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荒像一個心不在焉的孩子，皺褶眉頭思考著無關緊要的事情。

    蕭節的死是突如其來的，劉博語的死就是早晚的事。現在究竟是誰喊了那一句話，就成了永世的謎了——對大多數人來講。顧荒在地獄混了千年，魑魅魍魎多多少少都認識，孟婆也和她喝過血酒拜過把子成了看起來像祖孫的姐妹，她這要是死了，靈魂準能帶著完整的記憶投胎轉世，在地獄裏找幾個鬼魂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或許可以在地獄裏找到蕭節和劉博語，問問他們？

    她看著統領的實力，已經暗自把自己當作了死人，開始做起“長遠的打算”時，一張驚懼不甘的臉映入她的眼簾。

    觸動她的心弦。

    安青牙水靈的眼珠裏盤旋著淚水，瞳孔裏透露著憤怒，被咬破的嘴唇冒著鮮血，噴湧的靈力吹拂著他的頭發。牧童不屈的靈魂，此時像一尊狼神那般狂放。

    顧荒忽然想起，小灰曾經說過，在她奔去承恩寺的路途中，有個癡癡望著她的孩子。小灰生平第一次對敢這麽看顧荒的人如此寬容，它竟然說那孩子的眼睛裏透露著光。

    那是在地獄輾轉過的顧荒，所不擁有的東西。

    她如何能將其磨滅？

    她不懼生死，因為她厭倦生死；安青牙還是一個孩子，人生還未開始，她如何能將其扼殺？

    “青牙別怕，姐姐在。”顧荒輕輕抱了抱安青牙，鬆開，遞給他一個鼓勵的眼神。

    白皙的手腕一翻，一粒血紅色的藥丸出現在她手中。

    毫無光澤可言，就和她的雙眸一樣。此時凝視，才感覺到聖血丸上透露著危險的氣息，絕不像是尋常僧人會擁有的東西。

    但越是危險的東西，越有可能帶來奇遇。粉唇微張，她將聖血丸送進嘴中，舌尖觸碰到聖血丸的一刹那，聖血丸便如同被溶解一般，化作煙霧流入她的喉嚨。

    貫穿她的五髒六腑。

    噴薄的、血腥的、黑暗的、惡心的靈力瞬間浸滿她的每一個細胞、每一寸身體，強烈的魔氣從她的毛孔中彌散而出，與之前的魔主的灰暗魔氣不同，血紅的魔氣衝天而起，遠看仿佛擎天之柱，近看，又是千千萬萬的冤魂般的靈魂在狂舞。

    劇烈的幻覺包裹裏顧荒的意識。她驚慌失措地忍著痛苦逃到識海之中，卻看到識海也變成了血海一片。無數血紅的魂靈在天空盤旋、在大海漂泊、在陸地狂奔，整個識海都是它們鬼哭狼嚎的聲音。

    “怎麽回事？”

    顧荒這下是真的無助起來。她走在變了色的沙灘上，看著魂靈們一個一個地交錯而去，看著它們大張的嘴和揮舞的手臂，內心竟莫名感到了一陣害怕。

    從十八層地獄中爬上來的她，怎麽會害怕？

    “你吃了什麽？”是大魚的聲音，他的出現讓顧荒心裏微微放鬆，“這些不是普通的靈魂。它們被抹去了意誌，隻剩下空洞的魂魄，被封印進了你剛才吃的藥丸，渴望逃走的信念成了它們唯一的方向。所以……”

    大魚陰柔的臉上都是紅色的海水留下的痕跡。他閉上眼，顧荒環顧四周，十分明白大魚說的是什麽。

    漫天奔逃。

    “害怕麽？”大魚又道，“害怕這些即使在地獄中也未曾見過的東西？還是害怕自己變成這種東西？”

    這種失去了意誌的靈魂，絕不是地獄中那些霸道狠毒卻光明正大的家夥做出來的。突然意識到人界或者天界還有更加殘忍的存在，顧荒不禁打了個寒顫。

    那個僧人呢？出塵？他為何有此等魔物？

    顧荒突然覺得危機四伏起來。看似和善的神僧，卻有比地獄更加魔道的東西；被稱為聖血丸的仙丹，卻是封禁千萬靈魂的魔藥。這些魂魄已經入侵到她的識海，說明數量之多和力量之大。

