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麻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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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到屋裏的時候隻有麻將在。
“我讓杜正一去休息了。”他從護士站後麵摸出兩罐啤酒,友好地遞給了羅奇一罐,似乎代表著和解。
“我現在能喝這個?”羅奇驚訝地問道,手已經下意識地伸過去接了過來。
“呃……”卷毛思索了一下,“要是杜正一看見就不能喝了。”
羅奇略一思索,拿起啤酒喝了一大口。啤酒的味道很奇怪,他看了看啤酒罐上的商標,沒見過這個牌子。
“本地的一個小酒廠釀的,一個病人家屬送的。”麻將說,在他旁邊的一張兒童床上坐下,手裏拿著他的那罐啤酒。“你已經睡了一天一夜了,還能睡著了嗎?要不然跟哥哥出去找個不熄燈的地方買點好酒喝?反正杜正一不會知道的。”
“這跟杜正一知不知道沒什麽關係吧?我被貓撓了,你忘了嗎?大夫?”
羅奇剛才去廁所的時候大約走了二十米遠的路,還覺得頭重腳輕。
卷毛的神色看起來有種誇張的沮喪,好像他真的指望能把羅奇慫恿出去似的。羅奇真不敢相信他比杜正一還大不少,年紀一大把了,怎麽還這樣一副沒譜青年的樣子。
“這不是有大夫給你開證明,證明你現在完全能活蹦亂跳地出去喝兩杯嗎?你怎麽連大夫都不放心?”麻將說,還不放棄最後一絲希望。
羅奇打量了他幾眼,大夫都是酒鬼,這真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道理。他當著麻將的麵,誇張地把自己身上蓋的被子掖好,用行動表達信念。麻將翻了他一個白眼。
羅奇希望自己能舒服地躺著,但是睡久了的脊椎卻有點抗議,在他睡著的時候被加速生長的那塊肋骨更是悶悶地散發著鈍痛,他根本睡不著。
“要是我跟你出去,你給我什麽好處?”羅奇猶豫地問道。
“我帶你玩,請你喝酒,還要額外給你好處,你是搞嗎同學?”
“愛帶不帶。”羅奇宣布道,“碎覺了!”
“哎,別……”麻將伸出手來做了個打斷他兼服軟的動作,“說說唄,你想要什麽好處?”
羅奇做了一些準備就跟卷毛出門了。他的衣服已經被杜正一的獅子撕碎,不能再穿了,麻將分給他的衣服是一件襯衣,可能是兒童診所的工作服,襯衣的左上口袋外縫著一隻布偶小青蛙。麻將給他的時候是本著愛穿不穿的意思,但是羅奇操著他精奇的幽默感,對這件衣服非常滿意。
他們所在的地方氣候要更溫暖一些,他套上了一件脊背上印著“別人家孩子”的夾克,對著牆上的鏡子照了照後背,不禁對麻將豎起了大拇指。
麻將抱著胳膊審視著他,也滿意地點了點頭。
他們一起離開了診所,外邊的街道上有真正的初春的風,涼爽而帶著潮濕的味道,那是一切終將重新開始的訊號。
“我沒想到杜正一居然能穿越這麽遠的距離。”羅奇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涼的空氣,說道,“他肯定帶著我至少穿越了三個省?你一定是個了不起的大夫,不然杜正一不會費這麽大力氣奔著你來。”
“這三年我一直是他的醫生。”麻將輕鬆地說,羅奇意識到這話太輕描淡寫了。“我聽說過你爸的名字,很有名望的一個大夫。”
羅奇對他老爸的名聲不太感興趣,“杜正一有什麽後遺症嗎?”
