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既來之,則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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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夜一場暴雨下得酣暢淋漓,讓今晨的天空明淨如洗,但也讓地裏的豆苗東倒西歪,更有的連根被風拔起。

    淩晨時分,南匡子急急忙忙翻身起床,除了蘇秦躺在通鋪養傷外,其他弟子來不及洗漱束發,一律到地裏搶救豆苗。

    看著地裏一片狼藉之色,南匡子心疼得要掉下眼淚,他蹲著身,擼起袖子,將被風吹歪的豆苗,小心翼翼如嬰兒般查看,將還能救活的豆苗重新刨坑栽種起來。

    地裏的慘狀讓眾人昨日剛飽餐一頓狼肉的喜悅心情,立刻又被澆了一頭冷水。他們的笑容再次被憂容取代。

    狼肉雖好,但大豆才是他們賴以生存的主食,而他們已經沒錢再買豆秧了。

    沒有人吭聲,眾人沉默著擼起袖子,將能活的豆苗一一栽種起來。

    先生,共…共折損了四成。”田東一臉凝重蹲在南匡子身邊地地說。

    知道了,”

    南匡子低眉斂目,任憑雪白的胡子沾染上腳下的泥土,“無妨,到時為師自有對策,汝且去忙。”

    老師能有什麽對策?如果有,眾人豈能苦苦熬到今天。

    田東站起身,又蹲下,“先生,今日弟子想告假一天,下山探望家母。”

    不準!”

    南匡子突然瞪眼看他,“為師豈不知汝下山為何?汝母守寡三十年,將汝含辛茹苦養大,入山三年,未盡孝養之義,已是失德,豈可向她要錢,不準去,若不尊師命妄自下山,為師就尊你出山門!”

    弟子……”

    田東眼角有淚光閃爍,嘴裏蠕動了幾下,黯然退下。

    這一幕被四周學子們看在眼裏,他們咬著下唇都沉默著不吭聲。

    ……

    轔轔的車聲,

    突然踏碎了山穀的寂靜。

    一輛並不華麗的馬車不疾不徐地從東方的穀口駛了進來。

    咦?這裏難得有馬車進來,張儀他們手腳不停,頭卻抬了起來。

    這是一輛輕便的軺車,看得出並非什麽達官貴人,因為拉車是兩匹駿馬,所以判斷裏麵坐的應該是一位士子或夫子。

    在春秋戰國時期,馬車用馬的數量,有著極為嚴格等級製度:

    天子駕六,諸侯與卿駕四,大夫駕三,士子駕二,庶人駕一。

    當年孔老夫子再名動天下,但因為不是官身,也隻能和普通士子一樣,一車二馬,拉著他在各國講論儒家之道。

    若有人不尊等級,妄自亂來,那麽無論在哪個諸侯國,都有可能被拉去砍頭。

    不過這輛軺車似乎和一般的軺車有所不同,一般軺車為了減輕負重,都是四麵敞開的,而此輛軺車卻是四麵垂掛厚厚的布簾,讓裏麵坐的人更顯神秘。

    ……

    車轔漸近。

    軺車穩穩地停在草堂之外。

    這時東方一抹晨曦,由暗到明,一道清亮的晨光照在趕車之人的臉上,地裏窺探的同學們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

    這馭手﹝馬夫﹞一身黑衣如墨,坐姿如槍,臉上卻赫然帶著一張青銅麵具。

    他們中不少學子還是第一次看見,有人在白日竟堂而皇之地戴麵具出行,他們在恐懼之後居然更多的是興奮。

    有如此馭手,那軺車內的人究竟是何方神聖,令他們越發好奇和期待。

    ……

    麵具人從馬車上矯健地一躍而下,看向空無一人的草堂一眼,又看看地裏眾人,然後轉身對其他茅屋方向拱手喊道,

    鬼穀先生何在,我家少主久仰大名,不遠千裏特來拜見!”

    聲音出奇的沙啞,但中氣十足。

    無論鬼穀先生是在茅屋休憩,還是在竹林打坐,這聲音都能聽得清楚。

    眾位同學一聽都樂了,聳肩低頭無聲地笑了起來,這麵具人明明看見他們在地裏,卻對著一排空茅屋行禮。

    莫非麵具把眼睛給遮住了?

    他們的笑聲雖然極低,但麵具人“眼睛”不好使,耳朵卻極為靈敏,霍然轉身冷然看著地裏這一群人。

    汝得休得無禮。”南匡子一聲低喝,然後蹲身起來,遙遙對馭手喊道,“鬼穀先生不在穀中,我乃鬼穀先生的師弟南匡子,汝等欲見我師兄,有何要事?”