    她在識海內，還有大魚等各種存在的守護。一旦意識回歸，恐怕頃刻之間就會被魔氣和魂魄衝散——然後她的靈魂也化作這龐大又悲哀的隊伍中的一員。

    但是……青牙還在外麵。如果她不能好好地控製住這股力量的話，要麽就是安青牙被她波及而死，要麽就是那強得詭異的魔物統領將安青牙殺死。

    怎麽辦？怎麽辦？

    忽然，一雙手憑空伸來，環抱住顧荒的脖子。大魚在一旁也看呆了一下，因為這雙手的出現毫無征兆。而且，也並不屬於這個識海世界中的任何一個生命體。

    在顧荒的感知中，那雙手抱住自己的時候，這個世界仿佛靜止了一下——不對，是變慢了。就像放慢了上百倍的時間一樣，顧荒睜大了眼睛，看著那雙手的主人的身形漸漸顯露，看著對方將頭埋向自己的胸口。

    濕潤的雙眼，嚎啕大哭的嘴巴，眼淚化作了鼻涕在抽泣中不停往外流著。安青牙就這麽把額頭貼在顧荒鎖骨，一個勁地哭著。他哭的聲音是靜默的，仿佛他隻是一個虛像，仿佛他將意誌化作身形傳達到此處已經是極限，哭得無比用力，在顧荒聽來卻是無聲的。

    無聲的大哭，卻更加讓顧荒感到難過。

    她可以想像，在現實世界中的安青牙，不顧衝天魔氣也要撲進來抱住自己的樣子。他一定在毫無形象地大叫“姐姐”，然後說“快醒來啊”“不要死啊”之類的沒骨氣的話吧……其實她隻和他相識不到半個月，卻總覺得已經無比了解他。

    她垂下眼簾。

    “你要出去？”大魚看著男孩不知如何闖入的身形漸漸消散，漸漸化作和那些鬼魂一樣顏色的靈魂，“在這裏呆著，直到猴子他們驅散掉這些東西，你就能安全地離開了。”

    他閉上眼，就看得到現實中顧荒麵前的景象，“周常和陸英花也已經死了，魔物統領被這魔氣喝退，已經遁走至少千裏……這孩子，他確實是抱著你的姿勢，但……”

    顧荒察覺到自己右眼留下一行涼涼的眼淚。

    “雙眼已經無神了。”

    安青牙的靈魂，完全沒有安青牙的樣子。它大叫，狂奔，然後消失在遠方。

    顧荒目送它遠去，然後笑對大魚，“我早就生死無懼，但青牙不應死。這藥雖然邪門，但操控靈魂之術終究偏離不了控靈之物。如果說在我服下之前，是丹藥本身作為控靈之物的話，那麽現在，我自身就可以成為新的控靈之物。我若成功，若沒猜錯，就可以將安青牙的靈魂修複、歸還其身體。”

    她的身體開始變得透明模糊。但纖細的倩影站在血染的天地，微拂的長發告訴著風的方向。大魚呆了一秒，隨後暗罵這丫頭還真會選皮囊。

    “你若失敗？你可想好，那便是萬劫不複，轉生都不再可能。”大魚還是勸她。

    “那便萬劫不複。”言罷，顧荒在識海中消失。

    仿佛在高興一般，識海中的魂魄們的叫聲竟出現了一絲笑意。

    顧荒猛地睜開眼睛。漆黑的雙眸此刻變得如血鑽一般通紅。在感到渾身被衝潰的疼痛之前，她首先看到的是僵硬地抱著自己的安青牙。仿佛死亡了一日之久的屍體，僵硬而又冰冷。

    顧荒艱難地伸手摸了摸青牙的頭。太冷了——失去靈魂的肉體，竟如此陌生。

    接著，她看到的是在紅色魔氣組成的幕布外，與她凝重對視的男子。

    那一雙眼睛，充滿了怨恨、謹慎和不可思議。

    “早知你身懷魔氣，卻未曾想到這麽龐大。”他看向一動不動的安青牙，“已經失去了生命了麽？可憐可悲的孩子，如此相信著他的姐姐，最後卻是被姐姐為了調用魔氣而死。”

    放在平日，顧荒肯定不屑於與人爭個是非對錯。

    但此刻，她卻被扣了個謀殺安青牙的帽子。她忍著身體支離破碎般的痛回到這裏，不就是為了救安青牙麽？這家夥縱使有天大的本事，也一定是一個堆滿了屎的腦袋！

    “我沒有……”她有許多惡毒狠辣的話想說出來懟他，卻奈何從頭到腳無處不在劇痛。她分不清究竟是靈魂在痛還是肉體在痛，但她覺得再動幾下，自己就要被這魔氣強悍無比的力量撕裂了。

    “狠毒的女人。”男子手中幻化出一把璀璨的長劍，如同儀式一般被高高舉起，“即使你不是魔，今日你也將被本尊製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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