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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棹孤舟,半湖煙雨,為誰做客黎陽東。
合目輕歎,這世間事最是難料,自以為她當能鳳儀天下,怎曉得如今蹤影全無。
“主子,雨漸大了,先回去吧?”陸琣依舊恭謹,隻是少了一份疏離,多了幾絲真心。自離帝都,脫去牢籠,到底讓人心寬泛許多。
慕容皓看著雨水灑在湖麵上泛出漣漪無數,淡淡應了一聲。小舟靠岸,青衣小廝忙撐起傘來擋去風雨。慕容皓踏上岸來,瞧見那傘,一時失笑--遮風擋雨,她也曾他如此……
因雨勢漸大,他便擇了臨近的一家茶館避上一避。
“喲,李公子,久不見了,您樓上請。”掌櫃的堆著笑臉親自迎了出來。慕容皓自離宮後便避世在此,承母親的姓氏,化名李皓。一應雜務交由陸琣打理,這期間不過寫詩作畫,漸漸也在這黎陽城裏有了些清貴名氣。
此時茶館生意頗好,要騰出個雅間來竟也不能。慕容皓也不計較,隻讓掌櫃的尋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點了些尋常點心,就著新茶倒也愜意。一時無事便又有些出神,隻是那邊一句“江瑤章”堪堪讓人停住。
“便說當時西夷大軍壓城,當今聖上無暇分身,又有亂臣賊子劃了渭河以東去。唉!真正是山河破碎,百姓零丁啊!各位道是如何?那朝廷上執掌玉璽的不是別人,正是這位江瑤章!上一回已然說過,這位江瑤章可不是常人,雖為女子,卻膽識過人。曾為先皇擋過劍……”
“先皇……”慕容皓笑了笑,端起茶飲了一口。想起那個女子,心間頓時一暖。隻是如今聽別人講著她的傳奇,倒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原來她這一生在別人看來是這樣的嗎?
“先生呀,你說得這般精彩,可是真事?哪裏就有這般女子?”
好生清亮的聲音,茶樓裏的客人循聲看去隻見一個青衫女子坐在那裏。
那說書先生聽得客人這麽問,又咳嗽了兩聲,這才慢條斯理地說道:“這位女公子可是不知了,便是現在你們能出來走動,能拋頭露麵,那也是沾了這位江瑤章的光了。”
“唉,隻可惜了鳳儀宮如今還是空著……”
“這位江瑤章的父親……”
一時間茶館裏便七嘴八舌議論開來。隻有慕容皓端著茶盞忘了放下。
“陸琣,我可是聽錯了?”
陸琣看著遠處那個青衫女子麵上也有些激動。似乎察覺有人看著自己,那青衫女子也向這邊看來。看清之際,人也是一怔。
“人生何處不相逢……”青衫女子執盞走來。麵上笑意愈盛,隻襯得黯淡天色越發無光。
慕容皓站了起來,卻不知道要說什麽才好,隻是看著那人不肯放過一絲一毫。
“不請我坐坐?”女子偏頭爽朗而笑,不是妘笙又是何人。
良久,慕容皓才歎道:“人生何處不相逢……”
妘笙舉了舉杯子當先坐了下來。慕容皓搖著頭笑意不斷,長歎一聲也跟著坐了下來。
“倒不知要說什麽好了。”
“那便不說也罷。你我以茶代酒,敬這……相逢……”
慕容皓無話,隻是飲那清泉入口此刻也覺得有些烈酒味道。待平複了些許,他這才開口問道:“這些日子怎的再無你的消息了?”
“為何要有我的消息?”
“你……”莫然後皺了皺眉,看向那說書先生。“這天下沒了你的消息,豈非少了許多故事。”
“你這是打趣我。難道我就是讓人編排故事的?”
“我斷沒有這個意思,我隻是……隻是……”慕容皓沉吟著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妘笙一笑,接道:“隻是覺得我該入主中宮,鳳儀天下?”
是吧,這或許是世人所期待的一個結果吧。那說書人口中不也是歎息連連嗎,沒有給他一個好的結果,讓這故事聽上去像是半途而廢。
“世人隻道皇宮好……可你怎會不知?”
“我隻是想著,你要在他身邊的。”
妘笙低眉不語了。
“難道他……”
“不,他很好。”妘笙抬起頭來,“隻是……我不想要……或許是怕。”
“怕?”慕容皓不解,為她添了茶,待她說下去。
妘笙輕輕一歎,看著外麵風聽雨住行人漸多,思緒便也煩亂起來。過了半響她才道:“人總是會變的……與其留在那裏等著容顏枯萎,倒不如出來尋一個海闊天空。”
“這不像你。”
妘笙笑道:“如今,越發不知自己是個怎樣的人了。”
“若不嫌棄,到我住處,我聽你說來。想必比那說書人講的要好。”
“怎會有那個好呢……故事總要說得好聽的,真要去經曆了,遠不是那麽回事兒。不過我倒是想去你那裏坐坐。這些日子亦不知你過得如何。”
“我……大約是好的。”
慕容皓招來人結了賬,帶著妘笙轉到樓下,二人也不坐車,隻沿著才被雨水衝刷得幹幹淨淨的石板路向前走著。一路無話,隻是各人心裏都生出許多感慨來。就在這時一匹棗紅色的馬打南邊而來,那馬上是個身著鵝黃色衣裳的女孩。妘笙與慕容皓讓到一邊,卻不想那女孩就停在了他們麵前。
妘笙抬頭看去,隻見那女孩眉目如畫,雖還有些稚氣未脫,但在這天氣裏見著,倒是越發讓人覺得像是一場春風吹來,吹開了柳梢上的那一抹鵝黃。
那女孩看了看妘笙,又看到是慕容皓,也不說話,隻冷哼一聲又策馬而去。
“好生奇怪的女孩。”妘笙看著那女孩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遠處,再回頭去看慕容皓,隻見他麵上盡是無奈。“這時怎麽一回事?”
“她是黎陽守備鄭卓德的女兒鄭爽。”
妘笙有些不懷好意地看著慕容皓笑道:“你怎知道得這般清楚?”
慕容皓輕咳一聲,不予理會,隻向前走去。妘笙便一把拉住陸琣,示意要他說個明白,陸琣苦著臉看了看慕容皓的背影,大著膽子在妘笙耳旁說道:“主子在黎陽城也是有些名氣的才子了。這鄭小姐嘛……如今也未婚配……”
陸琣沒點明什麽,但很多事情不用說那麽明白別人也能理解。所以妘笙聽完後點了點頭。
“你們在說什麽,還不快些,不然天黑也回不去了。”慕容皓回頭招呼道,卻見妘笙正對著他笑得一臉詭異。他看了看陸琣,索性轉身不再等他們。
慕容皓的宅子布置得很清雅,當初離宮的時候,妘笙特地讓他們多帶了些銀子出來,慕容皓還不願要,隻是到了如今他也才知道銀子是何等重要的東西。
“我竟想不到,你會去做生意。”妘笙不可置信地聽著慕容皓講述這些年的過往,“我原以為你會放浪於山水之間,不問世事。”
“想要如此風雅,也得要銀子。”慕容皓此刻倒也從容,“便是今日泛舟湖上,若無三五兩銀子,麵上斷尋不到那一份清雅的。故而有時候想來,真正讓人感慨。”
“是啊……最是風雅事,也需金銀墊。”
“你呢,這些年是如何讓過的?”慕容皓問道。
“自離宮後,我先是尋了江老爺……對了,你還不知道吧。江老爺不是我親生父親。他是我娘的摯友,我……我是打梁州逃出來的,後來投奔了他。我叫妘笙。”
慕容皓皺了皺眉,“既是你娘摯友,怎又把你送進了宮去?”
妘笙搖頭,“這裏麵的事太複雜,一時說不清。我也不願說清,隻怕到時候傷了你的心……慕容皓,這世上我最對不起的便是你。你可知?隻是到了如今,卻忽然發現,能讓我安然相對的也隻有你……我不希望你傷心……所以……”
“不用說了。”慕容皓伸手握住妘笙的手,“都過去了。既然你不願說,那就不要說了。讓那些事都埋葬在皇宮裏吧……”
妘笙點了點頭,“總之現在我很開心能夠遇見你。讓我想想,這些年我還做了什麽……我沒有尋到江老爺,不過慕容瞮說他去了大悲寺和空明大師一道參演佛法。後來我去了一趟西北,差點兒就去了西夷人的地方。”
“西夷?你怎麽想去那裏?”
“嗯……就是想去看看。當初讓我這麽費神的是些什麽人。”
慕容皓失笑,如今看著妘笙倒是越發灑脫了,再不是宮裏那裏低眉順目的女子了,“恐怕最讓你費神的不是西夷人。”
“也許吧……”
“他心裏總是有你的……”
說到這裏,二人又沉默下來。妘笙站起來走到窗邊看著外麵的天空,淡淡道:“那就讓他記著好了……總比讓他忘了的好……不說他了。說說那位鄭小姐吧,李大公子?”後麵的話帶著些俏皮,慕容皓聽得一怔。
“莫要聽人胡說。”
“是不是胡說……我自己有眼睛。今日那鄭小姐看著我的眼神可不見得友好。”
“我與鄭小姐也隻不過是數麵之緣,連交情也是談不上的。”
“這世上你也不信一見傾心嗎……”二人雖極力不想去說關於那座皇宮的事,可他們的半生都葬在了那裏,如今一句話說來,不經意又牽扯了前事。這一見傾心,不讓人想起明如月,又會想起誰?
“對不起……”妘笙懊惱地低下頭去。
“沒事。妘笙,我已經放開了。你還這般顧忌,是你還沒有放開……也許那裏還有值得你留戀的人……”慕容皓站了起來,“天色不早,你早些休息吧。明日我帶你去逛逛吧。”
一夜無話,次日倒是晴天。妘笙收拾妥當出得門來,慕容皓已在那裏等她了。
“這就出門去?連早飯也不讓我吃嗎?”妘笙理著袖口下了台階。
慕容皓笑道:“這間館子的早點很是出名,帶你去嚐嚐。”
“什麽東西連你也讚不絕口?倒是要去吃吃看了。”踏著晨光,新的一天總是令人歡喜的。隻可惜這一路並不怎麽順利。二人出門自是乘了馬車,可走到一半就被人攔了下來。
妘笙猜想攔車的必定是那位鄭小姐,所以倒不著急,隻是慕容皓皺著眉探出身子看去。
外麵來的果然是鄭小姐,依舊騎馬。
“李公子。”鄭爽見了慕容皓這般叫了一聲,可轉眼就瞧見妘笙歪在馬車裏,立刻鄭小姐就變了聲氣。“李公子這是要往哪裏去?”
慕容皓苦笑一二,答道:“正帶著友人去嚐嚐臨江樓的早點。鄭小姐這麽早不知是要去哪裏?”