    他一邊說,一邊快步來到溪邊,將手上的泥土清洗幹淨。然後踏上小橋,大步走到麵具人身邊站定,拱手一禮。

    戰國時馬夫地位卑賤,依照身份,他原本可不行這禮,但南匡子也出身於庶人之家,一向不以身份去輕看人。

    鬼穀師兄於三年前雲遊在外,不知所蹤,貴客是來拜師,還是來論道?”

    南匡子說著看向布簾緊閉的車上,因為車上若是一位士子那麽多半是來求學,如是夫子﹝老士子﹞上山,多半是來踢館的,美其名曰:論道。

    鬼穀師兄在時,這種事每隔幾個月就會發生一次,所以南匡子臉上並無驚訝之色,隻是心裏微微有些羞惱。

    無論裏麵是士子還是夫子,作為主人,自己都立於馬車之下,而裏麵這人布簾都不掀開答話,真乃失禮。

    ……

    戴青銅麵具的馭手透過深的孔洞上下打量他,似乎難以置信,眼前這個披頭散發,白胡子上還黏著一嘴黃泥的胖老頭怎麽看都不像是大名鼎鼎的鬼穀子的師弟,高人的師弟居然是這幅德性?

    麵具人指向地裏一群同樣披頭散發蹲著刨土的年輕人忍不住問:

    他們又是何人?”

    是…是我鬼穀門人。”早從對方眼中看出驚訝和鄙夷的南匡子,有些不意思地咳咳說到,自己此刻和弟子的披頭散發的模樣確實有些驚濤駭浪。

    麵具人聽完,腳下似乎趔趄了一下,他難以相信,這大一早就在地裏刨土的人居然就是鬼穀高徒,如果不說,他還以是鬼穀先生雇傭的一群農夫呢?

    他看看毫無高人風範身材肥碩的老頭,又看看地理刨土,蹲著的姿勢特像一群乞丐一臉饑腸轆轆的年輕人。

    他麵具後的目光又重新回到南匡子的臉上,啞聲問:

    據聞鬼穀先生有一套庖丁劍法,請問南匡先生,是否確有其事?如真有其事,敢問先生,這劍譜可在山中?”

    南匡子謹慎地看著他,莫非車裏來人是為劍法而來,想了想道,

    確有其事,不過劍譜不在山中?”

    莫非鬼穀先生竟將劍譜隨身攜帶?”青銅麵具人說這話時,語氣已咄咄逼人。她不相信,既然弟子都在,劍譜自然留在山中供他們學習,怎能帶走呢?

    這態度讓南匡子輕哼一聲,冷冷解釋道,“汝莫任意猜測,庖丁劍法本無劍譜,隻有劍訣,而劍訣隻在我鬼穀師兄一人心中,弟子學習乃憑口傳身教。”

    此話當真?”

    麵具人聲音都開始急促起來。

    人無信,何以言?”南匡子瞪眼說道,胡子都氣得飛了起來,嚴詞解釋:

    這庖丁劍法極為淩厲,學到精妙之處,可以一敵百,為了怕流傳世外,落入奸邪之人手中,所以鬼穀師兄都是選取人品可靠弟子口傳,而且讓弟子切勿書麵記錄,違者,廢棄武功,逐出山門。”

    麵具人盯著南匡子的眼睛,似乎在審視這話的真假,而南匡子也同樣盯著對方看不見的眼睛,坦然無懼。

    在對峙了片刻之後。

    麵具人默默轉過身去,對著車簾,躬身問道,“少主,既然鬼穀先生不在,我等是否先行回去?”

    既來之,則安之。”

    伴隨這清雅的語聲,車簾緩緩揭開,一個頭戴遠遊冠,身穿月白色的深衣一臉雲淡的年輕人走下車來。

    南匡子抬眼一看,這人風神俊朗,且不憑他的相貌,就憑他語氣和下車的姿勢體現出的沉穩氣度,就把自己所有的弟子給比下去了,哪怕最俊秀的張儀也差他三分,更別說小麥皮膚一臉憨笑的蘇秦。

    這人來到南匡子三步之外站定後,整理一下衣冠服飾,這才對南匡子恭恭敬敬行了一個極為標準的長揖,朗聲道:

    秦人蕭憶拜見南匡先生!”

    南匡子幾乎淚流滿麵,他不僅比自己所有弟子更俊逸,還比自己所有弟子更懂禮,就連最知禮的田東也比不上啊。

    不行,不能讓他跑嘍!

    非要讓他當自己的關門弟子不可!(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