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是佛，殺生是佛，憎惡是佛，仁義是佛，良善是佛，嗔怒是佛，薄情寡義是佛！”

    “眾生皆佛！”

    一個穿著寬大僧袍的小和尚蹲在浮屠塔前，用一根樹枝胡亂塗鴉，一幅極為傳神的明王畫像變成了俗世紅塵，隨著樹枝的幾番撩撥，盡皆成為王權富貴，哪裏還管他什麽戒律清規？

    “師父？紅塵如獄，眾生皆苦，既然世間都是佛，徒兒又何苦守著百草寺參佛悟道？你要是不說話，那我就當尊師同意了！”

    小花僧嘿嘿一笑，眼角幹涸的痕跡在刺目的陽光下有些紮眼，那位終究沒有成佛的老和尚就這麽坐化，除了山下的樵夫，獵戶，廚子知道翠微山上有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之外，這滿天神佛哪裏會在意一個具有佛心卻無佛性的老人？

    “九分佛性，一分佛心，成佛作祖！”

    小花僧覺得生前的師父有些癡念過頭，如果癡妄能夠成佛，那老和尚一定是淨土禪宗的佛祖！

    “老和尚，你一輩子都守著戒律清規，晨鍾暮鼓，哪裏會想到這修行就在人世間？”小花僧歎息一聲，向著地上倒了滿滿的一杯酒！

    “第一杯酒，徒兒敬你的青燈古佛！”

    “第二杯酒，徒兒敬你的晨鍾暮鼓！”

    “第三杯酒，徒兒敬你的佛經禪語！”

    一輩子都沒有犯戒的老和尚終究還是被這個離經叛道的逆徒破了戒，小花僧似乎能夠看到老和尚那張充滿皺褶的老臉浮現出便秘的表情。

    小花僧抬起頭來，看著浮屠塔怔怔出神。

    “有意焚香，何需遠尋天竺，誠心禮佛，此處即是西天！”

    “美嬌娘有什麽不好，榮華富貴有什麽不好？”

    小花僧狠狠對著那副題字的石壁吐了一口口水，既然清心寡欲，佛祖為何傳教，又有多少俗人能夠安然淨土？

    歲月的燈火闌珊在百草寺的牆壁上留下斑駁的影子，除了經常被小花僧用石頭打跑叫春的野貓之外，留下最多的就是四季的風花雪雨，還有老和尚日日修持的誦經聲。

    小花僧覺得自己應該是一個梟雄人物，再不濟也是一個揚鞭策馬，快意恩仇的大俠客，但是，老和尚的坐化讓這位充滿雄心壯誌的大英雄有些無所適從。

    想了又想，小花僧幡然醒悟，緩緩的闔上雙目：“我沒有家了！”

    “大丈夫四海為家！”小花僧這樣安慰著自己，默誦了無數次的經文成為了小花僧心中唯一的慰藉。

    師父，你放心，百草寺絕不會斷了傳承，再不濟不是還有那個劈柴喂馬的師兄呢嘛？他比我合適的多！

    小花僧從這殘酷的世間早就悟透了，無限風光的背後不是滄桑就是肮髒，這兩者的目的不外乎榮華富貴美嬌娘，滄桑如何，肮髒又如何？君子如何？小人又如何？

    小花僧覺得一個梟雄人物就應該有梟雄人物的樣子，寧我負人，人勿負我，這種人生理念充斥在他內心好久好久，鬆江府這個小地方如何能容得下他這樣的大龍？這廝如此美滋滋的想著。

    “師兄，繼承老東西的衣缽道統乃是天地至理，你又是開山大弟子，此等美差想來非你莫屬，對不對？”

    小花僧摸了摸鋥亮的腦袋，突然間神情有些落寞，寂寥的情緒將人世間最後一點良心引燃。

    “那個啞巴會不會被人欺負的很慘啊？”

    “春夏秋冬，多漫長？老實人在這樣惡人當道的世間是活不長的！”

    小花僧不止一次警醒過那個木訥的男人，佛祖教會世人吃齋念佛，但嚐過肉的人都知道什麽叫美不勝收，且滋味雋永。

    矛盾的糾結有時候會讓人發瘋，小花僧從來都自命不凡，但是，那個啞師兄的去留卻成了他心中最大的障礙，還有那個總是掛著鼻涕蟲的小胖子，癡癡傻傻的，指不定哪天就成了替罪羊。

    兩個不爭氣的廢物，一個啞巴，一個傻子！小和尚的內心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思，是那兩個廢物成了他縱橫人世間的絆腳石。

    以前的小花僧總認為時間還很漫長，就像是牧野的鍾聲那般悠揚又最終歸於平靜，自從老和尚死後，他的內心就發生了極大的變化，人生苦短，及時行樂！

    “對，人生苦短，及時行樂！”

    “成佛作祖是不可能了，這輩子都不可能了！”

