活動很多,而且會環繞整條九宮河航行一周,哪怕沒有玩心,看看風景也是不錯的。給你的這兩張想怎麽處理都行,掛到網上賣掉也可以,如果自己想去,就找個朋友或是……你中意的女孩子一起吧。”

    但願他能聽懂我的暗示。她想。趁早把目光從我身上移開吧,不然到最後傷心的肯定是你自己。

    看在你還算是個好男人的份上才這麽提醒你的,可不要再執迷不悟了。

    而此刻,蘇觀心裏想的卻是——

    她說自己每年都去!那今年肯定也會去!YES!好機會!蘇觀,做好準備!主動出擊的時候到了!

    如果讓羅香香看透了他的內心,也不知是會目瞪口呆還是惱羞成怒。

    唉,可悲的男人。(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