麻將伸手攔了一輛出租車,眼見得在俗世裏生活得如魚得水,十分適應。“這話問醫生不合適吧。”
羅奇點頭,也就打住不再往下問了。他上了車才感覺到自己有點冒虛汗,麻將給了他一管藥,他喝下去之後被那股舒服勁衝得不知道怎麽辦好,結果就傻笑了出來。他舒服地向後一靠,渾身都暖意融融,虛弱複活的症狀輕了不少。前麵的司機一臉謹慎地偷偷從後視鏡裏瞄著他,大約以為他是在嗑藥。
他們在一個繁華的商業區停了下來,全程出租車司機都保持著僵硬的沉默,收他們車錢的時候也是一言不發,等他們一下車就猛然加速,一溜煙地跑了。
羅奇推測他是個守法公民,生怕惹上麻煩,還可能道德情操比較高,不願意跟吸毒的渣渣待在一起。不過羅奇其實一直都有另外一種懷疑,他覺得人類多多少少能感覺到法師的存在,要是他們人數太多,離他們太近,敏感一些的人類就會覺得不舒服。就像他也感覺到了獅子的存在,感知食物鏈上層的出現,那是種寫在基因層麵的本能。
麻將帶著他走進一棟掛著美斯特邦威巨型招牌的大樓,這是一座舊樓,商店占了一樓和二樓,剩下的四層樓從外邊看起來好像完全荒廢著。現在不是普通店鋪的營業時間,整棟大樓都黑漆漆靜悄悄的,隻有外邊的廣告牌徹夜閃亮。
麻將熟門熟路地帶著他進了一個不起眼的角門,樓道裏黑洞洞的,隻有麻將手裏發出的一道白光照亮了掉皮的水泥台階。羅奇開始以為是他在使用魔法照明,後來發現他其實使用的是電力,他的手裏攥著一個愛瘋手機。
麻江可要比杜正一時髦多了。
他們爬上了三樓,羅奇感覺到腿肚子有點虛,麻將給他灌的抗虛弱藥水有點撐不住爬高。好在他們也到了,羅奇聞到了一股熟悉的爆米花味,那是一種狂歡魔法的副產品。是由光陰、聲音、氣味甚至觸覺混合在一起的大型表演,由派對的主人定下基調和主題,開始一般都很好玩,接著隨著越來越多的法師加入其中,幻影的力量越來越大,最後會變成一場集體致幻,是法師酒吧的常見娛樂項目。幻覺達到頂端,爆裂的時候就像閃電劃過空氣。不過閃電帶來的是臭氧的味道,法師的力量爆裂時散發出來的卻是爆米花烤焦了的味道。
看來他們來的太晚了,錯過了部分。
這種酒吧是被正統法師禁止的,遮遮掩掩地藏身在人類的鬧市裏。
他們走進三樓空空蕩蕩的走廊,借著手機的光看過去,距離他們最近的一扇鐵門上纏繞著鎖鏈,髒兮兮地掛滿了汙漬,像是已經鎖了很久了。
“不是這扇門。”麻江說。他引著羅奇向前走了大約十米,手機的亮光照向一道黃色的舊木板門,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經常作為辦公門的那種。
奇異之處在於門口左右各擺了兩個石頭墩子,上麵蹲著兩個哈巴狗大小的石頭獅子,一隻正襟危坐,手掌下團著一隻繡球;另外一隻躺在石頭墩子上酣睡,像貓咪一樣亮著肚皮。羅奇知道,這些跟人類習俗似是而非的反常標記,就是這裏的門道,在他的世界裏,反常就意味著招牌,閃亮不亞於巨幅led廣告燈箱。
麻江將手放在一隻石獅子的頭上,示意羅奇也跟他做同樣的動作。“兩隻獅子,兩個人。”他狡猾地笑了一下,解釋道,“這家店的規矩是隻有兩人以上的客人才能入內,禁止單個的客人。”
羅奇“哦”了一聲,這才明白過來麻江為什麽一定要慫恿他一起出來玩。他伸手撫摸了那隻睡獅的頭,掌心感受到了微弱的靜電流,石獅子裏一定內嵌著晶體,用來進行簡單的規則設置。
破舊的木門吱扭一聲向內打開,跳躍的火光傾瀉而出,門後是一條紅磚砌成的狹窄走廊,牆上掛著簡陋的火把,火光照耀著地上錚亮的大塊方磚,方磚是淡黑色的,不知為什麽羅奇覺得有點眼熟。
麻江率先走進了紅磚走廊,羅奇也跟了上去,隱隱聽見裏麵傳來喧囂的音樂聲,有點雜亂,主音有點像琵琶,但是羅奇說不準。
走廊拐了個彎,眼前豁然開闊,金碧輝煌的一個大廳,大小約莫跟樓下那家美斯特邦威本地旗艦店等同,算是非常開闊了。場麵也十足的氣派,貼金的雲龍立柱,正中間設著九龍金漆寶座,立著金閃閃的屏風,前頭陳設的裝飾品別的他認不出來,大象和仙鶴他還是認得準的。再抬頭看看,頭頂果然是蟠龍藻井。雖然經不起細看,細看就都糙得很了,不過他還是認得出來這裏是哪裏,保和殿嘛。
寶座上擠坐著四個特別吵的姑娘,臉上畫的妝掐穩了現下人類的流行,身上穿的卻是清朝宮廷的衣裙,裙邊掛著荷包,手裏拿著團扇,妝得一絲不苟。寶座前有四個穿著外褂長袍的年輕男人,正在兩兩鬥劍。羅奇看出來那劍是酒水凝成的,比劃輸了的男生肯定會被逼著表演吞劍,過一會就會醉死。
麻江感興趣地四周看看,笑著說,“喲,今天是滿清主題的啊,可惜來晚了錯過了。不過幸虧來晚了,沒穿對衣服會掃別人的興。”
羅奇還在觀察這座保和殿,研究了一會立柱,他突然掰下一塊金箔塞進嘴裏,“唔,果然是巧克力。”
麻江就說道,“別瞎吃。吃東西要遵醫囑,知道吧?”