    啞師兄去山下帶那個傻子要給老和尚上一炷香，當知道師兄的想法時，小花僧看著師兄，就像是看一個白癡，一個傻子懂個屁，有這些閑工夫還不如想想怎麽處理後事。

    夜色就像是一個霸王硬上弓的流氓一般，狠狠的將白晝壓在身下，然後這人世間一切都順理成章的成了另一個世界。

    當小胖子邋遢的身影出現在山門下，餘輝把他和啞師兄的影子拉得老長，小花僧翻了一個白眼，斜斜的躺在草垛上了無生趣。

    “大光頭！大光頭！”刺刺拉拉的哭聲響徹山野，傻子的個子不大，但嗓門卻出奇的高。

    小花僧趕緊捂住自己的耳朵，這個傻子又開始了，就這麽一個傻子，生前的老和尚居然說他有羅漢慧根，我去你大爺的慧根，他要是有慧根，那遍地不都是神仙？

    傻乎乎的小胖子連滾帶爬的跑到浮屠塔下，狠狠踢了幾腳浮屠塔，一旁的啞師兄抿著嘴，背上萬年不變的背著那把破木劍。

    有時候小花僧實在是想不通，和他一起生活了十六年的師兄為什麽總是背著那把破木劍，在小花僧看來，這把破木劍沒有什麽出奇的地方，他不止一次偷出來玩耍，本以為師父和師兄會生氣，但令小花僧失望的是，這兩個人都沒有大發雷霆，甚至毫無異色！

    啞師兄是從來不誦經，不禮佛，他隻是每天抱著那把破木劍比比劃劃，偶有所得還會到翠微山上的懸崖峭壁上坐一宿。除此之外，木訥的師兄還是一個好廚子，手藝絕頂的廚子，他不用刀，就用劍，一劍一劍仔仔細細的將豆腐切成等大的豆腐塊，或者無跡可尋的揮上幾劍，粗細相同的蘿卜絲就躍然案上，這也是小花僧唯一敬佩師兄的地方，看他做飯簡直就是一種莫大的享受。

    傻傻的小胖子終於意識到老和尚可能真的被關在那個狹小的石塔內一輩子也出不來了，這讓他痛哭的聲音又加大了幾分。

    遠處夕陽的餘暉伴隨著小胖子的慘叫聲落下帷幕，這個在怒江當苦力的傻子終究沒有抵得住飯菜香味的誘惑，他猶豫不決的看著浮屠塔，做賊心虛似的將屍骨未寒的老和尚拋在了腦後。

    昏黃的燈光下，小胖子吧唧著嘴，突然抬起頭來：“花花，你是不是要走了？”

    “你要走了嗎？”他重複著說道。

    滿嘴油花的小胖子沒有任何逼問的架勢，但小花僧卻體會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咄咄逼人。

    啞師兄撫摸著木劍，細長的手指突然停下，隨即又對著小花僧露出一個千篇一律的表情。

    “師父生前說龍虎山的龍虎道人欠咱百草寺一顆諸佛龍象，我得拿回來，不然老東西死不瞑目！”

    “龍虎山？”小胖子嘴裏嘟囔了一句，黯淡的目光盯著地上的蟑螂木然發呆。

    啞師兄目光悠然，在他眼裏，這世間仿佛就是一座暮氣沉沉的墳墓，所有人都朝著一個方向前進，最終埋葬在看不到星辰大海的爛泥溝裏。

    啞師兄麵無表情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愁緒，堅定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絲擔憂的神色。

    “沒關係的，龍虎山的真人倒也不至於和我一個小和尚過不去。”

    話畢，一旁沒心沒肺的小胖子突然開口：“自古佛道不兩立，一個是阿貓一個是阿狗，見麵一準掐架。”

    小花僧狠狠的剜了一眼小胖子，對方卻將注意力完全放在了麵前的餐食上麵。

    啞師兄下意識的捏緊了手裏的木劍，或者更形象的說是木棍，那不過是看著像一把厚重的劍，師兄的指尖很細膩，那把木劍顯得很突兀，但卻亦如生長在他的手臂上一般。

    劍尖的方向是浮屠塔的最頂層，啞師兄依依呀呀的表達著，小花僧意會的很，剛要搖頭的動作遭到師兄強烈的反對。

    “那是最接近星光的地方！”

    “萬物生長！”

    老和尚也從來不去那個地方，舒適且安逸，但小花僧隨著年紀的增長，心底越發的不安，星空的璀璨就像是惡魔從深淵透出的目光，將這一切都吞噬，碾碎，直到世界毀滅。

    師兄耍了一個漂亮的劍花，淩厲，剛猛！

    對麵的小和尚若有所思，他當然明白師兄的意思，隻是他不想開口，更不想讓這片刻的寧靜化為烏有。

    啞師兄有些生氣，表情閑得很鄭重，一旁的小胖子眼珠子轉個不停。

    “星光所致，萬物生長！”

    “你知道個屁，老和尚給你誦經，估計你這傻子就記住這麽一句話，萬物生長，生長個屁！”小花僧跳起來給了胖子一個爆栗，絲毫不顧及胖子委屈的眼神。（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