妘笙心裏一歎:隻怕也是要去臨江樓了。
“我正好也要去臨江樓。你那位朋友是……“
妘笙知道躲不過了,便也湊過來對鄭小姐笑了笑,“我叫妘笙,是……李公子的朋友,初到此處。鄭小姐若是不嫌棄,不如我們一同去吧?“索性做得大方一些,妘笙也不願同那等小女孩較真。
鄭爽哪裏知道妘笙這般好說話。她原以為她是慕容皓的……情人。隻是照目前的情形看,似乎又不是。
“我坐不慣馬車,你們慢慢來把,我先去臨江樓等你們。“鄭爽說完也不多留,就策馬而去。
慕容皓歎道:“你何苦招惹她……”
“我哪裏招惹她了。我不請,她也是要去的。”
慕容皓搖頭,命人趕馬車繼續前行,隻是那心情卻再無什麽輕鬆可言了。到了臨江樓,鄭爽已定好了位子點好了菜。
“臨江樓最出名的就是這個小棗蒸餅了,妘姑娘一定得嚐嚐。”待三人坐定,鄭爽便對妘笙說道,“不知道妘姑娘是專門看李公子的呢,還是……”
妘笙笑著看了慕容皓一眼,對鄭爽道:“我早聞黎陽風光,這一次是來黎陽遊玩的,不想再這裏遇見了李公子。我與李公子是故交,既遇見了,難免要去打擾一番。”
妘笙的話讓鄭小姐的心七上八下的,不是專程來訪,但又是故交……這到底是個怎樣的局麵?小女孩怎敵得妘笙這等在宮裏浮沉的人,心裏想什麽,那臉上便都寫了出來,讓妘笙在一旁偷笑不已。
“哦……”鄭爽不無失意地應了一聲。
“快吃吧,都涼了。”慕容皓無心看她們,隻順手給妘笙夾了一塊蒸餅。妘笙隻做好笑,也不再解釋,隻等著以後好好盤問慕容皓。
這一頓造早飯吃得有些怪異,反正除了妘笙,另兩個人幾乎都沒有吃飽。
“李公子不是要帶我去看看黎陽城嗎?”妘笙似乎是故意的。慕容皓卻有些不解,為什麽要如此做?
鄭爽卻根本沒想這麽多,直接說道:“黎陽城沒人比我更熟了,不如讓我帶妘姑娘去玩玩吧。”
“昨天聽李公子說鄭小姐是黎陽守備的掌上明珠,有鄭小姐相待,真是妘笙的榮幸。”見慕容皓欲說什麽,妘笙又忙接道,“其實李公子生意也頗為繁忙,有鄭小姐在,李公子就不必為妘笙耗費時間了。”
鄭爽看了慕容皓一眼,有些得意。“既然如此,那李公子,不如就讓我代你盡一盡地主之誼吧。”
慕容皓皺眉不語,隻是看著妘笙。妘笙安撫一笑,越發讓人不知她的打算了。
“也好……”他終還是信她的。
“那我們現在就走吧,這黎陽城可有許多好玩的地方呢。”
黎陽城真的有很多好玩的地方,但是妘笙卻並不真正看得入眼。自離宮後,大江南北她哪裏沒去過,奇風異景她什麽沒見過?今日如此,於她不過是想要看看這位鄭小姐罷了。
二人行至一處寶刹,見得遊人如織,香火鼎盛。但越是在熱鬧地方,妘笙倒是越覺得冷清,熱鬧總歸是別人的熱鬧。
“我們進去求支簽吧,很靈的。”鄭爽提議道。妘笙點頭答應了,想著借此把那鄭小姐問上一問。看她對慕容皓究竟是個什麽意思。
殿上也不知供奉的是哪位菩薩,或許這天下間的菩薩大都是一個樣子的,總之妘笙沒有認出來那慈眉善目的雕塑是誰。隨著鄭爽跪下求了一支簽。拿著那支簽時,妘笙心裏忽而頓了頓,隻看著鄭爽含羞帶笑地去解簽了。那等小女兒態,讓人生出幾許羨慕來。想妘笙自梁州戰火失去雙親便一味報仇後來入得宮中萬事小心,再到後來雖大權在握,卻也未曾恣意揮霍。到一切平息眼見得幸福唾手可得卻又害怕起來,離了宮去。算起來這半生竟無什麽開心時候。
“妘姑娘,快來解簽啊!”鄭爽那簽一定是上上簽,她的笑容像是那迎春花一般,已經不顧嚴寒,忍不住早些把春消息來報。
妘笙含笑走過去,將簽文遞給那道士,隻轉身對鄭爽說道:“妘笙初來黎陽,得鄭小姐抬愛親自引我一遊,實在榮幸。若鄭小姐不介意的話,且讓妘笙借花獻佛,改日請鄭小姐來李府一聚。不知鄭小姐可否賞臉?”
“真的?”其實鄭爽與慕容皓真的並無多少交情,隻是在幾次詩會上見過。不過鄭小姐確實對他傾心不已,兼之鄭小姐性情豪爽,才做得出今日這般大膽舉動。
妘笙點了點頭,正想說什麽,那邊道士先生已解了簽。
“這一簽,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是說小姐你--”
那道士先生張大了嘴,卻再也吐不出一個字來。他有些瘦小的頭顱倒在桌子上也是一聲巨響,仿佛是對他生命終結的不甘與憤怒。透過那明晃晃的日光,可以看見他的後腦上正插著一根銀針。
本來熱鬧的地方,突然出了人命案,那情形可想而知。妘笙隻想把耳朵堵上不去聽那些尖叫與慌亂。她站在那裏,小心地注視著周圍的一切。鄭爽到底也隻是一個小女孩,此刻嚇得不輕,但好在沒有昏過去。她在一陣驚呼過後,就死死地咬住了下唇,隻是連連退了幾步。
過了一會兒,差役總算趕來控製住了局麵。妘笙還是站在那裏動也沒動。
“你是什麽人?”帶頭的那人叫馮習,他走上前來盤問妘笙,轉目又瞧見守備的女兒在那兒,忙又對鄭爽賠笑問候道,“鄭小姐受驚了。”
“他……他……”鄭爽指著那道士先生顫抖地說不出話來。
馮習皺了皺眉,道:“鄭小姐受驚了,不如先請回去,這裏屬下會查明白的。”
妘笙吸了一口氣,轉身對鄭爽道:“鄭小姐不會是想丟下妘笙吧?”
馮習也探尋地看向鄭爽。
“我……”鄭爽又退了一步,這樣混亂的局麵她實在沒遇到過。
“這人是鄭小姐的朋友?”馮習問道,對於妘笙他可沒那麽好的臉色了。
鄭爽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鄭小姐,此人是你的朋友嗎?”
“她……她不是我的朋友……她……她是……”
“我隻是開個玩笑。”妘笙打斷了鄭爽的話,斷不能牽扯出慕容皓來。“我離死者最近,官爺是要帶我回去問話吧。也好,我隨官爺走一趟就是。”
“這位姑娘倒是明理。”馮習招手讓人帶妘笙走。妘笙在這間隙走上前對鄭小姐道:“請轉告李公子,不可輕舉妄動。”衙役容不得妘笙多說什麽,推搡著就綁了她去。
馮習又對鄭爽一禮,這才帶著人去了。鄭爽站在那裏,愣了半晌才回過神來去尋慕容皓。
慕容皓此刻正坐在家裏喝茶,他的生意從來都是讓陸琣去打理的。他哪裏真的會去管這些瑣碎事情。
“李公子,李公子。”聽見鄭爽的生意,慕容皓不由皺了皺眉。
鄭爽一路跑來,好不容易到了李府,也顧不得什麽小姐身份,直往裏闖。見了慕容皓忙說道:“妘姑娘……妘姑娘讓你不要輕舉妄動。”
慕容皓不解,“什麽?什麽不要輕舉妄動?”
“我……”
“主子,不好了,江主子被人抓了。”陸琣依舊習慣叫妘笙江主子。
鄭爽不知何為江主子,但慕容皓已經變了臉色,急忙上前問陸琣:“你說什麽?”
“奴才在外麵瞧見江主子被人帶去衙門了。”
“這是什麽回事?”慕容皓轉頭看向鄭爽,“鄭小姐……她不是和你在一起嗎?”
鄭爽還是有些糊塗。
“妘笙,妘笙不是和你在一起嗎,怎麽被抓了?”
“啊……是,是這樣的。我們去求簽,但是解簽的那個人突然死了……當時妘姑娘離那人最近……官差隻是帶他回去問話。”
慕容皓凝眉不語。那個樣子讓鄭爽有些害怕。在鄭爽眼裏“李公子”自來是溫文儒雅的,怎知道還有這樣讓人害怕的一麵。要知道慕容皓無論如何也做了這麽多年的皇帝,雖無雄心,但積威如此,也不容人小看。
“臨走的時候,她讓我告訴你,說不要輕舉妄動……還有……我本來要說她認識你的,但是她卻突然打斷了我的話不讓我說了……”
慕容皓心裏一滯,知道妘笙是不遠牽連上他。他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如今是什麽情況誰也說不清楚,如果牽連上了自己,恐怕隻會讓事情更複雜,畢竟自己的身份太特殊了……
“鄭小姐難道沒有說認識她嗎……”
“我,我當時嚇壞了……”
“那能麻煩鄭小姐走一趟。去幫她解釋一下嗎?”鄭爽是鄭卓德的女兒,她說認識妘笙,那些人總不好太過為難吧……
看著慕容皓誠懇的眼神,鄭爽自然沒能拒絕。慕容皓送走鄭爽,負手歎道:“難道黎陽又不能太平了嗎……”
妘笙並沒有被馬上提審問話,而是被關了起來。關押她的地方不是牢房,而是……守備府。沒有人來問妘笙一句話,來往的用人也隻是低著頭視而不見。妘笙笑了笑,似乎軟禁這個詞目前更適合她的際遇。
那一天,時間似乎過得異常的慢,慕容皓在府裏來回地走動,終於在日落西山的時候對鄭爽喪失了希望。到這時候還沒有消息送來,看來鄭爽並不能幫上忙。那現在隻能靠自己了……
“陸琣,你去衙門裏打探一下。問問究竟是怎麽回事。”慕容皓長歎一聲,此刻心裏隱隱不安。一定,一定是出了什麽事,妘笙一定察覺到了什麽,不然不會讓自己不要輕舉妄動。但是如今天下太平,這世上慕容皓和江妘笙也不過成了說書人口中的人物,還能有什麽風波呢……
陸琣得了命令連夜去了衙門打探。入夜後,衙門並沒什麽人在,但陸琣塞了許多銀子總算還是問到了一些事--
“這位大哥,今兒聽說出了人命案子?”
“你打聽這事兒做什麽?”
陸琣留了個心眼,隻道:“我在路上瞧見官爺從那靈光寺裏抬人出來的。有些好奇,咱們黎陽城一向太平,怎麽會出這樣的事兒?隻望官爺您提點提點,要是有什麽事兒我們也好早做些準備啊。”
“……有嗎?你也說了,咱們黎陽城一向太平,哪能出什麽人命案子啊。那個算命的道士估計是中風了……”
“不是還抓了人嗎?”
“哦,問了話已經放了,沒什麽事兒,你就安心在黎陽城待著吧。出不來事兒。”
“放了……”
“嗯。”
陸琣把原話告訴了慕容皓。衙門說已經放了人。可是到現在,妘笙還沒有回來。慕容皓本還想親自去一趟守備府問問鄭爽,可已經宵禁了,隻得等到明天再說。
第二天,天一亮慕容皓就去了守備府,但卻沒能見到鄭爽。守備府的人回說鄭小姐病了,不見客。慕容皓平素與人結交不多,此時也不好過多對鄭小姐糾纏,隻得鬱鬱回府。
“竟是連一點兒消息也沒有嗎……”慕容皓不由歎息。身為皇帝之時,他便不願理會朝中紛繁,此後詐死離宮,這些年更是過得逍遙自在。猛然遇見事情,真的有些無所適從,更何況這件事根本沒有一點兒頭緒。
昨日與妘笙閑聊,隻知她是才到黎陽城,確實是來遊玩的。怎麽今日就突然惹上了這些事?衙門咬定說已經放了人。可若是放了人,妘笙怎會不來找自己?這裏麵究竟有什麽陰謀……
妘笙也想知道這裏麵究竟有什麽陰謀。這些年她遠離了帝都,幾乎都在邊塞遊走,近些時候才返回中原在各處遊覽。她自認在外並無什麽仇人,況且世上隻知道江瑤章,並沒幾人認得她江妘笙啊!