羅奇皺起了眉頭,“居然是代可可脂的。”
“所以我才告訴你別瞎吃。”麻江說,“就是這個意思。”
“我們也開始用這種廉價的東西了。”羅奇咂了咂嘴,想找一杯酒消除嘴裏殘餘的劣質口感。麻江已經朝著一個方向走過去,羅奇趕緊跟上。這會兒待在保和殿裏的人不算多,大概是因為已經過去了,都有點意興闌珊,現在是人人都開始覺得犯困的時間了。
保和殿的兩側擺放了一些明清桌椅,都是圓桌,配著雕花的繡墩,羅奇有點驚訝地看到桌邊居然有一些老年人。他們要比年輕人安靜一些,而且也更能熬夜,現在正三三兩兩地坐在桌邊喝酒閑談。他們各個看起來都很體麵,但是卻老老實實地穿著長袍馬褂,羅奇可沒想到他們居然願意跟著年輕人一起鬧笑話。從一夥老法師身邊擠過去的時候,他瞥見老法師的袍子質料十分上乘,他突然反應過來,法師的平均年齡在兩百歲出頭,這些年老的法師本來就是清朝人。今晚的主題也許應該是懷舊之夜。
羅奇突然有點不好意思,好像他跟那些吵鬧的年輕人一樣用玩笑褻瀆了別人美好的世界。他不知道該怎麽說,法師們生活在人類的世界裏,但是人類變化得太快了,他們剛剛適應了世界的美好,善變的人類就推翻了一切,法師們熟悉的一切都消失不見了。還有人類本身也是,他們的生命太短暫了,你結識他們,你愛上他們,接著他們就消失了,像夏天的一陣風吹過長長的街道,而你還茫然無措地站在街邊,手上拿著的冰淇淋甚至還沒融化,留下的隻有甜蜜又酸脹的疼痛。
他不知怎麽就傷感了,跟著麻江在一張長案邊坐下,這張案原本可能是用來畫畫的。案上擺了一隻傳統的走馬燈,他就盯著燈盞上不停跳躍的兔兒發呆。麻江推給他一杯酒,又在酒杯裏倒了一管藥劑,他也沒問是什麽就喝了下去。
“你真的挺相信杜正一,你自己發現了嗎?”麻江突然問他。
羅奇回頭看了麻江一眼,他正在喝一杯藍色的飲料,那顏色藍得讓人不舒服,看起來就像一杯藍精靈的尿。
“為什麽這麽說?”
“我攛掇你出來,你就跟著我出來,我給你喝藥,你想都不想就喝下去。”麻江說,一口氣幹掉手裏的酒,很舒服地挑起眉頭,接著示意店小二再給他來一杯。“你根本就不認識我,第一麵我也不算友善,但你還是相信我,是因為你覺得杜正一信任我。”
羅奇無所謂地看了他一眼,“我的世界是很簡單的,哥們兒。老師讓我幫杜正一忙,我就盡我可能地幫,等他決定回學校的時候,我就可以拿到學分。”
麻江有一會沒說話,需要透過眼鏡的目光是習慣性地低垂的,帶著一絲似有似無的冰涼。他仔細地打量著羅奇,又似乎是在仔細斟酌著自己要說的話。
“我認識杜正一很久了,他是個真正的法師,跟你不一樣,你不要有情緒,我沒有別的意思。因為他跟我也不一樣,跟那些吵吵鬧鬧自詡為法師的人都不一樣,我們的世界很久都沒有產生真正的法師了。所以他們不會把稀缺資源用到普通的小事上,他也就一直都會被牽連在各種麻煩裏。你現在跟著他,那也就意味著,你掉進麻煩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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