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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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淮鹽又稱梁鹽, 以細、白、輕、密聞名天下。
梁言又分四種, 真梁、頂梁、上白梁及白梁,其中真梁為最上品, 多為禦用和達官貴人之用, 頂梁次之, 上白梁又次之,不過哪怕是最次的白梁鹽,也比安鹽、廣鹽更勝一籌。
栟茶場北臨黃海,屬上白梁場之一, 鹽場所產之鹽占據淮南數十鹽場十分之二三, 也是泰州分司下最大的鹽場之一。
此時位於鹽場正中,屬於鹽場大使的宅子裏, 垣商陳大同、鄒平與富灶孫德賢、石誌友等人齊聚此處, 正與大使楊培東說情, 想求他出麵和泰州縣衙周旋。
那泰州縣衙實在欺人太甚, 竟充公了他們數十頃蕩地。
這些蕩地雖屬賤地, 又不產糧食, 但得來著實不易, 哪個不是與人心機用盡, 手腕並出,才拿到這些地。如今縣衙一朝清丈, 鐵麵無私, 說情塞銀子都沒用, 隻能眼睜睜看著蕩地被收。
要知道鹽場蕩地都是固定份額, 朝廷也是按照蕩地的份額來計算每年的產量和鹽課。多出的這些蕩地,每年所產的蕩草都是銀子,或是售賣給灶戶,或是私下請人煎鹽販賣,哪個不是靠著這些地肥的流油,如今被官府收去,不亞於挖心割肉。
楊培東立於鳥籠前,手裏拿著一根逗鳥棍,正逗著籠子裏的八哥。
陳大同等人說得隻差痛哭流涕,可他卻神態甚是冷淡。
“你們說的情況我也知道了,可地方縣衙掌魚鱗圖冊,凡縣境之內的地,都歸其所管,泰州縣衙並未僭越,你們來找我說情,我有什麽臉去找那範知縣?”
“這姓範的知縣從頭到尾沒露臉,隻那姓方的師爺張揚跋扈,耀武揚威,我等來請大使出麵,也是想請大人與那範知縣通個氣,看能不能通融通融。或是銀子或是宅子,隻要對方開口,我等定然不會吝嗇,而不是任那姓方的無恥小人越俎代庖,在我等麵前作威作福。”
楊培東用手指搓了搓胡子,道:“你等既覺得那方姓師爺跋扈,不願給他麵子,直接明說就好,何必還要繞一個圈子。到底他是個師爺,未入流,不過是知縣身邊的幕客,實在不必怕成這副樣子。”
“這——”
楊培東哼笑一聲,將逗鳥棍扔在銅盤裏:“說來說去,還不是被人拿住了把柄,不敢得罪,如今慫恿著我出頭?”
一個捧著托盤的丫鬟走進來,在楊培東腳邊跪下。他拿起上麵的綢帕拭了拭手,才在旁邊的羅漢床上坐下。
又有丫鬟奉了茶來,他接過茶,拂了拂上麵的茶沫子,啜了一口。
“今兒這茶比往日燙了一分。”
丫鬟忙道:“老爺,奴婢知錯,下次定試好了再端來。”
楊培東揮了揮手,才抬眼看向杵在那的眾人:“你們對老爺我寄望太高了,說到底我是個八品官,人家乃是正七品。我們乃是雜流選官,人家乃是正科出身。知道雜選和正科的區別嗎?說了你們也不懂,既被人清丈出來,又不是挖了你們的老底兒,何必計較至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
“行了,退下吧。老爺今兒還未午睡,這人上了年紀,就容易困乏。”
陳大同等人還想說什麽,從門外走進來兩個仆從,引著他們退了出去。
堂中隻剩下楊培東一人,他繼續喝茶。
突然,嗤笑一聲,將茶盞扔在桌上。
這時,從門外走進來一個穿靛青色直裰的中年人,額上可見汗珠,麵帶焦慮之色。
此人正是栟茶場副大使安友青。
“大人,這事真不管?”
楊培東歪在羅漢床上,斜了他一眼:“怎麽管?”
“可陳大同他們也沒少給...我們好處,平時也就罷,如今出了這事不管,會不會……”
“會不會什麽?我看又是他們塞銀子了你,你實在推脫不開,才來說情?”
安友青尷尬地笑了笑,沒有否認。
“這地方官府和鹽場多有衝突,不止一次以賦稅不均、職能重複、督管不及為名,請奏朝廷要求裁撤鹽場屬官,鹽課銀轉由地方官府征解,灶戶也由地方統管。都眼饞這缺兒肥,誰不想插上一腳,非要中間還得經過我們?就這十年,淮南鹽場從二十餘處裁撤至十一處,即使如此,那些官還沒消停,這鹽課幾度改革,哪次不是衝著我們來的?
“你當我和陳大同他們所言,都是誆騙和推脫?雜流選官和正科出身的區別在哪兒?在於對方乃是正途出身,正途者位高,同鄉同年同座師,這都是人脈。我們有這些人脈嗎?沒有!但別人有,還形成一張網,能謀得這一地,能斂財多少?烈火烹油不自知,還企圖和人對抗?我看你是豬油蒙了心,死到臨頭不自知!”