就在百思不得其解之時,幾個大漢破門而入,屋裏立成險象。妘笙退居一側看著那幾人,“各位意欲何為,不妨說個明白。”
那幾人對視一眼,也不說話。過了一會兒,隻見一個穿著得體的人走了進來。
“還請姑娘移駕他處。”話說得客氣,但是目前的形勢可容不得妘笙說一個“不”字。
“妘笙無權無勢,一介女流,不知什麽地方得罪了各位。”
“姑娘並沒有得罪我們。姑娘,還是快些移駕吧。”
移駕……妘笙在心裏回轉著這兩個字,咽下那即將出口的驚疑,冷眼隨他們而去。
那幫人做得很小心,妘笙被蒙上眼睛坐在馬車裏什麽也不知道。現在唯一清楚的是,她的身份似乎已經敗露了。
馬車走了大半個時辰終於停了下來,妘笙被人引著下了車,又不知走了幾許,那眼睛上的黑布才被人除去了。
略一顧,便知此處是一個僻靜的院落。四周高牆圍出了一方天空,隻聽到偶爾的鳥鳴便再無其他聲音。妘笙心裏驚疑不定,麵上卻不露分毫,隻隨著人走了進去。到了院落深處,那些人都停下了步子,妘笙向裏麵看了看,知道一定有人在等著自己。
過了月亮門,那一片花海中央,果真有人在。
仙姿如玉,非尋常人家養得出如此女兒。
妘笙微挑眉,視線落在了那雲鬢斜插的雙棲蝶步搖上。伊人蓮步輕移,那蝶翅便隨之搖動,真是栩栩如生。
“慎儀?淑儀?瑤章?”愈盛回憶著腦子裏還能記起的那些稱謂,及對應的品級裝扮。
女子翩然而笑,“不,是婕妤,華婕妤。”
妘笙看著麵前那女子嘴角蕩漾開的笑容,不覺失笑。
“江瑤章覺得可笑嗎?”
妘笙搖了搖頭,“華婕妤……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嗎?”
“謝扶搖。”
妘笙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江瑤章真是讓本位失望得很。”謝扶搖輕輕歎息道,“本位不遠千裏回家省親,原來江瑤章也不過如此。”
妘笙皺了皺眉,看著眼前這個處處都透著精致玲瓏的女人。短短幾句話,大約可以推想出一個大概的局來。
“江瑤章,是先帝的妃子吧?”
聽妘笙這麽說,謝扶搖不禁笑了,拊掌道:“自知之明,這一點倒是沒讓本位想到。”
妘笙心裏轉過萬千念頭,開口隻得一句,“妘笙何處得罪了婕妤?”
既然她能叫出江瑤章,那麽自己的身份也用不著隱瞞了。既然她能動用力量抓自己,那麽一定在黎陽頗有勢力。華婕妤……慕容瞮的妃子。找我所為何事?
“江瑤章後宮浮沉多年,難道還不知嗎?本位淺學未進怎敢在江瑤章麵前說三道四呢。”
“前塵種種,已與我無關。婕妤若想在宮裏好好生活,就不該再管宮外的事。”
“宮裏宮外,都是陛下的。”謝扶搖看著妘笙,眸子深處的妒火被隱藏得很好,“所以,就算本位想要不管,可江瑤章所作所為,實在讓本位不得不管。”
“婕妤的話越發難懂了……”
“真的那麽難懂嗎……江瑤章不是這宮裏第一玲瓏的人嗎,怎會不懂呢?”
“……華婕妤,我不知你在說什麽。江瑤章,這三個字早已成為過去。我實在不知婕妤冒著這麽大的風險,在省親期間派人抓我,究竟是為了什麽。”
謝扶搖閉上眼緩了緩才說道:“江瑤章難道不知,鳳儀宮至今無人入主。”
妘笙愣了一下。
“江瑤章……不要告訴本位你不知道。”謝扶搖頗有深意地看著妘笙,“陛下當初願意冒天下之大不韙,冊前朝妃嬪做皇後,可是那詔書至今還藏在承乾宮的書房裏。本位也是在陛下醉酒之時,偶然發現的……”
那麽不經意地發現,真是傷透了人心。原來那些謠傳竟是真的,原來無論如何那後位也與自己無緣。不能爬上頂峰,那這後宮爭鬥還有什麽意思?
謝扶搖這些話對妘笙來說仿佛是前塵之事。她不明白,何以如此。
“知道本位打算怎麽對付你嗎?”看到謝扶搖嘴角那一絲惡毒的笑意的時候,妘笙終於開始有些明白了。不需要理由的,在她看來是自己擋了她的路。可是天知道,她是不願再和後宮有半點兒聯係的!
“你能抓住我,說明你真的很有本事。你可以殺了我,我沒話說。”
謝扶搖有些自負地點了點頭,“確實,謝家是大族,連陛下都需給我幾分麵子。不過為了抓住江瑤章,本位可也是費了好大心血的。”
“你究竟想要如何?”妘笙有些不耐煩了。他的妃子為什麽還要來找她的麻煩。
“我要你嫁人,隻有這樣陛下才會死心。”
“嫁人?”妘笙可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
“不錯,我要你風風光光地嫁人。這可是後宮女子一輩子也得不到的。本位對你真是太好了。”
妘笙坐在屋子裏,手裏的茶已經涼透了,但是她的手似乎更冷一些。
現在外麵已經沒有什麽看守的人了,甚至她想走也可以隨時走。但是,她能走嗎?
長長地歎息一聲,她放下茶盞。
“謝扶搖……你怎會知道這麽多……”妘笙閉上眼,腦子裏影影綽綽地。謝扶搖的影子像是噩夢一樣糾纏著人,而現實遠比噩夢來得可怕。
“李公子的身份要是暴露出來,不知道江瑤章以為如何?”謝扶搖含笑說著,輕輕巧巧地把妘笙置於死地。這是一張王牌,而妘笙手上卻已經無牌可打了。不知道謝扶搖是怎麽知道慕容皓的身份的,但是可以想見後宮的女人是如何的瘋狂。
妘笙看著外麵的天空 ,此刻束縛著她的不是高牆,而是那些千絲萬縷的關係。其實說到底,也不過是為了一人……要是慕容皓的身世暴露,那這初見太平的天下,隻怕又會掀起一場浩劫。
有伶俐的小丫鬟捧著托盤走了進來,笑嘻嘻地對妘笙道:“小姐,快來試試嫁衣吧,要是不合適我們再改。”
妘笙回頭看見那刺目的紅,瞳孔忍不住收縮了一下。
嫁人嗎……就這麽嫁了……這樣就永遠永遠不可能和慕容瞮在一起了……
“小姐?”那小丫鬟走上前來相問。
“……我要嫁給誰?”
“哎呀小姐,你你真是高興糊塗了不成,您嫁的可是咱們黎陽城最負才名的李公子啊。李公子人品好,家世好……”
“李公子?”妘笙大驚。
“可不是。”小丫鬟眨了眨眼,可是有些羨慕呢。
妘笙不由得扶住了一旁的柱子,這才站穩了。李公子?難道謝扶搖竟是要她嫁給慕容皓?
那小丫鬟見妘笙遲遲不動,便走上前扶著她走到穿衣鏡前站好。妘笙看著鏡子裏的自己,越發覺得這像是一場夢了。隻可惜夢還有醒來的時候,而現在這個局,自己卻看不到任何逃出去的希望。
看著丫鬟們擺弄著嫁衣為自己披上,這一刻忽然有些後悔,早知如此還不如答應了慕容瞮的好……
陰謀詭計總是在不知不覺間上演,隻是此刻已成為勝利者的謝扶搖看上去卻並不怎麽開心。她閑閑地撫弄自己的指甲,眉目間透著一股子哀怨。
“回稟華婕妤,車駕已安排妥當,請婕妤起駕回宮。”謝扶搖看著前來回話的小太監,眼睛裏透出那麽一絲厭惡來,但隨即被她掩了去。
“走吧……該辦的事也都辦完了……”
謝扶搖起身扶著隨侍的宮女邁步走了出去,又遙遙地瞧了一眼關著妘笙的方向,抿了抿嘴沒再說話。
宮門依舊,隻可惜再也不能任他自由進出。在妘笙失蹤兩天後,慕容皓終於決定回帝都一趟了。也許現在能救她的隻有那個人了吧……此刻慕容皓看著那高大的宮門,心裏也不知在想著什麽。陸琣已經進去了。那些奴才們要想在宮裏生活,總會有些法子的。陸琣走到一處宮門口等了半天,然後和一個老太監打了個招呼,就被人領了進去。宮裏的禁令在外人看來是那般森嚴,其實也不過是一層紙那麽薄罷了。
過了半晌,陸琣從裏麵出來引慕容皓進去。慕容皓特地批了鬥篷遮住了大半麵龐。宮裏的路其實慕容皓並不怎麽熟悉,此時此刻,再走上那筆直的宮道,像是外人一樣打量著這個宮闈,心裏也生出些許仰慕之情--這樣的宮殿是要千秋萬代的啊!
承乾宮內宮人盡退。慕容瞮坐在椅子上靜靜地聽著外麵的動靜,他的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隻是一雙眸子沉得有些可怕。
敲門聲回蕩在有些空曠的宮殿裏,讓人心驚。慕容瞮理了理衣衫站了起來,這才說道:“進。”
陸琣推開門讓到一旁,慕容皓垂著眼眸邁了進去。
“許久不見了……”慕容瞮有感歎地說道。陸琣的到來已經讓他有了足夠的時間去緩衝那些驚訝與尷尬了,所以此刻倒是他先開了口。
“……你應該知道我是為什麽來的。”慕容皓聲色淡淡,那一份從容是他離開皇宮的那一刻附著於身的。
慕容瞮點了點頭,“想不到你會來。”想不到你會為她而來。
“這些年蒙她所賜,我過得很好。如今也該為她盡些微薄之力。”
人是會變的,這一刻慕容瞮麵對著當初並不看在眼裏的慕容皓,忽然發現自己看不懂他了。在除掉了皇帝的頭銜後,那個叫慕容皓的人似乎變了很多。
“一點兒線索也沒有嗎?”
“我查不到,不代表你查不到。‘權利’二字究竟如何,你我該比任何人都清楚。”慕容皓直視著慕容皓,他的目光直接,但是並不銳利。正如他的目的,隻是要她的平安,而不是天下紛亂。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慕容皓皺了皺眉,上前一步說道:“你不救她嗎?”
“……如今天下初平,我不知道救她要付出怎樣的代價。”慕容瞮冷靜的眼眸讓慕容皓驚愕不已。
“這天下是她幫你得的,如今她有難,你難道要袖手旁觀?慕容瞮,你不是一向仁義嗎?你不是這麽顧念百姓嗎?她就算駁了你的麵子不做皇後,可她總還是你的子民吧?你就這麽放任她的生死不管?”
“你總也該知道,她這個人牽連的事情太多。抓她的人,也許就是為了引我動手……”慕容瞮一歎,“我不會置百姓於不顧,所以,我不會為她,而冒險讓天下紛亂。我想那也是她不願看見的。”
“就為了你這一世英名嗎?”慕容皓冷笑一聲,毫不掩飾地說道,“我真懷疑妘笙當初是不是被迫離開的。你要成就一世英名,怎會冊前朝妃嬪為後?可笑世人皆道你重情,卻不知,在這皇宮,所有人皆是重利!”
慕容瞮看著慕容皓越說越激動,嘴角卻出現了一個像是笑的弧度,不過不等人看清他就收斂了去。
“果然隻有你這樣無情的人才能登上帝位……妘笙沒有看錯人。隻是如今看來,並不值得。”慕容皓說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會派人暗中查查此事的。”慕容瞮輕飄飄的話語也不過換來了一聲冷哼。這一陣風打哪兒來,竟吹得人心發寒……
黎陽城裏一連幾日陰雨,鄭爽被關在家裏憔悴得不成樣子。那天她回家對父親說起認識妘笙,立馬就被父親關了起來。她撲打門扉連手掌都有了血跡卻換不來父親一句解釋。這幾天說來奇怪,她沒有怨恨父親--已沒有過多的心力去怨恨父親了,滿心滿意的是慕容皓臨去時那一眼的殷殷期盼。
妘笙站在窗前伸手承接雨水,麵上一如止水,隻是心裏哪裏能如此平靜。等的越久,越讓人喪失最初的決心。這已經是第十天了,但是除了試穿那嫁衣,這院子的人就再沒有來煩過她。於是最初的決心就在連綿的雨水裏被浸泡、軟化。也許自己是該走的,天下太平與自己又有多大關係呢?
“小姐,仔細著涼了。”丫鬟杜鵑走了來。當杜鵑提醒著她不要這樣不要那樣的時候,妘笙總有種錯覺,似乎是妙彤在對自己說話。妙彤,那個守著自己的伶俐女子也已經在二十五歲時離宮了,她終於名正言順地獲得了她的自由。妘笙記得那天妙彤笑得很開心,她忍住沒把晚秋的事告訴她。她不知道這樣隱瞞對不對,或許妙彤是有權利知道真相的,但是有時候真相真的有那麽重要嗎?
“要等到什麽時候呢?再等下去我也許就不嫁了……”妘笙半開玩笑地說著。
杜鵑卻很認真地說道:“小姐怎麽能說這樣的話啊!”
妘笙笑了笑越發地無聊無賴了,“怎麽就不能說呢?”
“小姐,您可是女子啊,哪有這樣說自己的終身大事的!”
看著杜鵑漲紅了的臉,妘笙忽然意識到,是了,她是與她們不一樣的。她們墨守成規,一輩子安然度日。而自己呢,想想那玉璽的觸感,想想那朱砂的味道……經過了這些,俗世陳規早已不在自己眼裏了。妘笙仰頭無聲而笑,她早已不是誰都可以拿捏的人了。這天下還有誰配得上她!
慕容瞮嗎?
腦子裏突然出現他的影子,這一次沒有被理智抹去。或許是這雨下得太纏綿,以至於此刻竟想要回到他身邊。
可是別忘了,他身邊的人正是把自己逼迫至此的人!
妘笙深吸了一口氣,緩了緩心神,問道:“那你去問問主事的人,究竟婚期是多少。我也好做些準備是不是?”
杜鵑瞧著妘笙臉上那冷淡的神色,忙應了一聲出去了。對於這個小姐,其實所有人都很好奇,但是府裏的管家告誡過不能多問不能多說。因為當初買她們來做事的價錢很公道,所以大家雖然很好奇,卻也都遵守著管家的話。
時間消磨在雨水裏,等到了晴天,似乎一下子就被曬幹了。妘笙記得很清楚,那是九月初三,她待的院子依然安靜,但是院子外卻忙了起來。她沒有出去,但是那些傳喚的聲音,搬東西的聲音還是頻頻傳了進來。似乎……喜事將近……
妘笙皺著眉聽著外麵的動靜,心裏越發叫囂著要出去。她這一生不該如此隨意葬送在誰手裏。已經給慕容瞮奪得了江山,她又不欠他什麽。這時候還顧及那麽多做什麽呢?要是不忍慕容皓再卷入紛爭,那自己與他一道走就是了。為什麽,為什麽還要留下來讓謝扶搖擺布呢!
“妘笙……難道你真的放不下他嗎……”
“放不下什麽?”杜鵑捧著一大堆喜字走了進來,嚇了妘笙一跳。
“那是什麽?”
“喜字啊,這可是我費了好些工夫剪的,小姐看看合不合意。”杜鵑獻寶似的講喜字抖開讓妘笙看,“不過管家說還不夠用,還要多些才好。小姐啊,我聽說為了你的婚事,整個黎陽城的商家都樂開了嘴。”
嗬……謝扶搖還真是用心。
“那你知道是誰嫁女兒嗎?”
杜鵑的臉色立馬變了。因為她是近身伺候妘笙的,所以管家特地交代了她,關於婚事一概不能向小姐說,因為小姐腦子不大清楚。此刻她覺得是自己說起婚事,故而讓小姐變得有些不正常了。這要是讓管家知道了……
“小……小姐,您還好吧……”
妘笙扯了扯嘴角,不再理會杜鵑,自回到內室看書去。說來謝扶搖對她還不算太差,一應生活用度都沒有虧了她,而且就目前來看,確實是要把她風風火火地嫁了出去了。隻是這般費心費力,又是為何……若要讓慕容瞮知道自己家人了,也不必費這麽多周折吧?
慕容皓接連趕路,又被慕容瞮氣得不輕,回到黎陽就病倒了。他想到妘笙現在也不知如何,心裏對自己無權無勢感到痛苦。這一次,他深刻地認識到了權利的重要。人是不是隻有在失去以後,才知道當初手裏擁有的東西其實很重要?比如權利,比如……妘笙……
九月十二,忌土木,宜嫁娶。
妘笙坐在妝台前看著丫鬟們為自己戴上那些珠玉玲瓏,心底一味讓自己忍耐,似乎到了決然赴死的那一刻,人反而會冷靜下來。今天就是嫁人的日子了,長久的等待不知迎接自己的是一場怎樣華麗的噩夢。
閉上眼不去看,卻忍不住想,難道自己就真的不能得到幸福嗎?
還是老天看不過自己把唾手可得的幸福丟掉,所以讓謝扶搖來懲罰自己?
皇宮……難道一旦與你有了牽連,這一生就再也撇不清了嗎?
“小姐好了。”這一生透著歡喜,但在妘笙聽來卻像是宣布死刑一般。她張開眼看著鏡子裏的那個人,覺得好陌生。那是自己嗎?
“小姐,來先把蓋頭蓋上吧,新郎官可就要來迎親了。”
一方紅綢淹沒了一個人的一生,眼前再也看不見其他。問自己,要是知道是這樣的結果,當初是不是就該答應慕容瞮?畢竟皇後的位置還不錯,畢竟他還是愛自己的,畢竟……離開他的日子並不見得多開心……
妘笙靜靜地坐在那裏,似乎已忘記了要反抗。其實,從得知可以離開的那一天起,妘笙就已經做出了決定吧。那一天她沒有走,所以現在,她也不會走。
隻是那個在九重宮闕裏的人會不會知道她為他做的一切呢?他還記得她嗎?他是否也在暗夜裏獨自徘徊不能安眠?他是否還去梅塢憑吊那一樹殘花?他是否……還在等我……
突然發現原來有了他,那個皇宮也沒有那麽可怕了。隻是可惜,自己當初沒勇氣為了他留下來。好生佩服明如月,能為了慕容皓步入深宮。而如今,世上沒有後悔藥可以吃。
妘笙想笑一下,因為笑的時候無論心裏有多苦,都能收斂。可惜現在竟連笑一下都不成了。原來錯過……竟是這般讓人傷心……
黎陽城今天和平常沒什麽兩樣,隻是不知道為什麽東麵的秣陵湖被官府封了起來。要知道黎陽東,秣陵湖,那可是這天下數得著的美景。隻是小老百姓犯不著為了一點兒景致去和官府說話,對他們來說,隻要能吃飽穿暖就是了,其他的事兒自有其他的人去操心。
妘笙被人扶上轎子,現在對她來說,去哪兒已經無關緊要了。因為她已經錯過了那一個人。所以,這天下間的其他人,無論是誰要娶她,也都無關緊要了。
“小姐到了。”妘笙又被人扶了下來,她沉浸在自己的心事裏,以至於這一路安安靜靜都沒有發現什麽異常。隻是此刻方才覺得有些不對勁。但是她什麽也沒問,問來又有何用?
一路被人扶著,滿眼全是一片紅色,她索性閉上眼。於是感知就變得越發靈敏起來,風似乎帶著濕潤的水汽拂過,腳下柔軟的是綠油油的青草,而踏上那晃晃悠悠的……是船……嗬,難道謝扶搖還要把自己遠嫁嗎?竟還要坐船。
四周靜悄悄的,像是被人拋棄了置於這天地間。
一隻手帶著誰的溫度就要掀開那紅綢,妘笙伸手止住那掀起紅綢一角的手,卻在那一瞬間失去了知覺。
有些人就算不見麵也可以心意相通,有些人就算不說話也可以靈犀溝通,有些人就算隻握住雙手也可以知道一切。
似乎過了很久,其實隻是那麽一瞬間。妘笙緊握住那隻手,那樣熟悉的溫度,讓人覺得陌生。自己已多久未曾觸碰?
“可以掀起你的蓋頭了嗎?我真想看看你的樣子……我每夜每夜在夢裏描繪你的樣子,卻不知道走遍了大江南北的呢是不是早已改變了模樣?我在梅塢數那些落花,你知不知道原來那一樹繁華也不過是由七十二朵拚湊。我在承乾宮摩挲著那道不曾頒布的聖旨,等你有一天會回到我身邊。可是一天又一天……妘笙……我有些不想再等下去了……”
蓋頭還未掀開,看不見伊人模樣,隻是那大顆大顆的眼裏卻已無聲地砸在了喜服上,暈開一片深淺不一。
“我想你在這裏,我大約可以娶你。”
“慕容瞮……”
“是。”
“是你設的局?”
“是。”
“那道士沒死?”
“是”
“是你讓謝扶搖用慕容皓威脅我?”
“是”
“為什麽?”
“因為……你現在在這裏……”
手一直沒放開。
不是要故意讓你擔驚受怕,隻是不想每天隻在夜裏夢見你。不是要故意利用慕容皓,隻是不想夜夜摩挲那道冰涼的聖旨。不是要故意玩弄心計,隻是不想再一個人數落花……
妘笙,隻有把你逼到退無可退,你才會麵對。今日你能在這裏,已經說明了一切,所以無論如何,這一次我不會再放手了。
“慕容瞮,你已經有天下了,為什麽還不放過我……”
妘笙想要收手,但慕容瞮卻是那般堅定不移。
“因為你就是我的天下。”
“做我的皇後吧,這萬裏江山唯有你能與我共享,這天地間唯有你能與我並肩。哪怕日後種種不幸,又何必讓自己現在就傷心?妘笙,妘笙……我再也不放手了。”
“真的不放嗎?”風撫過紅綢,漾開一陣漣漪,依稀瞧見妘笙嘴角勾勒出一個好看的弧度。“那你舍得放棄江山嗎?”感覺到握住自己的手微微顫抖了下,妘笙繼續問道,“我和江山讓你選一個,隻能選一個。你選誰?”
“我選你。”並沒有讓妘笙久等,這個答案就有些急不可待地跳入了耳中。
妘笙笑了,雖無聲,但慕容瞮又怎會不知。她的手引導著他終於揭開了那一方紅綢。久未相見的彼此,終於在這山水之間執手凝噎,卻也是相顧無言。這一刻美景如斯,也換不來眼中情思顧看半分。
良久,風止水靜。
妘笙看著遠處山水相接,歎道:“我隨你回宮。”
“……我選了你。”
“我知道。”妘笙回頭看著慕容瞮,笑著把另一隻手也放在了兩人疊加的手上。“我也選了你。這江山如畫,我又怎麽忍心付與他人?”