“大人,這死字又是從何說起?”安友青聽得冷汗直冒。
“你看各處鹽場,可有一處說話了?沒有!為何不說,你該不會不知那姓範的背後站著誰,他和揚州知府杜明亮係同座師,座師乃是堂堂戶部尚書,入直文淵閣的宋閣老。你當他探花郎出身,待在京裏做他的清貴翰林不行,偏偏跑到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來?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老實地待著吧,這事與我等無關,也沒犯到我們頭上,別沒事給自己找事,免得惹禍上身,還不知這位置能再坐幾年。”楊培東歎著氣,拍了拍安友青的肩膀,走了。
而這安友青臉色乍青乍白一陣兒,匆匆步出去,顯然是去找陳大同幾人退銀子去了。
*
其實安友青不光是退銀子,而是要阻止陳大同等人鬧事。
他與楊培東不同,楊培東是經過選官而至,他則是從當地提拔而起。說起來是掛了個副大使的名頭,不過是幫正大使管管下麵的灶戶。
也因此他和當地幾個富灶交情不淺,知道的事也比楊培東多。
奪人錢財,無疑是挖人祖墳。私鹽泛濫的地方,個個都是窮凶極惡之輩,真敢你要我錢財,我要你命。所以陳大同等人來找楊培東之前,就商量好了,如果鹽場這邊真不管,他們要鼓動下麵的灶戶給縣衙前來清丈之人一個教訓。
等安友青到時,果然已經鬧起來了。
公垣上,一群衣衫襤褸的灶戶,將方鳳笙的馬車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這次方鳳笙出來隻帶了幾個衙役,淹沒在人群裏,猶如螳臂擋車。
“你們膽子好大,幹擾縣衙公務,以作亂論處,勸爾等速速離去,不然縣衙大牢裏的飯可不好吃。”
“別聽他們的,這些狗官層層剝削,就是想要我們一家老小都不活了。既然我們都不活了,你們也就都別活了吧。”人群中有人鼓動。
眼見事情一觸即發,安友青匆匆趕至。
“住手,都給我住手!”
見喝止不住,他氣急敗壞罵著帶來的民壯:“都站這裏幹什麽?還不快把這些人都拿下。”
這些民壯都是從灶戶中抽調,專門負責鹽場治安和緝私。現在民壯去拿灶戶,等於是自己人打自己人,所以被鼓動的那些灶戶都懵了。
等把這些人都隔離開來,安友青匆匆走到馬車前。
“方師爺千萬莫怪,這些愚民乃是為人鼓動。你放心,本官定審問出煽動之人是誰,絕不放過。至於鹽場這邊,絕對是支持縣衙進行土地清丈,絕無任何異議。”
車簾低垂,哪怕方才危急關頭之時,也未曾被掀起。
此時簾子被掀起,露出一張笑吟吟的臉:“真是如此?安大使,方才我差點以為...是鹽場想阻撓清丈,才會出此下策。不過這個主意可一點都不好,打傷了縣衙之人,等於公然對抗朝廷,挑釁朝廷威嚴的人,通常沒有幾個有好下場。”
“自然自然,本官接到消息,就匆匆趕至,實在沒想到會發生這等事。”
“罷,想必此事也非安大使所願,我等身負清丈的差事,實在無暇多留,就此告辭。哪日安大使有閑,可來縣衙尋我,定陪你暢飲百杯,不醉不歸。”
……
縣衙一行人已經走了,安友青仍是心有餘悸,直冒冷汗。
陳大同等人收到消息,匆匆趕至,埋怨的話還沒出口,就被安友青的訓斥堵了嘴。
“你們想死,別拉著我一起!”
“大人,這又是從何說起?”
……
另一頭,一行車馬緩緩而行。
騎著馬的幾個衙役互相說著話。
“真爽快!終於見到這群人一臉吃屎樣了,平時拽得鼻孔朝天,但凡和鹽場衝突的事,總是我們縣衙吃悶虧,沒想到今日會讓他們吃癟。”
“還不是我們方師爺麵子大,隻帶數十人出入險地如入無人之境,瞧那姓安的嚇的。”
車中的鳳笙被逗得直笑:“行了,不是我的麵子大,是咱們大人麵子大,沒有大人的威懾,這群人也不會服軟。”
不過她這話衙役們可聽不懂,隻知道大人帶著他們出來清丈屢屢受挫,可方師爺卻通行無阻。
所以這到底是師爺的麵子,還是大人的麵子,就要見仁見智了。
“行了,你們這群兔崽子別說笑了,還剩最後一處豐利場,待這處鹽場的拿下,咱們就可以回去了。”王班頭說。
一聽說可以回去了,幾個年輕的衙役都十分高興,連聲歡呼。
包括鳳笙,也不免露出幾分笑容,畢竟也出來一月有餘,眼見就快冬至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