慕容瞮一笑,擁她入懷。
寂寞了很久的鳳儀宮終於又迎來了它新的主人……
番外二:槿萱記事
那是我進宮的第一個年頭。摸爬滾打了一年,好不容易保住了命,站在皇宮的牆角抬頭看著蔚藍色的天空,突然就生出了幾許倦怠。真的有些累了,要這樣熬到二十五歲,不知道會老成什麽樣子。就在這樣想著的時候,我瞧見了李容華。她並不是那種特別奪目的女人,隻是眉目間透著些英氣,看得久了也不覺得厭倦。
命運從這一刻開始與我開了個玩笑,不過我當時大約還是歡喜的,因為這也算是擺脫了那一成不變的枯燥的浣衣局的生活。
“你叫什麽名字?”李容華的聲音很脆,讓我想起家鄉的雲雀。
“奴婢槿萱。”我不知道這個名字有多好,但是顯然李容華很喜歡。我聽見她說--“好名字,這樣好的名字,想必人也不錯。你若願意,便來我身邊當差如何?”
這對我來說,無疑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所以當時我很高興地跪下叩頭謝恩。
李容華笑了笑,說道:“不必謝我,也許你會恨我的。這宮裏不是爬得越高就越快樂的,隻不過,要想活得好,就隻能往高處爬。罷了,起來吧,這些你也不一定即時就懂。”
“奴婢愚鈍,不懂主子的話。但是能跟著主子,就是奴婢的福氣。”
李容華看了我良久,而後點了點頭,“記住你今天說的話。”
“是。”
自那以後,我就跟著李容華身邊侍奉。每日的活計比浣衣局輕鬆了不少,於是空閑出來的時間就讓人生出了許多心思。我不知道後宮的主子們有那麽多心思,是不是因為太閑了的緣故。我隻知道我的主子有著很多很多心思,我跟在她身邊都有些替她累。
李容華入宮已經三年了,這三年對她來說並沒有什麽特別的變化。若說有,那可能就是改了生辰吧……
我記得那是夏夜裏悶熱得不像話的時候,李容華一個人坐在院子裏喝酒。那天晚上,月亮又大又圓,她喝了些酒,越發添了嫵媚。
“主子,少飲一些吧。”
“槿萱,何妨,何妨……”李容華癡癡而笑,步履不穩地站了起來。她也許並沒有醉,是想醉,想借著些許酒意,尋一個醉意。
“主子,當心。”我上前扶著她,看見她眼裏的悲愴溢滿那描摹精致的眼眶。
“二十歲了……光陰無情啊……再有兩年又該大選了。我難道就要葬在這永和宮裏,再也不見天日了嗎啊?我李蘭卿難道就真的要這樣過一輩子嗎?槿萱啊槿萱,我好不甘哪!”
這些話也許是每個後宮女人都在心裏千萬遍地念叨過的,隻是此刻李容華這般說出來,依舊是讓人悲憫的。我們大好的年華都是葬在了這裏的。隻是宮女二十五歲還可以出宮,而這些妃嬪們……
“絕不會的……絕不會的……區區一個永和宮,相士說過,我李蘭卿有鳳儀天下的命。我一定要飛上枝頭。總有一天,我要這宮裏所有的人都低頭向我叩拜……”
我慌張地瞧了瞧四周,幸而無人。這些話是隻能爛在肚子裏的,一旦被人聽了去,後果不堪設想。
“主子,您醒醒。咱們還是回屋去吧。”我有些擔心,這樣下去不知主子會怎樣。這宮裏,每個女人都是不甘的,但是真正能飛上枝頭的,又有幾人?
李容華看了我一眼,笑道:“槿萱,你放心,總有一日的……”她又漫無目的地看了看四周,仿佛是這世間的主人,在審視著自己的所有物。
後來李容華又說了些什麽,我不大記得了。如今回想起來,隻有她臉上悲傷的笑意和那無奈更改的生辰。
那一日別處正高歌,正是在為得寵的恪昭儀慶賀生辰。而李容華的生辰早已湮滅在諸多流言飛語裏成了一段往事。
第二天起來李容華依舊如常,低眉順目一如宮中所有的女子一般靜候著承乾宮的傳喚。隻是就這樣等下去,換來的也不過是日複一日的失望,更何況她已等了三年了。
“槿萱,近日內廷新來了一批畫師是嗎?”李容華端著茶瞧著遠處帶露的鮮花。
“是。”
“今日天氣很好,咱們去禦花園坐坐,你去傳畫師來,本位想留下這一刻的時光。”李容華撫了撫青絲,目中卻並沒有什麽纏綿。我不敢多問,隻得依照吩咐去辦。
到了內府司,找人相問,年資老的畫師都有些不屑。最後隻尋得一位年輕人。我那時急得團團轉,他放下手中的畫筆走來,溫和笑道:“姑娘若是不棄,在下隨你走一趟吧。”我一味相謝,待領著他到了禦花園,主子已經等了多時了。
“主子……”
“怎麽去了這麽久?”李容華淡淡地開口,並不見得生氣。因為去了這麽久的原因她應該比誰都清楚。宮裏捧紅踩白,她如今雖在九嬪,但一直無多恩寵。
我不敢多說,隻得退到一旁。
“學生木時晉見過李容華。”宮廷裏的畫師大多有著秀才的功名在身,所以也不下跪,隻是拱手為禮。
李容華點了點頭,飲了一口茶才又說道:“畫師看看這裏景致如何,可堪入畫?”
木時晉遵命看了看。回複道:“宮中景致精雕細琢,每一處都匠心獨運。隻怕在下頹筆,畫不出神韻。”
李容華皺了皺眉,她看著木時晉說道:“那本位可堪入畫?”
木時晉先告了罪,這才抬頭仔細端詳了李容華。那時候飛花滿天,在木時晉眼裏,李容華無疑是珠圍翠繞的美人,可這美人偏偏一副冷淡神情,愈發襯得那些俗物無形。
“木畫師?”李容華開口相詢。木時晉這才回過神來,低了頭掩去神色。
“李容華國色天香,怎會不堪入畫。”
“那就有勞畫師了。”李容華沒有再說什麽,隻是換了一個姿勢端坐在那裏,她對麵筆墨紙硯早已安防妥當。
木時晉忙應了一聲走到桌案後調起了顏色。其實當初那些顏色恐怕根本沒能入他的眼,我瞧見他隻是趁人不察慌張地擦了擦額上的汗。
李容華站在窗前,舉著手裏的畫左右看了看,嘴角掛著一絲不知所謂的笑意。
“主子,這是恵昭儀命人送來的點心。”
李容華把畫放下看了那糕點一眼,對我說道:“這個時候送來糕點,恵昭儀還真是有心了。槿萱,為我更衣,我們去清涼殿一趟。”
“主子,這麽晚了……”
“恵昭儀都不嫌晚把糕點送來了,我一個容華又怎好不知進退,不去謝恩呢。”李容華瞧了一眼天色,接道,“在落鎖前回來也就是了。”
我看了看手裏的糕點,似乎那些麵團變成了一個個暗語。我聽不懂,但主子卻輕而易舉地明白了其中的含義。
隨主子到了清涼殿,這裏果真涼爽宜人。夏夜裏那股悶熱在這裏是尋不到的。
“這麽晚了也難得你有心。我不過是瞧見今兒小廚房裏做了這個,我記得……那年家宴你是喜歡吃的。”恵昭儀坐在主位上,衣著華麗,嬌豔的麵龐在夜裏有著獨特的魅力。
“昭儀記性好,連蘭卿自己都已忘了……”那年,哪年?說起來不過匆匆三載,想起來卻已是閱盡百年,各種滋味斷不能與人說。
“前兒恪姐姐生辰,怎麽你沒來?”
李容華笑了笑,苦澀得很,“蘭卿身子有些不適。”
恵昭儀似乎突然想起來了什麽似的,拍著額頭道:“你瞧我這記性……唉,不提也罷,不提也罷。她那性子跋扈慣了,少不得是你受委屈了。”
“不敢……”李容華低下頭去掩了麵上一閃而過的怒意。
恵昭儀揮了揮手,室內的人便退了出去。我亦不例外。
那一晚,我站在清涼殿內不敢多走一步,我第一次感覺到這個宮闈的氣息,那麽濃烈地撲麵而來,而我去隻能站在這裏,動也不動。
那一晚,主子過了很久才出來,她神色如常,隻是眼裏添了些許狠厲。她扶著我的手向外走去,我們穿過長長的宮道,像是無助的亡魂來往於忘川與記川。
“恪昭儀近來還是那麽得寵啊……”
我不明白主子為什麽突然這樣說。恪昭儀家世顯赫,性情難免刁蠻,但也聽人說過其為人直爽。皇上也正是喜歡她這一點,所以對她多有寬宥。
“槿萱,我要你去為我辦一件事。”
“主子吩咐。”
李容華停了下來,看著我道:“把這一包東西放在恪昭儀的碗裏。”她扶著我的手沒有放開,隻是其中多出了一個紙包。我的心在顫抖,我的腦子裏一片空白。要怎麽做?
握著我的手緊了緊,我看見李容華帶笑的眼。
“是……”我知道,我別無選擇。
“恪昭儀過幾日就會有好消息傳出來。”聽到我的回答後,李容華才慢條斯理地說出了計劃,“我記得你同王慎儀的宮女錦兒很要好,這幾日你多去走動走動。”
我仔細地聽著,生怕漏掉了一個字。對於宮闈鬥爭,早就聽老人們提起過千萬次,但每每隻是說個大概,而這一刻,那一包毒藥就在我手裏。我知道,一切都講一步一步地呈現在我的麵前了。
“恪昭儀同王慎儀要好。”說到這裏,李容華冷笑一聲,“她在這宮裏難得還有人能同她說得上話。她一定會去王慎儀那裏的,到時候你在那裏見機下毒就是了。”依舊是一派雲淡風輕。我想,有一天她是能飛上枝頭的。
“不用怕……到時候琉璃殿裏會有人配合你的。”
不用怕……但是怎會不怕!我不如這些早已習慣爾虞我詐的後宮妃嬪,這一刻,我真的怕。
那一夜我都沒有睡著,我想王慎儀是要遭殃了。然而,主子不是最恨恪昭儀嗎?這裏麵,究竟還繞了多少圈子?我想得有些頭疼。大約是我的腦子太簡單了,不適合想這些,也不知道主子們怎會想得出這些事來。
第二天晨起,我照舊為主子梳妝,卻因為一夜沒睡而有些走神。李容華自己扶了扶頭上了簪子,瞧見鏡子了我的影子說道:“怕了嗎?”
我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李容華笑了,嘴角的弧度正綴著清晨的第一樓陽光。
“我早就說過,你不一定會開心的。但是,你想要活下去,就不能怕。槿萱,你要是怕了,我就找別人來做。”
我忙跪了下去,我沒有那麽聰明,但是也知道,已經聽到了昨夜的計劃,要是不做,那麽自己隻有死。要設計陷害那些有名有分的貴人主子,是需要大費心血的,而像我們這些奴才……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主子吩咐得是,奴婢怕,也會做的。”
“以後你就不會怕了。”李容華遞給我一隻銀簪,“拿著吧,賞你的。事成之後,我不會讓你失望的。隻要有一天我能鳳儀天下,跟著我的人,也一定會呼風喚雨。”
我握住那支銀簪,心裏因主子的那些話而變得有些激蕩。不得不承認,這對我來說是很大的誘惑。是吧,隻要跟著她一路走下去就好……
不知出於真心還是假意,這幾日我都依照吩咐去找錦兒。主子說得沒錯,恪昭儀果然傳出了好消息--太醫診脈後確認,恪昭儀已懷有兩月身孕。
我不知道主子是怎麽提前預知此事的,這些不是我該管的。現在我要做的是抓住時機……下毒謀害皇嗣。這要是被查出來……那是要滅九族的啊!
可是榮華富貴就在眼前,再說我要是不做,隻怕死得更快。沒人想死的,哪怕是在皇宮這樣的牢籠裏,也沒一個人是想死的。
我安慰著自己,耐心地等待著,等待著一場死局從我這裏掀開。
恪昭儀是在六天後去琉璃殿尋王慎儀說話的。主子得知了消息後,讓我去琉璃殿。我向主子擺了擺,心裏有一種壯士出征的感覺。主子什麽也沒說,隻是微笑如常。
我來到琉璃殿並沒有誰懷疑,畢竟我是常來找錦兒的。錦兒這時候不在,我也沒空去尋她。此刻我正避開了琉璃殿的宮人,瞧著花廳裏恪昭儀的動靜。我手裏握著的那個紙包隻怕已經被我的汗水浸透了。我在那裏看了些時候,有些不知要如何做了。就在這時候,一個小太監走了過來,我忙要躲開,他已示意我不要動。這一刻的感覺很微妙,我不認識他,他的手勢我也不能完全理解。但是我知道,他一定就是那個主子說的會幫我的人。
“槿萱?”他微微皺眉,似乎不滿我的反應。
我點了點頭,不敢多話。
“跟我來。”他左右瞧了瞧,見無人,就帶著我很快地閃進了一間屋子。這是奴才們住的地方,很普通。隻是桌上擺著一個精致的瓷器,和這個普通的屋子很不搭調,以至於我一進去就看見了它。
“藥呢?”那小太監也有些緊張,他的語氣有些急。第一遍我都沒怎麽聽清。於是他又催道:“那藥呢?”
我回神忙把那包藥遞給他。他小心地打開紙包,把紙包內白色的粉末倒在了桌上那精美的盛著湯的瓷器裏。下完藥,他輕輕鬆了一口氣,然後對我說:“一會兒會有宮女給裏麵呈消暑湯,我在半路上引開她們,你把這個,”他指了指那湯,“和其中一碗調換。”
“那怎麽能保證恪……昭儀會喝這碗?”我看著那碗湯,盛著湯的瓷器依舊精美,隻是這一刻在我眼裏卻像是毒蛇。我不願去碰。
小太監笑了笑,“因為另一隻碗沒有這個漂亮。”
我不解,此刻那小太監也來不及和我多解釋什麽,隻道:“那裏盛湯的碗不一樣,你隻要把其中和這個碗一樣的換下來就是了。”
“好……”我咽了口口水,端著碗跟在小太監後麵,閃閃躲躲地走了出去。
果然有兩個宮女端著兩個花色各異的湯碗向花廳走去,那小太監上前去也不知說了什麽話,把那兩名宮女引開了。我忙貓著身子過去把碗換了。
我拿著換下來的那個碗不知道如何是好,看見一個水塘就哆哆嗦嗦地把碗仍了進去。我沒敢多留,擦了擦手就忙回到了永和宮的夕顏殿。
主子坐在夕顏殿裏,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扣著扶手。她見我回來,也無大悲喜,隻遣退了旁人問道:“都辦妥了?”
“是……”
主子點了點頭,似乎陷入了沉思。我有些好奇地問道:“主子……為什麽恪昭儀的碗……”
“唔……”主子皺了皺眉,沒有立馬回答我,我也就噤聲不敢再問。過了半晌,主子似乎才回過神來,說道:“她自來嬌縱跋扈,想著與眾不同,吃穿用度都是要與人不一樣的。你換的那個碗,這宮裏原本是沒有第二個的。是恵昭儀特地讓人做的。”
我咋舌不已。皇宮裏的奢靡竟能這樣。
主子眯著眼看著虛空的一處,續道:“這一次的事希望一切順利,不然就隻有我們夕顏殿跟著陪葬了。”
“主子,那恵昭儀……”
“嗬……她,她要是會被牽連上,也就不會找上我去下毒了。這一局裏麵,我不過是個棋子罷了。不過你放心,恵昭儀不可能永遠這麽‘幹淨’的。”
我瞧見主子麵上那一抹厲色,嚇得不敢再言。隻是經過了這一次,我也注定不會幹淨了。多年後,我也可以很從容地下毒殺人了。隻是真的如主子說的那樣,那時候的我,已經不懂得什麽叫做開心了。
次日便傳出了恪昭儀小產的消息,闔宮一震。唯有主子和恵昭儀安坐殿上,心中謀算著下一步的計劃。
皇上下旨徹查,謀害皇嗣,這是要造反哪!
宮裏的奴才們都縮著腦袋做事,生怕牽連上自己。因為奴才們是這宮裏最不值錢的棋子,稍有不如意就會被主子們推出去受死,但這件事總得有個結果才是。在查了許久之後,琉璃殿就人去樓空了。這件事終是落在了王慎儀頭上。
我看不出主子在這件事上得到了多少好處,或許如她所說,這一局她也隻是棋子吧。得利的應該是恵昭儀。
待這件事情塵埃落定,秋風已把梧桐樹葉吹落。人說鳳棲梧桐。這宮裏隻有鳳儀宮和寧壽宮才會種植梧桐,後宮的女人都夢想著有一天能入主這兩個地方吧,連我的主子也不例外。
秋日漸短,我開始收拾主子過冬的衣服,把畫扇之類的用物收了起來。在收拾的時候我瞧見了那幅畫。那還是夏天,那個叫木時晉的畫師還很緊張。這幅畫畫得並不好,並沒有留住主子最美的一麵。
“你在看什麽?”主子從外麵進來瞧見我問道。
我含笑把畫遞過去,“主子您看。“
“嗬……筆法僵硬,看來內府司果真是看不起我李蘭卿了。”
我忙收了笑意。主子在乎的不是那個叫木時晉的畫師畫得好壞,而是在乎這宮裏的人對她的態度。
“這一次王慎儀出事,九嬪裏又少了一人。我倒要看看內府司那些奴才們是不是真的不長眼!去,你再去內府司。本位還要畫一幅像。”
我不敢忤逆主子的意思,忙放下東西去了內府司。
隨我來的還是木時晉。這一次倒不是內府司敷衍,而是他自己要求來的。主子正坐在那裏端著福壽雙喜紫描金花的茶盞飲茶,抬眼瞧見來的是木時晉,不由微微挑眉。
我忙說道:“內府司本讓其他人來的,但木畫師說……”
“在下願為李容華再畫一幅。”木時晉低著頭很是恭敬。
“好,那就再畫一幅。要是畫不好,這皇宮你也就不必再待下去了。”主子重重地擱下茶盞起身走到外間。我有些同情地瞧了木時晉一眼,可惜那書呆子一般的人,也就真的呆呆地看著地麵,絲毫沒有領我的情。
這一回主子坐在那裏越發地冷冽了,麵上連一絲笑也沒有。我站在那裏,不由得為木時晉捏了一把汗。不過這一次他似乎要從容許多。他暈開了筆墨,仔細地瞧了主子的樣子,然後落筆。我站在主子身後伸長了脖子去看,卻看不到全貌。
“容華,好了。”不多時,木時晉便放下筆說道。
“這麽快?”主子似乎也不相信,一揚下頜,我會意,立馬把畫取了來。
畫上並沒有用多少色彩,人物勾勒也不見得多細致,但讓人一看就知道,那是主子。
“看來人果然是會變的……木畫師上一次是藏拙呢,還是有意敷衍本位?”主子拿著畫像擋住了半張臉,隻露出一雙眼睛像箭一樣射向木時晉。
木時晉欠了欠身子,但並沒有躲避主子的目光。
“回容華,上一次並非在下有意敷衍。其實自上次為容華作畫,在下……就覺得對不起容華。容華瓊姿花貌,在下竟畫不出一分。所以回去以後就勤加練習,這一次特地地再來隻是想告訴容華……在下,在下一直在努力。”
主子笑了笑,慢條斯理地說道:“這幅畫還不夠好。”
木時晉怔了怔。
“本位希望下一幅能更好。”
那一刻,我看見木時晉的眼睛裏有一種叫做希望的東西。那一刻,我的心覺得微微酸澀。我不知道宮裏是不是真的會有感情存在,可是這一刻,我想我是有了那個叫感情的東西。隻可惜,我比不得身前的主子月貌花容讓人神魂顛倒。於是我隻能更加退後,不讓自己在那裏礙眼。我不知道主子是不是看到了木時晉眼裏的希望,但願她沒看到,那麽久不會有以後的種種了吧……
可惜,精明如主子,什麽能逃得過她的眼去?
隻有木時晉依舊開心地在那裏笑,不曾被宮闈的陰暗擾到分毫。
冬至已至,皇上帶著人去祭天了。宮裏安靜了下來,真正安靜了下來。得寵的貴人主子們都跟著去了東郊行宮,不得寵的都窩在宮裏不願出門。隻有主子,這時候隻有她才想得出要讓人在雪地裏坐上半個時辰。
“這幾株梅花開得很好,去找木畫師來為本位畫上一畫。”主子看似閑散無事,我心裏確實為木時晉有些心疼,但是什麽都不能說。
木時晉是隨傳隨到的,他仿佛都不用回家。他似乎一直就等在那裏,隻有主子一聲傳喚,就會出現。
“下官見過李容華。”木時晉因畫得好已經得了官銜,現仍舊在內府司當差。
“木畫師,你瞧,那幾株梅花開得真好。”主子坐在亭子裏手裏擁著手爐,“幫本位畫下來可好?”
“容華所願,下官定當效力。”其實木時晉的畫工進步後,後宮裏的娘娘們也時常找他去畫像,再是國色天香他也見過了,可是不知為何,在他腦海裏揮之不去的還是眼前這一位李容華。木時晉知道自己的想法稍有不慎就會給自己帶來殺身之禍,那是皇上的女人,他知道,但是他控製不住自己要去想她。
“那就有勞了。”主子坐在那裏笑顏如花。
我走到一旁的桌案後幫木時晉安放東西,又準備了小爐子燙著熱水,怕墨凝注,隨時拿來燙燙。木時晉畫畫的時候很認真,我站在一旁佯裝整理東西,卻偷偷地打量著他,這時候我會覺得很開心。
木時晉的手上生了凍瘡,我想那是因為他在冬天裏依舊勤奮地練習繪畫。他能有今天的成就,或許是要感謝主子的。
正在我有些出神地看著木時晉的時候,主子也走了來,我忙收斂神色低頭看著爐火。
“你的手怎麽了?”
“沒……沒什麽。”木時晉縮了一下手。主子也沒攔著,隻是看著他清淺一笑。
“罷了,難為你了。本位隻是一時興起,倒是忘了這大冬天的讓你站在這裏半晌,進來喝杯熱茶吧。”主子走了回去,哪怕身著重裘依舊身姿搖曳。
木時晉並沒有怎麽推辭,我想他喝著那杯熱茶的時候心中必定是溫暖無比的。
“木畫師進宮幾年了?”主子不冷不熱地問道,保持著矜持,卻又透出那麽一絲親近來。
“已近三載。”
“木畫師真是年少有為,想必宮裏各處的主子們都找你繪畫吧?”
“不……容華誇獎了。在下隻是微末之枝。能為容華畫像,已是在下的福氣了。宮裏各處的主子倒是也有找過在下的,但不多,不多。”木時晉笨拙地想要解釋什麽,其實,需要解釋什麽呢,他也說不清楚。
主子被木時晉的樣子逗笑了。於她,木時晉不過是一個消遣罷了。
“那她們找你你畫得最多的是什麽?”
“畫什麽的都有,多是肖像。如容華這般畫景的倒是少。”木時晉極力想多和主子說些話,他搜腸刮肚地想著還有什麽好說的。“我記得前一段時間林婕妤找下官去探討畫技,似想親自為皇上作畫。”
“哦……”主子眼底沉了沉,麵上如舊,“林婕妤是咱們宮裏有名的才女,不過也難為她大膽,竟要為皇上親自作畫。”冬至過後萬壽節將至,各宮的人都挖空了心思準備禮物,這林婕妤看來果然獨具匠心,也難怪她近來得寵。
“林婕妤是十分重視的,如今也還在練習。”
主子滿意地笑了笑,當然,木時晉是看不出那笑容背後隱藏的深思的。
“難為婕妤有心。唉,有些冷。槿萱,咱們回去吧。”主子對我說道,又回頭對木時晉點了點頭,便這麽走了。隻留下那個呆子站在四麵兜風的亭子裏久久沒有離去。
在回去的路上,主子麵上再無什麽笑意,我看得出她在想事情。我想,也許林婕妤要倒黴了。不知為何,我的心理並沒有憐憫,反而有一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或許是因為我與這林婕妤並沒有交集的,我甚至都沒有見過她。這宮裏看上去人聲鼎沸,其實誰都不認識誰。
回到夕顏殿,除去披風,換上手爐,主子斜倚在小榻上,舒緩地歎了一口氣。
“皇上還有多久回宮?”
我想了想答道:“照著往年的例子,隻怕還有半個月。”
“半個月……”主子笑了笑,“半個月可是能做很多事的。”
我不知如何應答,隻能垂首靜候。
“恵昭儀這一次沒能去,想必心理師不高興的。林婕妤是因為身子不適的緣故才沒去。這宮裏……算起來留下的高位並不多。槿萱,你說咱們是該去拜會一下恵昭儀呢,還是林婕妤?”
“奴婢愚鈍,不知。”
主子無聲地笑了笑,看著外麵又下起的雪花說道:“還是去恵昭儀那裏吧,林婕妤懷才孤傲,多是不待見我這小小的容華的。”
我的頭更低了,似乎外麵的寒風吹進了我的脖子,讓人突然打了個寒戰。
當天晚些時候,主子便去了恵昭儀那裏,二人說了許多話。那些話,我不大聽得明白,總覺得那些話裏麵還藏著話。就如同不知道典故的人讀詩,雖覺得句子精妙,但卻不知道奧妙所在。
這一次從清涼殿回來後主子什麽也沒說,隻是如常生活。一切繁華依舊,似天下太平,再無紛爭。
這麽靜靜地過了十來日,不覺皇上就要回宮了。主子依舊沒有什麽動靜,我卻等得有些著急了。這種明知有事發生,但卻故意裝作無事的時候,最是讓我受不了。
那天下著小雪,我正有些心不在焉地收拾著主子的妝台,冷不防主子問道:“槿萱,木畫師近來還是常去林婕妤那裏嗎?”
主子淡淡的語氣,聽不出什麽來。但是我的心卻有些亂了。這時候主子突然問起這個來,是什麽意思?
“奴婢不知。”
“唔……”主子支著額看著手裏的書,似乎剛才那個問題隻是無心一句。但是我知道,我該去林婕妤那裏打探打探了。
林婕妤是那種孤芳自賞的人,在宮裏幸而得寵,不然不知是如何的境遇。這幾日,木時晉還是被召去探討畫技。我在林婕妤宮外等了些時候瞧見木時晉走了出來,這時候周圍都沒有人在。我有些想上去和他說說話,可是心底又有些膽怯。
“主子要知道的……我總的去問問才好。”我這麽對自己說,似乎找到了好的借口。於是我上前去對木時晉行了一禮。
木時晉見是我,眼裏露出些許歡喜。他大概是想主子要召見他吧。
“木畫師,林婕妤還是在學畫嗎?”
“嗯,林婕妤聰慧過人,下官愧不如她。李容華近來如何?”
“主子很好,就是這幾日下雪都悶在屋子裏有些無趣。”
木時晉想了想說道:“其實李容華也可學學作畫,很能打發時間的。”
他說得小心翼翼,大約是因為不敢這樣冒犯的緣故。但因為是說給我聽,所以他才敢這麽唐突。隻可惜主子沒有這些閑情逸致,主子想的畫不是那紙上的死物,而是宮裏那些活生生的人。
見我不說話,木時晉有些尷尬,而我在他身旁知道他滿心滿意地牽掛著別人,也突然不想再與他說話了。靜默地走了一會兒,我找了個借口離開了。其實人真的好奇怪,有時候明知無望,卻還是不肯放棄。
日複一日的降雪,讓人終於生出了厭倦,這宮裏太安靜了,都有些不像是我認識的那個皇宮了。那白茫茫的一片看上去是那麽純潔,天知道下麵掩藏著怎樣的陰暗。
“槿萱,皇上就要回宮了。”主子站在窗邊伸手逗弄著雪花,“你說林婕妤什麽時候會把那畫像獻給皇上?”
“若是萬壽節的禮物,想必是在年節過後吧。”
主子笑了笑,“年節過後……她也許等不及吧。”主子收回手取了帕子來擦了擦,轉身看著我,“近來木畫師還是常進宮嗎?過年也不回家嗎?”
“是。”
主子頓了頓,歎道:“無論如何讓他離宮一些時候,三月以前最好不要回宮。”
我一驚,忙抬頭看去。主子臉上有些許憐憫。我張口欲問,但主子卻擺了擺手。
“不要多問,你讓他照做就是。我,總不會害他的……”我不知道主子是否也是對木時晉有所憐憫,我也不知道主子是不是會害他。但是就目前來看,我必須馬上通知木時晉離開。宮裏,也許馬上就要出事了,而主子的提醒無疑是一條生路。
我找到木時晉的時候,他正巧在永和宮外,我看著他肩頭的雪花,眼裏忍不住發酸想要流淚。
“剛巧路過……”
我不想聽他拙劣的解釋,忙說道:“木畫師請快些離宮吧。”
“怎麽?”他驚疑地看著我,又看向永和宮,“出了什麽事?”
我搖了搖頭,具體如何我也不知。作為奴婢,隻要盡心辦事就好,知道得太多並不是什麽好事。
“是主子讓你走的,主子說三月以前你最好不要回來。”
“可是李容華出了什麽事?”木時晉緊張起來,不為自己。
“主子沒事,她,她隻是怕你出事。木畫師,這宮裏爾虞我詐,遠非你想的那麽簡單。主子也不過是讓我來提醒你罷了。”
木時晉想了想,搖頭道:“我不走,李容華若是有什麽事……”
“你根本不知道主子是怎樣的人,若是主子出了事難道你還能做什麽嗎?我有些生氣,”你若留下來也許還會連累主子。“
“我……“木時晉似乎被我嚇到了。
我皺了皺眉,緩了聲氣,“木畫師,主子是為了你好。”
這一句話似乎對他觸動很大。也許吧,原本無望的東西忽然露出了那麽一絲希望,每個人都會很興奮吧。
“真的?”他有些不敢確定,“李容華真的是但擔心我?”
我能怎麽說?唯有點頭罷了。
木時晉又轉頭看著永和宮,他的目光虔誠,像是在朝拜心中的聖靈。而我站在那裏,隻看到雪花飄飛,模糊了視線。
木時晉終於還是走了,我鬆了一口氣。無論如何,離開了皇宮總是好的,雖然他必定還是會回來的。因為主子在這裏。飛蛾撲火……不知道飛蛾是不是快樂。
接下來的日子就有些喧鬧了,因為皇宮的主人又回來的。隨行的貴人主子們臉上洋溢著無法形容的光彩,但是林婕妤對此嗤之以鼻。她原本也是要隨行的,但因為身體的緣故才留在了宮裏,她是不甘的。所以等皇上一回宮她便去了承乾宮拜見。當然,她還帶著她的得意之作。
但是結果卻有些出人意料。各宮的主子們歪在自己屋裏暗罵著林婕妤邀寵,卻沒有想到承乾宮裏雷霆震怒。當然,她們在反應過來後無不在心裏拍手稱快。
事情在宮裏流傳有各種版本,我分辨不清真假,隻是茫然地聽著那些人竊喜地說著林婕妤的悲慘。主子淡然地喝著茶,似乎一切與她無關。主子的淡然,越發勾起了我的好奇。我的主子究竟做了什麽?一個不得寵的容華究竟有什麽本事拉下了兩個位高得寵的妃嬪。這一刻我有些相信我的主子會飛上枝頭,鳳儀天下。因為這份淡然,實在是我一輩子也學不到的。
“主子,林婕妤……”我小心地開口,可是看到主子的眼睛時還是咽下了下麵的話。主子一歎,放下茶說道:“你想知道?”
“奴婢該死,奴婢不該打聽這麽多。”
主子沒有責怪我,隻是淡淡地說道:“告訴你也好,不然隻有我和恵昭儀知道,未免太無趣了。”
“林婕妤為皇上畫了一幅像,自然是妙筆天成。隻是可惜送到皇上那裏的時候一切都變了樣子,畫上的顏料都花了,皇上的相貌自然也跟著花了。這可是林婕妤精心準備的畫像啊。皇上一回宮就看見這麽一幅畫,你說他會怎麽處置林婕妤?”
原來皇上發怒是因為這個原因,但是好好的畫像怎麽會……“
“這些日子是恵昭儀在管事兒,顏料什麽的都是從內府司出去的。”主子說到這裏就沒有再說下去了。已經不用不用再說下去了,一定是恵昭儀派人在顏料裏動了手腳。
隻是這件事情似乎牽連不上木時晉,主子讓他出宮,莫非真的是擔心他?
我看向主子,她有些疲乏地合上眼,姣好的麵容此時顯出一種脆弱。我想,主子也是女子,也是這深宮寂寞女子。或許她是真的擔心木時晉吧……
林婕妤的事在各種謠言中塵埃落定,皇上沒有責罰她,但沒有責罰有時候比責罰來得更讓人心寒。宮裏眾人都一致放棄了林婕妤,因為她得寵的日子已經到頭了,縱然還保有婕妤的頭銜又怎樣,她已經成了棄子,宮裏再也無人會看她一眼了。
三月開春,木時晉按時回來了,他向內府司請了病假,如今回來依舊在那裏當差。對他來說,宮裏什麽事也沒有發生。在外人看來就是這樣吧,宮裏歌舞升平,哪裏會發生什麽事呢。隻有身在其中的人才會明白,後宮的紛爭不必戰場輕鬆。
木時晉回來後,主子沒有再召他來畫畫,這一段時間一起與畫畫有關的事情都太過敏感。主子是謹慎的人。直到四月的時候,主子似乎才又想起了木時晉。那時候禦花園的玉蘭花開得極好,主子命人在玉蘭樹下安置了桌椅,賞花吃茶閑適無比。
“對了,木畫師回來了吧?”主子淡淡地笑著,她有把握他會回來。
“是。”
“那召他來為本位畫一幅小像吧。”
這個消息對木時晉來說實在是太好了。他在來的路上才忽然發現,原來春天已經這麽生機勃勃地到來了。
“下官見過李容華。”木時晉低頭行禮,嘴角卻帶著溫潤的笑意。
“免禮。木畫師,這些預覽開得極好,本位想讓你以此做襯為本位畫一幅小像。”
木時晉抬頭看了看那些高潔的玉蘭花,含笑應了。
主子坐在那裏,眉如遠山,眼如秋水,一身玄青色衣裳顯得很大氣。主子從來不是那等出塵遠世的人,她籌謀算計,心計百出,她知道自己是怎樣的人,從不刻意把自己扮作聖女。這宮裏人人都是蛇蠍心腸,每天演戲還不嫌累麽,還要刻意扮作聖女,實在太過委屈自己。在大多時候,主子是不願委屈自己的。
我不知道此時木時晉眼裏還看不看得見其他,麵對主子淡淡的笑顏,或許這世上再無其他能入他的眼了吧。我如此,而皇上亦如此。
“美,畫美,人也美。”
這一聲響起,不知驚了多少人的心。皇上不知何時走了過來。
“嬪妾萬死。”不等主子跪下去,皇上已經扶住了她,在這等春風裏,自有情愫繞心,由不得人分辨。
奴才們都跪了一地,我瞧見木時晉的臉色變得蒼白。這一刻我離他這麽近,伸手就可以觸碰。我是該安慰安慰他嗎?
皇上帶著主子離去了,桌案上的那幅小像隻畫了一半。木時晉癡癡地看著,不知在想些什麽。
“木畫師,我幫你收拾了吧。下次……”
“不……我可以畫完的。”木時晉麵無表情地拿起筆。我看著玉蘭樹下空空如也,木時晉要怎樣畫下去呢?
我不知道主子用了怎樣的手段去抓住那一刻的機遇,總之她成功了。現在在也不能稱呼她為李容華了,該叫她蘭慎儀。
夕顏殿忽然就熱鬧了起來,隻是來來往往的人我卻沒有記住幾個。我想主子大概也沒記住。之子依舊淡淡地笑著,似乎並沒有顯得太過高興。我知道,慎儀並不是她的目標。
就在這樣的喧鬧裏,木時晉送來了一幅畫,坐在玉蘭樹下的女子巧笑嫣然,眉目如畫。主子看著那幅畫的時候微微挑了挑眉。我不知道那一刻主子心裏是怎麽想的,我隻知道木時晉確實把這幅畫畫完了,哪怕畫中人沒有坐在那裏,但是在他的心裏早已把那人描繪了千萬遍。所以哪怕那人沒在,他也能如此生動地畫出來。
“毀了。”主子沉下臉向我吩咐道。我訝然望去,隻瞧見主子拂開珠簾離去的模糊背影。
我拿著話,心裏有些悲傷。就這麽毀了嗎?畫上的人栩栩如生,巧笑嫣然,可畫外的人卻冷下心腸要毀了它……
我大約能猜想到主子的顧忌,她現在正有得寵的苗頭,她不會讓任何人成為她的阻礙的。木時晉也不能。
那一天我想了很久,終是沒能狠下心毀了那幅畫。我背著主子把那幅畫收了起來。
主子,你不要了,但終是他畫的。
從此以後,主子再沒有召見木時晉作畫,而主子的位分也累有升遷。到了又一年春暖花開時候,宮裏的人已經要畢恭畢敬地稱呼她一聲蘭昭儀了,雙喜臨門的是,主子懷有身孕了。
“主子,這是太醫院送來的安胎藥。”
“擱在那裏吧……”
“主子,還是趁熱喝了吧。”
“苦得要死。”主子扶著人走了過來,她笑了笑,指著那藥說道,“哪裏就這麽金貴要吃這個。我又沒事。”
宮裏貴人有了子嗣都本著小心吃著安胎藥,但是主子深知這裏麵會給對手很多機會,所以她都沒有喝,而是偷偷地倒掉了。有時我會擔心地問她:“主子,不吃安胎藥……要是出了什麽事……”
主子看了我一眼,繼續把碗裏的藥拿去澆花。
“我娘親生我的時候什麽都沒喝,還不是一樣沒出事。物極必反,有時候太過小心了反而不好。再說了,是藥三分毒。我如今沒事用不著吃這些個。真要有個什麽……那也是命!”
我不敢再說什麽。主子的出身,我無法過多探聽。隻知道她是家裏庶出的女兒,大約在家時也不怎麽得寵。
“今後藥還是照常送來,不要讓人疑心。”
“是。”
我按照主子的吩咐做事,不敢違背絲毫。
夕顏殿裏的人自從主子懷孕一來就變得十分小心。主子自己也很小心,對於一應吃穿用度,都需查驗以後再使用。有時候主子會在夢裏驚醒,然後撫著自己的腹部久久地出神。那時候我總是點亮屋子裏的燈陪著主子。我想,再也沒有比這更辛苦的母親了。
若是在尋常百姓家裏,娘子有了身孕,一家大小都是要讓著她的。而在宮裏,表麵上大家也都會讓著,但是私底下卻在想著法兒的害你。主子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出事,我也不知道。每日我們都過得提心吊膽,這十月懷胎,主子不僅沒胖,反而瘦得厲害。到了那一朝分娩,主子險些就沒能撐過來。
“主子,是位小皇子。”我抱著孩子給躺在床上氣若遊絲的主子看。
主子費勁地睜開眼來看著熟睡中的孩子,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我怎麽擦也擦不盡。主子沒有說什麽,隻是看著我。
我點了點頭,堅定地對主子道:“主子,您放心吧,我會照顧好小皇子的。”
得了我的話,主子鬆了一口氣,安心睡了過去。她實在太累了,現在她再也沒有力氣去照料她的孩子了,但是剛出世的孩子還那麽脆弱,一點兒風雨就能讓他送命。所以,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我知道將要麵對多麽噠的困難。
我抱緊了懷裏的孩子,感受著新生命對於這個宮闈的無知。
孩子,我該如何帶著你躲過重重危機?這裏是皇宮啊,你可知道?
太醫說主子損耗太多,必須靜養,但是主子執拗地要求孩子在身邊。
“太醫,孩子讓槿萱帶著,我隻不過看看,又不勞什麽心神。”那時候主子還不能下床。
太醫拗不過,隻得答應。但是再三囑咐我不可打擾主子休息。我對太醫點頭保證,太醫搖著頭無奈地出去了。
“主子,您看看小皇子,長得多可愛?”
主子看了看她的孩子,眼裏沒有歡喜,隻有沉甸甸的擔憂。
“槿萱,最近又什麽人來夕顏殿看過小皇子?”
“唔……各宮的娘娘們幾乎都來了。恵昭儀病了,怕病氣過給小皇子,隻派人送來了禮物。”
“她送的是什麽?”隻是看看,不勞神,如今怎會不勞神?
“是一個長命鎖並一個布老虎。”
主子躺在床上合目想了想,歎道:“我現在隻恨我的身子不爭氣。”她轉頭看了一眼孩子,“去把長命鎖取來。”
我遵命取了皇上賞賜的長命鎖來,但是主子搖了搖頭。
“是恵昭儀送來的長命鎖。”
“可是主子……”我不由得擔心。雖然恵昭儀不會做這麽笨的事,但是她送來的東西,總還是讓人不放心的。
“放心,她要害我的孩子不會這麽笨。長命鎖,這樣的實物擱在那裏,要是是害人的,她還能跑得了嗎?”
我依舊有些疑慮,但還是把恵昭儀送來的長命鎖取了來。
主子接過那長命鎖看了看。那是純銀打造的,一麵刻著“長命百歲”,一麵刻著“福壽康寧”。主子拿著那鎖仔細看了看,又動手想要掰開。
“主子,您……”
“槿萱,拿去,試試能不能打開。”
我訝然地接過,主子不是說這所不會有什麽事嗎?
“試試。”主子看著那鎖,依舊不放棄。我隻得遵命,把那鎖擺弄了半天,居然真的被我打開了。
“主子……壞,壞了……”
主子笑了笑,伸手抓過被分成兩半的長命鎖。
“槿萱,沒有壞,還可以拚上。去,拿紙筆來。”
我不懂主子要做什麽,隻是那鎖已經被分成了兩半,就算能恢複原狀,也不牢固了。
我取了紙筆遞給主子。主子有些吃力地撐起身子來接過筆。她回頭看了看孩子,深吸了一口氣。我仿佛聽見她呢喃,“對不起,孩子。”
她確實對不起她的孩子,哪裏有母親這樣狠心,竟然親自寫下詛咒自己孩子的字條。
“主子,您再做什麽?”我拉住主子的手,微微有些顫抖。
“槿萱,我這麽做都是為了孩子。我現在無力起來保護他,隻能這樣做的。這些話,一筆一畫都是劃在我心上……但是我能怎麽做?”主子痛哭流涕,埋首在被子裏,我看著她因抽泣而顫抖的雙肩無力地跌坐在地上。
長命鎖又複原了,但是已經不牢固了。裏麵還放著一張字條,一張母親親自寫的詛咒自己孩子的字條。
我如常抱著小皇子去禦花園散步,正巧遇見皇上也在。我深吸了一口氣,捏緊了手裏的長命鎖,把它放在孩子身上。
“奴婢叩見皇上。”
“嗬,是朕的皓兒。來,讓朕抱一抱。”對於這個孩子皇上還是喜歡的,至少現在沒有讓他厭惡的理由。
孩子的身體綿軟,皇上接過後,我的心就砰砰地跳個不停,真怕皇上一個不小心會摔了孩子。
皇上逗弄一陣,就把孩子交給了我。他已經是幾個孩子的父親了,現在他並不見得那麽熱衷於抱孩子。至少就在此時,那長命鎖掉了下來摔在地上,不出意外地裂成了兩半。
我看見皇上皺眉親自撿起了那鎖和字條。
我低下頭大氣也不敢出一個。
“這是誰送給皓兒的?”我以為會有怎樣的震怒,但是皇上並沒有表現得如何暴怒,但是他的聲音那麽冷,讓人忍不住顫抖。
我抬頭看了看,方才道:“回,回皇上,是恵昭儀送給小皇子的。恵昭儀因病不能來看望小皇子,所以特地命人--”
“夠了。”皇上站了起來,“擺駕清涼殿。”
我依舊跪在地上,懷裏的孩子有些不耐煩地抓著我的頭發玩耍。我咽了咽口水,我不知道恵昭儀能做出怎樣的解釋。
主子,但願您能如願。不然,親自寫下那詛咒的您,將要怎樣難過啊……
我把孩子抱了回去,主子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孩子的麵頰。我看得心酸,隻得走了出去。我沿著宮道漫無目的的走著。我想,快些到二十五歲吧,這樣我就可以出宮了。
“槿萱姑娘。”木時晉的聲音我怎會忘記,一轉頭就瞧見他拿著一幅畫走了過來。
“木畫師。”我看著他手裏的卷軸問道,“這是新作?”
木時晉點了點頭,把畫遞給了我。
“請轉交給蘭昭儀。”
我皺了皺眉,不知道該不該接。
“我要出宮去了。”
“啊?”
我抬頭看著他,他的眉眼染了倦色,不知是為誰憔悴。
“我辭官了。以後可能再也不能為蘭昭儀作畫了……我想她也不需要了……這幅畫請你轉交給她。”
我默默地接過那卷軸,不知道要說什麽好。他大約是倦了,這樣無望的等待,總有一天會令人厭倦的。
“那你出宮以後要做什麽?”
“我家就在京城,我想去寒山書院教書。”
我打聽清楚了,於是安心地笑了笑。我想,等我二十五歲出宮的時候,也許會去尋他。不知道那是他是什麽樣子……
“我會把這個交給主子的。”
木時晉點了點頭,有些依依不舍地看著那卷軸。那是他最後的寄托,從此以後他就要斬斷一切。
“我先回去了。”
我向木時晉行了一禮,轉身回了永和宮。
那幅畫不用看我也知道畫的是什麽,隻是主子展開畫卷的時候,微微有些出神。我以為她又要讓我毀掉,但是她隻是仔細地把畫卷收了起來讓我放好。
我收好畫卷,回頭看見主子眼角墜著一滴清淚。我想那是為木時晉流的,是為主子不可能得到的愛情流的。我不知道主子後不後悔,我隻知道,在宮裏無論後不後悔,這些事都再不能說起。
恵昭儀被秘密處決了,整件事因為涉及巫蠱,所以手段直接而迅速。宮裏的人也都一致地保持著沉默。
後來主子的身體漸漸好了,小皇子也健康地長大了。我離出宮的日子越來越近,但是主子似乎並不像讓我離開……後來的事兒我不大記得清了,又有幾多命案,又有幾多冤魂。記不清了……人老了真是沒用了。
唯一記得的是,我沒能離宮。
後來的後來主子也死了,小皇子也長大了,做了皇帝。而我卻被丟棄在暴室守著那一幅本該被毀的畫卷。
有一次去暴室送飯,我瞧見了一個人,她和主子長得很像。我本來想同她說說話的,可惜來了個傳話的小太監把她帶走了。
她和主子長得真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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